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轩——不,如今该叫“听雪阁”了。这名字听着雅致,却比疏影轩更冷,更空。偌大的房间,奢华的陈设,都透着一股无人气的森然。空气里沉水香混着药味,像一张无形的网,缠得人喘不过气。
肩头的伤口在白芨留下的霸道药膏和萧彻那点内力压制下,勉强不再渗血,但皮肉下那股冰火交织的撕扯感从未停歇。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扯断裂的琴弦,发出无声的呻吟。我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裹着厚厚的狐裘,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拓印了嫁衣撕裂痕和倒钩碎片的轻纱。指尖下的冰冷触感,是唯一能让我保持清醒的锚点。
三天。
萧彻给的期限,像悬在颈上的绞索,无声地收紧。
窗外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侯府高耸的屋脊,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闷。玄七如同一个没有温度的影子,立在门边,身形笔直,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庭院,连一片落叶的轨迹都不放过。他的存在,既是监视,也是某种……宣告。宣告我如今在侯府的位置——一个被萧彻“看中”的、暂时还有用的囚徒。
“姑娘,”青霜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汁进来,小脸带着忧色,“该用药了。”她小心翼翼地吹着气,试图让那黑乎乎、散发着刺鼻苦味的液体凉得快些。
我接过药碗,滚烫的温度透过粗瓷传递到掌心。闭了闭眼,仰头将那足以灼伤喉咙的苦涩一饮而尽。灼烧感从食道一路蔓延到胃里,带来一阵剧烈的痉挛,却也短暂地压下了体内翻腾的寒意。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压低的脚步声。
玄七身形微动,侧身让开半步。
一个穿着侯府低级管事服饰、面色惶急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了进来,对着玄七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喘:“玄七大人!出事了!城西‘济世堂’的掌柜,赵秉德,刚刚……刚刚在自家药铺后堂,暴毙了!”
济世堂?赵秉德?
我心头猛地一跳!这个名字……我听过!就在昨天,青霜给我整理白芨药庐里翻出的那本泛黄册子时,曾无意间提过一句,说白先生最近调配一批新药,所需的几味稀缺药材,都是从城西济世堂进的货!赵秉德,正是济世堂的大掌柜!
白芨刚死,给他供药的药商就暴毙了?!
这绝不是巧合!
我猛地看向玄七。他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锐利的眼眸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冰面裂痕般的波动。
“怎么回事?”玄七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
“回大人,”那管事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说是……说是急症!心疾突发!人倒在药柜后面,发现时身子都僵了!他老婆哭天抢地,已经报了官,府衙的仵作都去了!可……可小的总觉得不对劲!赵掌柜身体一向硬朗,昨天还好好的来府里对账,怎么今天就……”
心疾突发?骗鬼呢!
我攥紧了手中的轻纱,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体内冰火二毒似乎也感应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又开始蠢蠢欲动,带来一阵阵心悸般的抽痛。
“侯爷知道了吗?”玄七问。
“已经……已经有人去禀报了!”管事连忙道。
玄七沉默片刻,目光转向我。那眼神,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探询。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肩头的钝痛,迎上他的目光:“我要去现场。”
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
玄七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早已预料到我的回答。他微微颔首:“侯爷有令,姑娘若有所需,属下全力配合。”
全力配合?是配合我查案,还是配合萧彻……看戏?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就……走吧。”
……
济世堂位于城西一条相对繁华的街道上,此刻却被一种诡异的气氛笼罩。药铺大门紧闭,门口围了不少指指点点的百姓,几个穿着皂隶服饰的衙役守在门口,脸色难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药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甜腥气?
玄七亮出一块漆黑的令牌,守门的衙役脸色一变,立刻躬身放行。
药铺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浓烈的草药气味。柜台后一片狼藉,几个药匣子被打翻在地,各色药材散落得到处都是。后堂的门帘被掀开,一股更浓烈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甜腥味扑面而来。
府衙的仵作——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油腻腻灰布袍子的干瘦老头,正蹲在地上,对着一个仰面躺倒的肥胖男人尸体,皱着眉头,用一根银针在死者口鼻处探来探去。旁边站着一个哭得几乎昏厥的妇人,被两个衙役架着,应该是赵秉德的妻子。
尸体是个中年胖子,穿着绸缎长衫,此刻却毫无生气地瘫在地上,脸色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青紫色,嘴唇乌黑,双目圆睁,瞳孔涣散,脸上凝固着一种混合着痛苦和极度惊骇的表情。他的右手死死地攥着胸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将上好的绸缎衣料都抓破了。
“怎么样?老孙头?”一个穿着深绿色官袍、留着八字胡的官员不耐烦地问道,是负责此案的府衙推官。
那老仵作收回银针,看着针尖那一点微不可察的暗色,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回大人,看表象……像是心疾突发,气血攻心……”
“心疾?”推官眉头紧锁,显然不太满意这个结论。
就在这时,玄七带着我走了进去。
“什么人?!”推官看到我们,尤其是看到玄七那身侯府亲卫的装束和冰冷的气势,脸色一变,厉声喝道。
玄七根本懒得理他,目光直接落在地上的尸体上。
我的目光也瞬间被那具尸体吸引。那诡异的青紫色面容,乌黑的嘴唇,还有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腥气……不对劲!这绝不是普通的心疾!
“让开。”我嘶哑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那老仵作和推官都愣住了,惊疑不定地看着我这个突然闯入、脸色苍白如鬼、裹着厚重狐裘的年轻女子。
“你是何人?胆敢……”推官刚想呵斥。
玄七一步上前,挡在我身前,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推官:“侯府办事。”
简单的四个字,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推官所有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脸色变得煞白,额角渗出冷汗。侯府!定北侯萧彻!那是他绝对惹不起的存在!
老仵作更是吓得一哆嗦,连忙退到一旁。
我无视他们,忍着肩头的剧痛和体内翻腾的毒素,一步步走到尸体旁,蹲下身。动作牵扯到伤口,让我额角瞬间渗出冷汗,身体晃了晃,被玄七不动声色地伸手扶了一下臂弯,才勉强稳住。
冰凉的手指触碰到尸体颈侧的皮肤,那触感僵硬而冰冷。我强忍着不适,仔细检查。
尸斑!尸斑呈现出的是一种极其怪异的……暗紫红色!而且主要集中在背部受压处,指压褪色缓慢!这绝不是正常死亡或心疾该有的尸斑颜色!
翻开死者的眼睑,结膜上有密集的、针尖大小的出血点!
掰开紧攥着胸口的手指,指甲呈现出明显的青紫色!
还有那股甜腥气……凑近死者口鼻处仔细嗅闻,那股甜腥味更加明显,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苦杏仁味?!
苦杏仁味?!
一个名字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氰化物!古代虽然没有这个名词,但含有氰苷的植物(如苦杏仁、木薯)中毒,就会产生类似的苦杏仁气味和氰化物中毒症状!而氰化物中毒,会导致细胞窒息,血液无法携氧,尸体呈现的就是这种诡异的青紫色(发绀)!尸斑暗紫红,结膜出血点,指甲青紫……全都对上了!
这不是心疾!是中毒!而且是剧毒!
“他是中毒死的。”我抬起头,声音嘶哑却清晰无比,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在死寂的后堂里激起一片惊涛骇浪!
“中毒?!”推官失声惊呼,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你胡说什么?!老孙头都说是心疾……”
“他错了。”我冷冷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那个脸色煞白的老仵作,“死者面色青紫,口唇乌黑,尸斑暗紫红且指压褪色慢,眼结膜有出血点,指甲青紫,口鼻有苦杏仁味残留!这是典型的窒息性毒物中毒症状!绝非心疾!”
“苦……苦杏仁味?”老仵作一脸茫然,他显然从未听说过这种判断依据。
“你……你有何凭据?!”推官又惊又怒,指着我,“空口白牙……”
“凭据?”我冷笑一声,强撑着站起身,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药材和翻倒的药柜,“毒源就在这里!”
我走到被打翻的药柜旁,目光锐利地扫过散落一地的药材。甘草、黄芪、当归……都是些寻常药材。突然,我的目光定格在角落里几颗滚落的、外壳呈深褐色、形状扁圆的种子上!
苦杏仁!
我蹲下身,不顾肩头的剧痛,用帕子小心翼翼地捻起一颗。凑到鼻尖,那股淡淡的苦杏仁味更加清晰。
“苦杏仁?”推官凑过来,一脸疑惑,“这……这不过是寻常药材……”
“寻常?”我嗤笑一声,捏着那颗苦杏仁,转向众人,“生苦杏仁含有剧毒之物‘氰苷’!大量服食,或经特殊炮制萃取,可成见血封喉的剧毒!死者口鼻残留苦杏仁味,指甲青紫,尸斑暗紫红,皆是氰苷中毒之象!”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赵秉德那张青紫扭曲的脸,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赵掌柜身为药商,难道不知生苦杏仁有毒?还是说……有人‘特意’让他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此言一出,后堂内一片死寂!连赵秉德妻子的哭声都戛然而止,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推官和老仵作目瞪口呆,如同被雷劈中!他们从未听过如此“离奇”的中毒理论!苦杏仁有毒?氰苷?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荒谬!简直荒谬!”推官回过神来,恼羞成怒,“苦杏仁入药自古有之!从未听说能毒死人!你这妖女,在此妖言惑众……”
“是不是妖言,一试便知!”我冷冷打断他,目光转向玄七,“取一碗清水,一只活鸡,再拿些生苦杏仁来!”
玄七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转身出去。片刻之后,便提着一只扑腾的公鸡和一碟生苦杏仁回来,后面跟着一个衙役端着一碗清水。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我拿起几颗生苦杏仁,用力捣碎,将汁液挤入那碗清水中。原本清澈的水瞬间变得浑浊,散发出一股更浓烈的苦杏仁味。
然后,我示意玄七抓住那只公鸡。玄七动作利落,一手捏住鸡嘴,一手将碗中混着苦杏仁汁的水强行灌了进去!
“咕咕……咯!”公鸡剧烈地挣扎起来,发出惊恐的叫声。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那只公鸡。
仅仅过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
那只原本活蹦乱跳的公鸡,突然浑身剧烈抽搐起来!翅膀疯狂扑打,脖子猛地向后仰起,发出“咯咯”的、如同被扼住喉咙般的窒息声!紧接着,它的眼珠凸出,口鼻流出带血的泡沫,身体剧烈地痉挛了几下,然后猛地一僵,直挺挺地瘫软下去,彻底没了声息!
整个后堂,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惊恐地看着地上那只瞬间毙命的公鸡!看着它同样变得青紫的鸡冠和喙!
铁证如山!
“看清楚了?”我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冰冷的疲惫,“这就是苦杏仁之毒!赵掌柜,就是死于这种剧毒之下!”
推官和老仵作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赵秉德的妻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再次昏死过去。
玄七站在我身侧,冰冷的眼眸扫过地上死去的公鸡和赵秉德的尸体,又落在我因强撑而微微颤抖、额角布满冷汗的侧脸上,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赵秉德那只依旧死死攥着胸口的手。刚才只顾着检查中毒迹象,没留意他手指下方似乎压着什么东西?
我强忍着眩晕,再次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掰开他那只僵硬的手指。
在他紧攥的拳头下方,胸口被抓破的衣襟内侧,赫然用鲜血写着一个歪歪扭扭、却触目惊心的字——
“周”!
又是“周”!
血淋淋的“周”字,如同厉鬼的诅咒,死死地烙印在死者的胸口!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我猛地抬头,看向玄七!
玄七的眼神也骤然变得锐利如刀!他显然也看到了那个血字!
周泰!
又是他!
白芨身上的玉牌!赵秉德胸口的血书!如同两条染血的锁链,死死地缠绕在“周泰”这个名字上!
这绝不是结束!这仅仅……是血腥杀戮的开始!
“噗——!”
巨大的震惊和体内毒素的再次反噬,让我再也支撑不住,喉头一甜,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喷了出来!眼前瞬间被一片猩红覆盖,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意识坠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我似乎看到玄七冰冷的身影猛地向前一步,一只手臂带着沉稳的力道,再次托住了我下坠的身体。耳边,似乎还残留着他那清冷声音里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
“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