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如墨,意识在冰火交织的炼狱中沉浮。脏腑仿佛被无数冰锥刺穿,又被烈焰反复灼烤,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喉头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如同咽下滚烫的砂砾。
“姑娘……姑娘您醒醒……”
青霜带着哭腔的呼唤,如同从遥远的水底传来,模糊不清。
我奋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花了很久才聚焦。依旧是听雪阁那奢华的素青帐幔顶,在昏暗的烛光下流淌着冰冷的光泽。空气中沉水香的气息更加浓郁,却压不住那股苦涩的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甜腥气?
“姑娘!您可算醒了!”青霜红肿着眼睛,看到我睁眼,眼泪又涌了出来,连忙用温热的湿布巾擦拭我额头的冷汗,“您吓死奴婢了!吐了好多血……”
我艰难地转动酸涩的眼珠,看向床边。玄七依旧如同沉默的石像般立在阴影里,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锐利的眼眸,在我醒来的瞬间,似乎极快地扫过我苍白的脸,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深潭。
济世堂……赵秉德……青紫扭曲的脸……血淋淋的“周”字……还有那只瞬间毙命的公鸡……
所有的记忆碎片如同开闸的洪水,轰然冲回脑海!心脏猛地一缩,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周……”我嘶哑地挤出半个音节,喉咙如同被火燎过。
“姑娘别急!”青霜连忙端来温水,小心地喂我喝了几口,“您刚吐了血,府医说不能再激动了……”
“赵秉德……”我喘息着,目光死死盯住玄七,“那个‘周’字……周泰……”
玄七的眼神微微一动,声音清冷平稳:“侯爷已知晓。济世堂已被府衙查封,赵秉德之妻被带回府衙问话。那个‘周’字……正在查。”
正在查?查什么?铁证如山!白芨身上的“周”字玉牌!赵秉德胸口的“周”字血书!这还不够吗?!
一股强烈的愤怒和不甘瞬间冲上头顶!周泰!他到底想干什么?!灭口!疯狂的灭口!白芨刚死,给他供药的赵秉德就紧随其后!下一个是谁?!是我吗?!
体内冰火二毒因这剧烈的情绪波动再次汹涌翻腾!左肩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我猛地弓起身,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喉头腥甜翻涌!
“姑娘!”青霜吓得手忙脚乱。
玄七一步上前,动作快如闪电,一只冰冷的手掌猛地按在我的后心!一股精纯而温和的内力瞬间涌入,强行压制住我体内狂暴的冰火冲突!
那内力如同清凉的溪流,暂时抚平了经脉中肆虐的狂澜。剧痛稍缓,我急促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里衣。
“姑娘需静养。”玄七收回手掌,声音依旧没有波澜,但按在我后心的那只手,掌心似乎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热。“侯爷自有决断。”
自有决断?萧彻在等什么?等周泰把所有的线索都掐断吗?!
我无力地靠回枕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一点点缠绕上心脏。在这座步步杀机的侯府里,我就像一个被推上悬崖的棋子,随时可能粉身碎骨。萧彻的“庇护”,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审视和利用。
窗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听雪阁内烛火摇曳,将巨大的阴影投在墙壁上,如同蛰伏的怪兽。
“姑娘,该换药了。”青霜小心翼翼地端来药膏和干净的细布。
我木然地任由她解开我肩头的绷带。伤口因为昨夜的折腾和今日的激动,再次崩裂,皮肉翻卷,渗出暗红色的血水和脓液,散发出淡淡的腥气。青霜看着那狰狞的伤口,眼圈又红了,动作更加轻柔。
玄七默默地退到屏风后,如同一个真正的影子。
就在青霜刚刚清理完伤口边缘的血污,准备涂抹药膏时——
“砰!”
听雪阁紧闭的房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
巨大的声响让青霜吓得手一抖,药膏罐子差点掉在地上!
我猛地抬头看去!
只见管家张全(他竟然还活着?!)带着几个凶神恶煞的侯府护卫,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张全那张老脸上此刻充满了怨毒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得意,他手里,赫然攥着一个巴掌大小、用油纸包着的、鼓鼓囊囊的东西!
“林然!你这妖女!果然是你!”张全尖利的声音如同夜枭啼鸣,充满了大仇得报的快意,“侯爷!侯爷您看!证据确凿!这妖女就是毒杀赵掌柜的凶手!”
侯爷?!
我心头剧震!顺着张全的目光看去——
萧彻!
他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口!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光线,玄色锦袍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凝固的墨。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如同两口冻结的深潭,沉沉地扫过屋内众人,最后,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目光,冰冷、锐利,带着穿透一切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暴风雨前死寂般的深寒!
“侯爷!”张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高高捧起那个油纸包,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老奴奉侯爷之命,彻查赵掌柜暴毙一案!方才带人搜查这妖女的住处——疏影轩!就在她床榻下的暗格里,搜出了这个!”
他猛地撕开油纸包!
里面赫然是一堆深褐色的、散发着浓郁苦杏仁气味的——生苦杏仁粉末!粉末中还混杂着几片干枯的、形状奇特的黑色叶片!
“就是此物!”张全指着那堆粉末,厉声尖叫,“就是这妖女用此毒物害死了赵掌柜!证据确凿!她还藏在床下!定是准备再次行凶!侯爷!此等心肠歹毒、谋害人命的妖女,留不得啊!求侯爷即刻下令,将此妖女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轰——!
如同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响!
栽赃!赤裸裸的栽赃!
疏影轩?我早已不住那里!床下暗格?我根本不知道有什么暗格!这包毒粉……分明是有人趁我不在,偷偷放进去的!
是张全!是周泰!他们想借刀杀人!用这包毒粉坐实我的罪名,让萧彻亲手除掉我这个“麻烦”!
巨大的愤怒和冤屈如同火山般在胸腔里爆发!我猛地坐起身,不顾肩头撕裂般的剧痛和体内翻腾的毒素,指着张全嘶声怒斥:“你血口喷人!我从未见过此物!疏影轩我早已不住!定是你这老贼栽赃陷害!”
“栽赃?!”张全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来尖叫道,“侯爷明鉴!这毒粉是在她床下搜出!人赃并获!这妖女巧舌如簧,在济世堂就曾妖言惑众,如今证据确凿还想抵赖!侯爷!您万不可再被这妖女蒙蔽啊!”
他转向萧彻,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侯爷!老奴一片忠心,天地可鉴!此女来历不明,妖术惑人,先是在灵堂亵渎小姐尸身,后又夜闯禁地纵火行凶,如今更是毒杀药商,其罪当诛!留她在府中,必是祸患!求侯爷为死去的赵掌柜,为侯府上下,除此妖孽!”
他声嘶力竭,字字泣血,仿佛我真是那十恶不赦的凶手。
萧彻沉默地站在那里,如同山岳。昏黄的烛光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张全手中那包散发着苦杏仁气味的毒粉,又落在我因愤怒和冤屈而剧烈起伏的胸口,最后,定格在我苍白如纸、却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眼睛上。
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听雪阁内只剩下张全粗重的喘息和我自己如同破风箱般的呼吸声。青霜吓得浑身发抖,紧紧抓着我的衣袖。玄七依旧立在屏风后,如同融入了阴影,没有任何动作。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就在张全眼中那抹怨毒和得意几乎要溢出来时——
萧彻终于缓缓开口了。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任何起伏,却像淬了冰的刀锋,瞬间割断了所有紧绷的神经:
“张全。”
“老奴在!”张全连忙应声,脸上露出狂喜之色。
“你……”萧彻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沉沉地钉在张全那张老脸上,“是如何知道,赵秉德是死于……苦杏仁之毒?”
“轰——!”
如同一个无形的惊雷在张全头顶炸开!
他脸上的狂喜瞬间僵住!如同被骤然冻结的蜡像!眼中那抹怨毒和得意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我……老奴……”他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豆大的冷汗瞬间从额角滚落!“老奴……老奴是……是听……听府衙的仵作说的!对!是仵作说的!”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语无伦次地辩解道:“府衙的孙仵作!他……他后来也验出来了!说……说是苦杏仁中毒!老奴……老奴这才知道!”
“哦?”萧彻薄冷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了一下,那弧度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是吗?”
他缓缓抬起手。
玄七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从屏风后闪出,手中捧着一份卷宗,恭敬地递到萧彻面前。
萧彻看也不看,只是用两根手指,轻轻拈起卷宗的一角,目光依旧锁死在张全那张惨无人色的老脸上。
“本侯刚刚收到府衙呈报的验尸格目。”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上面清楚写着,经复验,赵秉德确系死于‘罕见急症’,心脉衰竭而亡。至于苦杏仁之毒……”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刮过张全瞬间灰败的脸。
“……只字未提。”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张全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仿佛看到了地狱的深渊。
栽赃!他精心策划的栽赃!他以为天衣无缝的嫁祸!在萧彻这轻描淡写的两句话面前,如同纸糊的堡垒,瞬间土崩瓦解!
他不仅没能除掉我,反而……暴露了自己!暴露了他提前知道赵秉德死于苦杏仁毒的秘密!这秘密……只有凶手,或者凶手的同谋,才会知道!
“侯……侯爷……”张全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如同濒死的哀鸣。
萧彻却不再看他。他缓缓转过身,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如同两口吞噬一切的漩涡,沉沉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目光,复杂难辨。有冰冷的审视,有深沉的探究,还有一丝……如同拨开迷雾后、看到猎物真容般的……兴味?
“看来,”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本侯的这位仵作,不仅验尸的手段‘新奇’,招惹麻烦的本事……也是不小。”
他随手将那卷宗丢给玄七,目光扫过我肩头再次崩裂、渗出鲜血的伤口,以及我因愤怒和虚弱而微微颤抖的身体。
“玄七。”
“属下在!”
“看好她。”萧彻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再让人伤了她……”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扫过地上瘫软如泥、面如死灰的张全。
“……本侯唯你是问。”
话音落下,他不再有任何停留,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听雪阁。玄色袍角在门框处一闪,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里。
那股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威压,随着他的离开而消散。
听雪阁内,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青霜压抑的抽泣,张全绝望的呜咽,以及玄七如同雕塑般立在床边、冰冷的目光。
我瘫软在枕上,浑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肩头的剧痛和体内的毒素疯狂撕扯着神经,但心中那股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巨大的冤屈,却如同潮水般汹涌。
萧彻……他看穿了!他早就看穿了张全的栽赃!他刚才那番话,那看似平静却字字诛心的质问,根本就是在……替我解围?!
为什么?
他明明可以借张全的手除掉我这个“麻烦”!
他留下我……到底想干什么?!
我缓缓抬起头,望向门口萧彻消失的方向,黑暗中,仿佛能看到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惊涛骇浪的寒眸。
三天……
这潭水,不仅深,不仅冷,还充满了……致命的漩涡!
(烛火摇曳,光影在听雪阁奢华的房间内晃动。林然脸色惨白如纸,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暗夜中燃烧的幽火,死死盯着地上瘫软如泥的张全。玄七如同沉默的磐石,立在床边,冰冷的视线扫过张全绝望的脸,最终落在林然因剧痛而微微颤抖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