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如同铁钳般抓向李维的胸口!那动作快得猝不及防,带着一种被宠坏的、对任何新奇之物都理所当然要占有的蛮横!
李维脑中警铃大作!登山表!那是他仅存的、与那个消失的现代世界最后的、也是最具私密性的联系!绝不能暴露!他下意识地猛然后缩,双手死死护住胸前,身体撞在身后堆叠的竹管上,发出哗啦的声响。
“公子!不可!”李维的声音因惊急而嘶哑,带着从未有过的强硬!
胡亥抓了个空,白皙的脸上瞬间浮起一层被忤逆的阴鸷红晕。他贵为皇子,何曾被一个“工师”如此拒绝?尤其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眼中怒火升腾,一步踏前,声音尖锐:“大胆李维!你敢抗命?!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妖物?!给我交出来!”他身后的两个内侍也立刻逼近一步,眼神不善。
作坊内的敲打声、研磨声戛然而止。所有匠人都惊恐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小顺子依旧垂手侍立在一旁,嘴角却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看好戏的弧度。空气凝固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李维背靠着冰冷的竹管,心脏狂跳如擂鼓。胡亥的怒火如同实质的火焰灼烧着他,袖中那支神机笔的塑料外壳硌着手腕,而胸口的登山表则像一块烙铁,烫得他心慌。暴露手表?解释不清来源是小事,其精准计时功能一旦被始皇帝知晓……后果不堪设想!他毫不怀疑那位千古一帝会立刻将其据为己有,甚至可能为了独占秘密而……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内衫。
“公子息怒!”李维脑中电光火石,身体却猛地躬得更低,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急促,“草民岂敢抗命!只是……只是此物非宝!乃是……乃是草民家传的护身之物!粗鄙不堪,恐污了公子贵眼!且……且此物与草民血脉相连,贸然离身,恐有……恐有不祥!”他只能编,往迷信上编,希望能唬住这个骄纵的少年。
“护身之物?不祥?”胡亥嗤笑一声,显然不信,眼神更加狐疑和贪婪,“本公子倒要看看,是何等‘不祥’之物!给我拿下!”他厉声对两个内侍下令。
两个内侍如同饿虎扑食,狞笑着就要上前扭住李维!
千钧一发之际!
“嘎吱——!”
天工坊厚重的大门被猛地推开,刺眼的阳光涌入,映出一个高大魁梧、身披玄甲的身影。甲叶铿锵,步履沉稳如山岳,带着一股刚从战场上带下来的、尚未散尽的铁血煞气。正是刚刚从北疆凯旋、风尘仆仆的大将军蒙恬!
蒙恬的目光如同鹰隼,瞬间扫过作坊内剑拔弩张的场面。他眉头一皱,沉厚的声音如同重锤砸下:“何事喧哗?!”
这一声,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那两个扑向李维的内侍僵在原地,也让胡亥脸上的怒意为之一滞。蒙恬的威望,尤其是在这刚刚立下不世之功的时刻,连公子也不得不忌惮三分。
李维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趁机挣脱一点空间,对着蒙恬深深一躬,语速飞快:“禀将军!草民正奉陛下之命研制‘神机笔’,公子前来巡视,见草民怀中……家传护符,一时好奇,草民惶恐,正欲解释……”
蒙恬的目光在李维惊惶未定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胡亥那明显带着不甘和怨气的脸,最后落在了李维下意识护住的胸口。他并未深究那“护符”是什么,军人的直觉让他更关注秩序和陛下的旨意。
“公子。”蒙恬转向胡亥,抱拳行礼,姿态恭敬,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陛下正于章台宫等候末将复命北疆详情。此地乃工坊重地,匠人劳碌,刀兵火石,恐有冲撞。公子金尊玉体,不若……”他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意思再明白不过:请公子离开。
胡亥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敢对李维颐指气使,却绝不敢在刚立下泼天大功的蒙恬面前放肆。他狠狠地瞪了李维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给我等着”,又阴鸷地扫过蒙恬,最终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转身,带着内侍悻悻离去。小顺子也立刻跟上,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
作坊内死寂一片。匠人们依旧噤若寒蝉。李维靠着竹管,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心脏仍在狂跳,但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蒙恬并未立即离开。他走到李维面前,那带着战场风霜、如同刀削斧凿般的刚毅面容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有军人特有的审视。他沉默片刻,目光落在李维袖口隐约露出的那支黑色神机笔上,又看了看作坊里那些堆积的物料和匠人们惶恐的脸,最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工师李维。”
“末将在!”李维连忙躬身,用了军中下属的自称。
“北疆大捷,天图墨锥之功,本将铭记。”蒙恬的话很简短,却带着千钧的分量,“陛下对此物……寄予厚望。望你好自为之,莫负圣恩,亦莫……辜负了战场儿郎的鲜血。”
他最后一句,意有所指,目光锐利如刀,仿佛看穿了李维此刻的狼狈和作坊内暗藏的汹涌。
“末将……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将军!不负陛下!”李维肃然应道,心头沉甸甸的。蒙恬的提醒,既是压力,也是某种……庇护?
蒙恬不再多言,微微颔首,转身大步离去,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作坊内回荡,如同战鼓远去。
作坊内恢复了死寂,但气氛却更加压抑。匠人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动。胡亥的怨毒、蒙恬的威压、还有那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赵高的阴影……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笼罩着每一个人。
李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心绪。危机暂时解除,但更大的危机还在酝酿。胡亥绝不会善罢甘休!赵高的眼睛还在盯着!他必须尽快造出点东西!哪怕只是个能写字的玩意儿!
他走到调配墨液的区域,那个方士正满头大汗地对着一个陶碗,里面是粘稠乌黑、散发着浓烈桐油和石膏粉混合气味的失败品。李维拿起一根木棍搅了搅,粘得像浆糊。
“加……再加点水?或者……酒?”李维凭直觉瞎指挥,他自己也毫无头绪。
方士哭丧着脸:“工师,水多了就稀,墨色淡;酒……酒也试了,气味更怪,干得更慢……”
李维烦躁地丢开木棍。目光扫过物料堆,忽然看到角落里一小罐被遗忘的、用来给木器做防水处理的透明树胶(类似生漆的副产品)。一个念头闪过:胶?增加附着力和速干性?死马当活马医吧!
“加这个!少加点!搅匀!”他指着树胶罐下令。
方士不敢怠慢,小心翼翼舀了小半勺粘稠的树胶,滴入那碗失败的墨液中,用力搅拌起来。一股更加刺鼻的混合气味弥漫开来。搅拌许久,墨液似乎……稍微顺滑了一些?但也更加粘稠了。
李维拿起一支最粗笨的、硬木削尖的“仿制笔”,蘸了一点这“改良版”墨液,屏住呼吸,在一块粗糙的竹片上,用力划下——
“沙……”
一道极其艰涩、断断续续、墨色深黑却带着诡异油光的痕迹出现了!虽然依旧远不如原品流畅,墨点四溅,但……至少没有立刻糊成一团!而且,等待了大约十几息(几十秒)后,李维试探着用手一抹——竟然没有完全蹭花!只是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灰印!
“成了?!”方士惊喜地叫出声,虽然这“成”的标准低得可怜。
李维心中也涌起一丝微弱的希望。至少,有了一点“速干”的雏形!他立刻下令:“记下!松烟墨基,桐油增稠,石膏粉吸水,树胶……增附速干!比例……再试!反复试!”
匠人们看到一丝曙光,立刻又动了起来。作坊里再次响起嘈杂的声音,绝望的气息似乎被冲淡了一丝。
就在这时,负责笔尖那一组的领头老铜匠,捧着一个新做出的青铜套尖,颤巍巍地走到李维面前。那尖头比之前更细一些,内壁用最细的砂石反复打磨过,勉强算光滑。最关键的,是他不知用什么法子,在尖端极其微小的孔洞内,嵌入了一粒打磨得相对圆润的、米粒大小的透明水晶石!
“工师……您……您看这个……”老铜匠的声音带着期待和恐惧。
李维眼睛一亮!水晶石?虽然远不如金属滚珠,但至少是透明的,能看到孔洞,而且硬度够!他小心翼翼地接过这支嵌着水晶珠的青铜笔尖,又拿起一根内壁还算光滑的细竹管(储墨管),将笔尖用力套在竹管前端。然后,他蘸取了少许那“改良版”粘稠墨液,吸入竹管中。
他屏住呼吸,将这支简陋到极致的“组装笔”悬在一块新的、相对平滑的薄木牍上,手腕用力,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划了下去!
“沙……沙沙……”
一种极其艰涩、带着水晶珠与木牍表面摩擦的刺耳声音响起!笔迹依旧断断续续,墨色不均,甚至因为墨液过于粘稠而出现大块的墨团堆积!但是!那粒透明的水晶珠,竟然真的在书写压力的作用下,在孔洞内极其艰难地、断断续续地……滚动了起来!随着它的滚动,墨液被极其吝啬地、时断时续地带出,在木牍上留下了一条歪歪扭扭、丑陋不堪、却真实存在的墨线!
“动了!珠子动了!”旁边的匠人失声叫了出来!
虽然效果惨不忍睹,但这微小的滚动,如同黑暗中亮起的一点星火!证明这条路……或许真的能走通!整个笔尖小组的匠人瞬间爆发出压抑的欢呼!绝望的阴霾被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李维也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种巨大的疲惫和微弱的成就感交织着涌上心头。总算……有个勉强能“写”的东西了!至少可以拿去向始皇帝交差,证明他们在“努力”,而非毫无进展!
“好!记下此法!水晶珠嵌入需更稳固!内壁打磨需更光滑!墨液调配需更流畅!”李维连声下令,声音带着一丝久违的亢奋。
他小心地将这支“原始版神机笔”放在几案上,准备稍加修饰,作为今日的“成果”上报。他揉了揉因高度紧张和疲惫而发痛的太阳穴,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作坊门口。
小顺子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了,正垂手侍立在门边阴影里,仿佛从未离开。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正精准地落在几案上那支刚刚诞生的、丑陋的“组装笔”上,嘴角似乎又勾起那抹熟悉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弧度。
李维的心猛地一沉。刚刚燃起的微小火苗,瞬间被更深的寒意包裹。赵高……他知道了。他不仅知道了墨液配方的大致方向(桐油、石膏粉、树胶),更知道了水晶珠嵌入笔尖的“关键”突破!这条毒蛇,正潜伏在暗影里,贪婪地吮吸着他们用命拼出来的每一丝进展!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一个尖细的通传声:
“陛下口谕!宣天工坊丞李维,携今日所研器物,速至章台宫觐见!不得延误!”
李维浑身一震!这么快?!始皇帝就要看“成果”了?他看着几案上那支歪歪扭扭、墨迹斑斑的“组装笔”,又摸了摸袖中那支真正的神机笔和怀中那块冰凉的登山表,一股巨大的荒诞感和更沉重的压力,如同冰冷的铁水,再次灌顶而下。
他深吸一口气,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粗布,小心翼翼地包裹起那支“原始版神机笔”,如同捧着一块烫手的山芋。他知道,踏出这道门,走向章台宫,等待他的,将是比天工坊内更加凶险万分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