周围的空气像是被那块破布吸干了。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那个刚刚还满脸堆笑,掏出一百两银票的王员外,此刻脸上的肥肉僵住了,眼神里全是莫名其妙。
他看看那块沾着血和泥的破布,又看看一脸平静的陈平,最后看向了笑容凝固的济财和尚。
这是什么意思?
来寺庙里闹事?
还是有什么他看不懂的门道?
周围的香客们也停下了脚步,伸长了脖子,窃窃私语。
“那小子干嘛呢?”
“不知道啊,往功德箱上放一块烂布,这不是晦气吗?”
“你看济财大师的脸,都绿了……”
济财的脸确实绿了。
那块破布,就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脸上,把他那副苦心经营的、谄媚油滑的面具,当众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缩成了针尖。
他当然认得那块布。
那是昨晚那个濒死婴儿身上的襁褓布!
这个小子……他怎么会……他跟踪我?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多少?
一连串的疑问像是炸雷一样在济财的脑子里轰鸣,让他浑身的肥肉都绷紧了。
暴露了!
自己辛辛苦苦维持的秘密,就要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给戳穿了!
一旦戳穿,那些员外还会相信他吗?
他还怎么从这些蠢货手里“骗”来银子?
贫民窟里那几十张嗷嗷待哺的嘴,怎么办?
一股混杂着恐惧和暴怒的火焰,从济财的心底猛地窜了上来。
他脸上的肥肉剧烈地抽搐着,那双被挤成缝的眼睛里,迸射出骇人的凶光。
“你!”
他一个字刚出口,就意识到不对。
不能在这里发作!
王员外还在旁边看着!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王员外,您瞧瞧,这……这是个不懂事的杂役,冲撞了您,老衲这就把他带下去教训!”
说完,他根本不等王员外反应,蒲扇般的大手闪电一样伸出,一把抓住陈平的胳膊,力气大得像一把铁钳。
“跟我走!”
他几乎是拖着陈平,转身就往后院走,那肥硕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和速度,只想赶紧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陈平没有反抗。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被济财一路拖拽,穿过香客往来的前院,绕过大雄宝殿,径直被推进了那个熟悉的、堆满硬木的柴房。
“砰!”
柴房的门被狠狠地关上,将外面的香火鼎盛和阳光都隔绝在外。
屋子里瞬间暗了下来,只有一股霉味和木屑的味道。
“你个小兔崽子,想坏老衲的修行不成!”
一进柴房,济财再也压不住心里的火,一声暴喝,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他松开手,一把将陈平推得一个踉跄,后背撞在柴堆上。
“你是不是想死!”
济财像一头被激怒的熊,堵在门口,肥硕的身体几乎占满了整个门框,投下的阴影将陈平完全笼罩。
“你跟踪我?!”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在干什么?你想毁了老衲是不是!”
他的唾沫星子都快喷到陈平脸上了,那双挤在肥肉里的眼睛,此刻满是血丝,透着一股要吃人的狠劲。
陈平站稳了身子,没有被他的气势吓到。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暴怒的和尚。
“我不想毁了你。”
陈平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是谁。”
“你白天是一个样子,晚上是另一个样子。”
“你嘴里念着佛,手里却干着佛不会干的事。”
“你的佛,到底是高坐在庙堂之上的泥塑金身,还是贫民窟里那一碗能救命的药?”
一连串的问题,像一把把小刀,精准地扎向济财内心最柔软、最不愿被人触碰的地方。
济财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嘲讽,没有威胁,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探求。
他不是来揭发自己的。
他是真的……在问一个答案。
这让济财准备好的一肚子威胁和咒骂,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像一个被戳破的气球,浑身暴戾的气焰,慢慢地泄了下去。
济财蒲扇般的大手闪电一样伸出,一把抓住陈平的胳膊,那铁钳般的力道捏得陈平眉头一皱。
就在济财发力的瞬间,他忽然感觉手下一片湿滑黏腻,一股血腥味钻入鼻孔。
他下意识低头一看,只见陈平被他抓住的左臂上,竟缠着一条浸透了血的破布条,而在布条的边缘,能清晰看到几个狰狞的、属于犬类的齿痕!
济财的心猛地一颤,这伤口……是昨晚那条野狗!
他不是来邀功,他只是……想不明白。陈平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迷茫,那是对自己这几天经历的总结。
“老师告诉我,神佛都是虚妄。你告诉我,佛不渡穷鬼。”
“可你又用那些富人的钱,去救那些穷鬼的命。”
“你做的,明明是菩萨才会做的事,可你嘴里却把菩萨骂得一文不值。”
“济财大师……你信的,到底是什么?”
最后那句话,让济财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看着陈平手臂上那狰狞的伤口,再看着他那双执着的眼睛,心里最坚硬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这个小子……是为了帮我,才受的伤?
他不是来毁我的,他是真的……在求道?
在自己这个满身铜臭、满口谎言的假和尚身上,求那虚无缥缈的道?
济财脸上的肥肉狠狠地抽搐了几下,那神情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怀疑,有恼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动容。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柴房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最终,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粗糙的瓷瓶,扔到了陈平的脚下。
“咔哒。”
瓷瓶在地上滚了两圈。
“上好的金疮药,比你那破布条管用。”
济财的声音依旧沙哑难听,但那股子要吃人的凶狠劲,已经不见了。
“把伤口弄干净,自己上药。”
“以后,少管老衲的闲事!也别再问这些蠢问题!”
“你只要记住,老衲让你劈柴,你就劈柴!让你吃饭,你就吃饭!”
“再敢在人前耍这种小聪明,老衲就打断你的另一条胳膊!”
说完,他不再看陈平一眼,猛地拉开柴房的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刺眼的阳光重新照了进来。
陈平站在原地,看着脚下那个小小的瓷瓶,又看了看济财消失的背影。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从今天起,这个灵隐寺,对他来说,不再仅仅是一个劈柴换饭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