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那传令兵扑倒的声响,如同巨石砸破冰湖!他手中那卷被暗红粘稠液体浸透、边缘还在滴落不明液体的竹简,像一截刚从地狱熔炉里捞出的残骸,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和焦糊味。

“东郡!陨石!天降……天降陨石!石……石上……有……有字!!!”

嘶吼声彻底扭曲,带着目睹天崩地裂后的极端恐惧,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钩子,狠狠剐过殿内每一个人的神经!

轰——!

如同无形的巨浪拍碎了章台宫凝固的死寂!所有的目光,瞬间从李维胸前那块闪烁冷光的手表,齐刷刷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转向了地上那卷如同污血凝结的竹简!

始皇帝那只距离李维胸口登山表仅毫厘之差的、覆盖玄黑宽袖的手,猛地顿在了半空!如同被无形的雷霆击中!他魁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通天冠冕的旒珠剧烈地晃动碰撞,发出急促而混乱的哗啦声!那两道如同实质火焰、即将焚毁一切的帝王目光,瞬间被一种更原始、更磅礴的惊悸所取代——那是对“天象示警”本能的、刻入骨髓的敬畏与恐惧!

“何……字?!”始皇帝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绝对的掌控力,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他的问题,不再是命令,而是带着一种面对未知天威的急促探询!

“石……石上……刻……刻着……”传令兵仿佛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声音如同破败的风箱,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始……始皇帝死……而死……而地……地分……!!!”

“始皇帝死而地分”!

七个字!如同七道裹挟着九天玄冰的灭世雷霆,狠狠劈入章台宫每一个人的天灵盖!劈碎了所有的权谋算计,劈碎了所有的贪婪恐惧,只剩下最纯粹的、源于灵魂深处的冰冷战栗!

“啊——!”有胆小的文官抑制不住地发出短促的惊叫,随即死死捂住嘴巴,面无人色!

“天……天谴?!”武将们脸色煞白,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眼中是面对不可抗力时的茫然与惊惶!

周青臣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地,口中无意识地喃喃:“天……天怒……人怨……”

徐福浑浊的老眼爆发出骇人的精光,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应验了!应验了!窃天之机!必遭天诛!陛下!天象示警!大凶!大凶啊!”他声嘶力竭,将矛头直指李维和他那块“妖表”!

胡亥更是吓得连退两步,脸上的骄横瞬间被惨白取代,下意识地躲到了赵高身后。

赵高!这位始终如同毒蛇般潜伏在阴影中的中车府令,在“始皇帝死而地分”七字出口的瞬间,身体也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那张万年不变的、谦卑恭顺的面具下,一丝极其隐蔽的、混合着震惊、狂喜和更深沉算计的幽光,如同暗夜中的磷火,在眼底深处疯狂闪烁!但他控制得极好,瞬间便垂下眼睑,恢复成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只是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蒙恬按着李维的手,如同铁铸的闸门,纹丝未动。但这位身经百战、心如磐石的大将军,在听到那七个字的瞬间,瞳孔也骤然收缩如针!他近距离感受着李维身体的剧烈颤抖,也感受到了自己内心深处那被天威撼动的惊涛骇浪!他猛地抬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混乱,死死钉在那卷污血竹简上!

死寂!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沉重的死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万载玄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刮骨的寒意。唯有那卷污血竹简边缘滴落的粘稠液体,“啪嗒”、“啪嗒”,在冰冷光滑的石板上敲打出令人心悸的、如同丧钟般的回响。

始皇帝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了腰。那只悬停在李维胸前的手,收了回去,重新隐没在玄黑的宽袖之下。他高大的身影依旧矗立,如同不周天柱,但所有熟悉他的人,都能感受到那玄黑袍服下散发出的、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压抑到极致的、混合着惊怒、暴戾与一丝深藏恐惧的恐怖威压!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烧红的烙铁,从瘫软在地、怀中手表兀自闪烁着诡异冷光的李维身上移开,穿透了混乱的殿堂,死死地钉在了那卷污血竹简之上!

“呈……上……来!”三个字,仿佛从九幽地狱的寒冰中挤出,带着冻结灵魂的杀意!

侍者如同提线木偶,战战兢兢地小跑过去,用一块干净的锦帕垫着手,颤抖着捧起那卷沉甸甸、冰凉滑腻的竹简,仿佛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快步跑回丹陛,高举过顶。

始皇帝没有立刻去接。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一寸寸地刮过竹简上那些被暗红色粘稠液体(传令兵的血?陨石沾染的灼热泥污?)浸透、几乎无法辨认的字迹。那暗红色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如同凝固的诅咒。他的手指,终于伸出,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捻起竹简一角,将其在紫檀案上缓缓摊开。

粘稠的液体在光滑的案面上拖出几道污浊的痕迹。竹简上,用秦篆刻写的奏报字迹被血污和焦痕模糊了大半,但核心内容依旧触目惊心:

“……臣东郡守急奏:始皇三十六年秋七月丙寅,夜,天火如斗,赤光烛天,坠于东郡顿丘野。声震百里,地裂泉涌,烟焰腾空,三日不绝。及晨,军民往视,得巨陨石于深坑,通体焦黑,灼热逼人……石……石面……有……有刻痕七,深入石髓……似……似为……‘始皇帝死而地分’……”

始皇帝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被反复描述、被血污反复强调的七个字的位置!他的呼吸变得异常粗重,玄黑袍袖下的胸膛微微起伏。旒珠遮挡下,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按在紫檀案边缘的手指,指节因极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死白的颜色,指甲深深陷入坚硬的木质之中!一股无形的、足以令天地变色的暴戾之气,以他为中心,如同实质的飓风般席卷开来!

“陨石何在?!刻字……是真是伪?!”始皇帝的声音低沉嘶哑,如同受伤的凶兽在咆哮!

“陨……陨石……尚……尚在坑中……灼热……无人……敢近……”传令兵的声音如同蚊蚋,“刻字……千真……万确……郡守……郡守大人……亲……亲验……石质坚硬……刻痕……非……非人力……所能……为……”

“非人力所为……”始皇帝重复着这五个字,声音里翻滚着滔天的怒火和无尽的寒意!他的目光,猛地扫过下方噤若寒蝉、面无人色的群臣,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每一个人的灵魂!

最终,他的目光,如同两道裹挟着地狱寒冰的闪电,再次劈回了瘫软在地的李维身上!这一次,那目光中再无探究,再无犹豫,只剩下纯粹到极致的、要将一切“不祥”源头彻底焚毁的暴戾杀意!

“李维!”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凝结的巨锤,轰然砸下!

“你身怀妖器,内蕴活物,窃取天机运转!如今东郡天降凶谶,石现妖文!此等滔天不祥,皆因你而起!你……还有何话说?!”

“陛下!此獠祸乱朝纲,引动天怒!当处以车裂之刑!焚其妖器!以慰天心!”徐福抓住机会,尖声嘶喊,状若疯狂!

“车裂!焚毁!”几个惊惧过度的官员也如同找到了发泄口,嘶声附和!

周青臣瘫在地上,涕泪横流,只是无意识地重复:“天怒……人怨……”

胡亥躲在赵高身后,脸色惨白,眼中却闪烁着一种病态的兴奋。

赵高依旧垂首,如同泥塑,但那微微蠕动的嘴角,暴露了他内心翻腾的算计。

蒙恬按着李维的手,依旧稳如山岳,但他的眉头紧紧锁起,眼神复杂地看向帝座上那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身影。军人的直觉告诉他,此事绝非如此简单!但天象示警,石现妖文,这压倒性的“不祥”证据,让他也无从辩驳!

李维瘫在冰冷的地上,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冻僵了!怀中的登山表紧贴着皮肤,秒针那微弱却精准的“滴答”声,此刻如同索命的鼓点,敲打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陨石!简体字?!“始皇帝死而地分”?!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让他浑身汗毛倒竖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难道……难道还有另一个穿越者?!而且……是敌人?!在遥远的东郡,用简体字刻下了这致命的诅咒?!嫁祸于他?!

这个念头带来的寒意,比死亡的威胁更甚!他猛地抬头,因极度的恐惧和荒谬而扭曲的脸上,爆发出最后一丝求生的疯狂!他死死盯着始皇帝,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声音因极度的激动和灵光乍现而劈裂变形:

“陛下!陛下明鉴!草民……草民认得那字!!”

这一声嘶吼,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压倒了所有的喧嚣和指控!

章台宫再次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所有的目光,带着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再次聚焦到李维身上!连丹陛之上,那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始皇帝,动作也猛地一滞!旒珠的晃动骤然停止!

“你……认得?!”始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如同熔岩在冰层下奔涌的嘶哑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探究!

“是!陛下!”李维的心脏狂跳如雷,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他强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挣扎着在蒙恬铁钳般的手下挺直一点腰背,声音因激动而尖锐:

“草民……草民家中……世代相传……一卷……一卷残破‘天书’!其……其文字……与……与寻常文字迥异!草民幼时……顽劣……曾……曾摹写玩耍!虽……虽不识其意……但……但其字形……草民……草民认得!”

他语无伦次,拼命指向那卷污血竹简,指向那“始皇帝死而地分”七字的位置:

“东郡……东郡陨石上……所刻……所刻妖文……其形……其形……与……与草民家传‘天书’残卷上的……文字……一模一样!!!”

他喘着粗气,眼中布满血丝,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和伪装的惊骇:

“此……此绝非巧合!陛下!定是……定是有人!有人识得此等‘天书’文字!故意……故意仿照刻于陨石之上!嫁祸于天!其心……其心叵测!意在……意在动摇国本!离间君臣!乱……乱我大秦啊陛下!!!”

李维的话,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又浇进一瓢冰水!瞬间炸裂!

“天书?!”

“家传?!”

“有人仿刻?!”

“嫁祸于天?!”

一连串的反转和指控,让本就处于巨大震惊中的群臣彻底懵了!周青臣停止了哭泣,茫然地抬头。徐福脸上的疯狂凝固,转为惊疑。胡亥从赵高身后探出头,一脸愕然。连赵高那低垂的眼睑下,也掠过一丝极其隐蔽的错愕和……更深的审视!

蒙恬按着李维的手,力道似乎松了一丝。他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李维的脸,似乎想从中分辨真伪。

丹陛之上,始皇帝那如山岳般的身影,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滔天的怒火和杀意,被这突如其来的、指向“人祸”的指控,硬生生地遏制住!那玄黑袍服下散发出的恐怖威压,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搅动,翻滚着、变幻着,最终化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更加令人窒息的……计算!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旒珠之后的目光,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穿透混乱的空气,再次锁定了李维。那目光中,暴戾依旧,但多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惊疑、探究、以及一丝被“天书”二字触动的、对更深层次“秘密”的贪婪!

“天……书?”始皇帝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残卷何在?!”

“回……回陛下!”李维心中稍定,知道自己赌对了方向,但更大的危机接踵而至!他必须圆上这个弥天大谎!“草民……草民幼时家中遭灾……那……那残卷……已……已毁于大火……只……只余草民……脑中……些许字形记忆……”

“毁了?!”始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寒,带着浓烈的怀疑!

“陛下!”李维连忙磕头,额头重重撞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闷响,“草民所言句句属实!陛下若不信!可……可命人取来……东郡陨石刻痕拓片!草民……草民愿当场指认!那字形……草民……草民能摹写!陛下……陛下可寻通晓上古文字之大贤……对照!看……看草民所言……是否……是否虚妄!”

他豁出去了!简体字和古文字天差地别,只要给他机会摹写出来,只要始皇帝派人去查(哪怕查不到),就能争取时间!就能把“天谴”的矛头,暂时引向“人祸”!

死寂再次笼罩。只有李维粗重的喘息和额头磕碰地板的闷响。

始皇帝沉默了。他覆盖在玄黑袍袖下的手指,再次有节奏地、缓慢地敲击着紫檀案面。

“笃……笃……笃……”

每一次敲击,都如同重锤砸在所有人心头。那卷污血竹简静静地摊在案上,“始皇帝死而地分”七个字如同滴血的诅咒。李维瘫在地上,怀中的手表秒针仍在微弱转动,记录着这决定生死的一刻。蒙恬的手依旧按着他,如同最后的闸门。

终于,敲击声停了。

“蒙恬。”始皇帝的声音恢复了低沉,却蕴含着比之前更加复杂和危险的力量。

“臣在!”

“持朕虎符!即刻点三千铁骑!星夜兼程,驰赴东郡!”

“封锁陨石坑!方圆百里,许进不许出!凡近陨石者,无论军民,一体擒拿,押解咸阳!”

“取……陨石刻痕拓片!要最清晰的!若有半分损毁……”

始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寒,如同万载玄冰:

“……提头来见!”

“诺!”蒙恬轰然应诺,声音斩钉截铁!他深深看了李维一眼,松开了按着他的手。那一眼,含义复杂。

“李维。”始皇帝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枷锁,再次落下。

“草……草民在!”

“暂押……天工坊!由中车府令赵高……亲自看管!”始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一应饮食用度,不得短缺。待蒙恬取回拓片……”

他微微停顿,旒珠后的目光扫过李维怀中那依旧闪烁着诡异冷光的手表,又扫过案上那卷污血竹简,最终,声音如同金铁摩擦:

“……朕……要亲眼看看,你摹写的‘天书’……与那陨石妖文……是否……真的一模一样!”

“至于此物……”始皇帝的手,最终指向了李维胸前那块暴露在烛火下、秒针仍在微弱转动的登山表,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占有和忌惮:

“……暂存于……章台宫秘库!由朕……亲自保管!”

旨意如同冰冷的铁律,瞬间锁定了乾坤!

李维被两名如狼似虎的卫士架起,拖向殿外。在经过赵高身边时,他分明看到,这位中车府令那低垂的眼睑下,一丝混合着失望(未能立刻除掉李维)、贪婪(对“天书”秘密)和更深沉算计的幽光,如同毒蛇吐信般,一闪而逝!

怀中的登山表被侍者粗暴地扯下,那冰凉的金属触感瞬间消失,只留下胸口一片冰冷的空虚。李维最后看到的,是始皇帝那隐在旒珠阴影下、深不可测的目光,是案上那卷污血竹简如同凝固的诅咒,是蒙恬接过虎符时那坚毅如山的背影,以及……赵高那如同附骨之疽般、无声无息跟随着他离开的、阴鸷身影。

天工坊,不再是他的工坊。而是赵高亲自看守的囚笼。

陨石拓片,是他的催命符,也是他最后的生机。

而那块被存入章台宫秘库的登山表,如同一个沉默的倒计时器,它的秒针,仍在无人知晓的黑暗深处,冰冷而精准地……转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