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听雪阁的空气,在张全被拖走后的死寂中凝固。那老狗绝望的呜咽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混合着苦杏仁毒粉的甜腥气,丝丝缕缕,缠绕在鼻尖,挥之不去。

萧彻那句“唯你是问”,如同无形的枷锁,将玄七牢牢钉在了我的床边。他如同一尊没有温度的玄铁雕像,立在屏风投下的巨大阴影里,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穿透昏暗的光线,无声地锁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没有关切,没有同情,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青霜小心翼翼地替我重新包扎好肩头崩裂的伤口,又喂我喝下苦涩的药汁。每一次吞咽都牵扯着脏腑的剧痛,冰火二毒在药力的压制下暂时蛰伏,却如同潜伏的毒蛇,随时可能再次暴起噬人。

“姑娘,您歇歇吧……”青霜红着眼圈,声音带着哭腔后的沙哑。

我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想张全那张怨毒的脸,不去想萧彻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但赵秉德青紫扭曲的面容,胸口那血淋淋的“周”字,还有白芨尸体旁那枚诡异的玉牌,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我的神经。

周泰……他到底想掩盖什么?白芨的药,赵秉德的药材,这两条线都指向他!他疯狂灭口,甚至不惜栽赃于我,就是为了掐断所有指向他的线索!

可线索……真的断了吗?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

玉牌!那块在白芨身上找到的、刻着扭曲符号和“周”字的玉牌!它被萧彻拿走了!但……那种制式的玉牌,绝非孤品!它很可能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或者……某种信物!周泰身上,会不会也有?!

还有……血书!赵秉德临死前,用尽最后力气在胸口写下的那个“周”字!那不仅仅是名字!那可能是一种指向!指向周泰本人,或者……指向某个与周泰紧密相关的地点、物品!

线索……或许就在萧彻手里!那块玉牌!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在心头燃烧起来。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主动出击!

我猛地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直刺阴影中的玄七:“我要见侯爷。”

玄七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早已预料。“侯爷在书房议事。”他声音清冷,“姑娘伤势未愈,不宜走动。”

“事关白芨和赵秉德之死的线索!”我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必须立刻见他!”

玄七沉默地看着我,那双冰冷的眸子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快地权衡。片刻,他微微颔首:“属下带路。”

……

萧彻的书房,位于侯府最深处的“镇岳堂”。穿过层层守卫森严的回廊和庭院,越是靠近,空气中那股沉凝的威压感便越是浓重。沉水香的气息混合着上好墨锭的清冷香气,从紧闭的雕花木门缝隙中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

玄七在门外停下脚步,对着守在门口的两名如同铁塔般的玄甲亲卫微微颔首。亲卫眼神锐利地扫过我裹在厚厚狐裘里、脸色惨白如纸的模样,没有阻拦,无声地推开了沉重的书房门。

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墨香、沉水香和淡淡硝烟气息的冷冽空气扑面而来。

书房极大,布置却异常简洁冷硬。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堆满了卷宗和舆图,墙壁上挂着几幅笔锋凌厉的泼墨山水,透着一股杀伐之气。靠墙是一排顶天立地的乌木书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各种书籍和卷轴。角落里,一座半人高的青铜狻猊香炉正吞吐着袅袅青烟。

萧彻正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舆图前。他身形挺拔如松,玄色锦袍在烛光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孤峭和威压。

“侯爷,林姑娘求见。”玄七躬身禀报。

萧彻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对着舆图上某个位置虚点了一下,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香炉里青烟升腾的微响。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我站在门口,裹紧了身上的狐裘,却依旧抵挡不住那股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肩头的伤口在行走的颠簸下又开始隐隐作痛,体内的冰火二毒似乎也因这紧张的气氛而蠢蠢欲动。

“说。”低沉平稳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死寂。萧彻依旧没有回头。

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身体的虚弱,声音嘶哑却清晰地开口:“侯爷,白芨身上的玉牌,还有赵秉德胸口的血书,都直指周泰。此人疯狂灭口,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民女怀疑,那玉牌并非孤品,周泰身上,或许也有类似信物!还有那血书,‘周’字或许另有深意!恳请侯爷……”

“玉牌在此。”萧彻忽然开口,打断了我的话。

他缓缓转过身。

烛光勾勒着他冷硬深邃的侧脸轮廓,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如同两口深潭,沉沉地落在我的脸上。他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是那块从白芨身上搜出的、沾着泥污和暗红血渍的乳白玉牌!玉牌上那个扭曲盘旋的诡异符号,在烛光下显得更加阴森。

“至于深意……”萧彻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我的皮囊,“本侯也想知道。”

他将玉牌随意地放在书案一角,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周泰此人,工部副使,皇商周家旁支,主管漕运水利。表面谨小慎微,实则贪财好色,与京城多家药商、粮商往来密切。”他声音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白芨的药,赵秉德的货,皆经他手。”

他缓步走到书案后坐下,拿起一份卷宗,目光却依旧锁在我身上。“灭口,栽赃,皆因你触及了他见不得光的买卖。至于买卖是什么……”

他顿了顿,薄冷的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

“……或许,就在这书房里。”

就在这书房里?!

我的心猛地一跳!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这间巨大而冷硬的书房。书架?书案?暗格?萧彻的意思是……周泰的罪证,或者线索,就藏在这书房之中?!

“侯爷是说……”我试探着开口。

“本侯给你一个时辰。”萧彻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找出周泰的‘买卖’。否则……”

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话语中蕴含的冰冷意味,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胆寒。

一个时辰!在这间巨大的书房里,找出周泰隐藏的罪证?!

这简直是大海捞针!而且……萧彻就在旁边看着!这哪里是找线索,分明是……试探!是考验!他想看看我这个“仵作”,除了验尸,还能挖出多少秘密!

巨大的压力如同巨石般压在心头。但此刻,已无退路!

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肩头的剧痛,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开始一寸寸扫视这间书房。

书架?书案?卷宗?舆图?香炉?……

目光掠过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掠过墙壁上杀气腾腾的泼墨山水,掠过角落里吞吐青烟的狻猊香炉……最后,落在了书案后方、那面巨大的、光洁如镜的乌木屏风上。

屏风上雕刻着繁复的云海腾龙图案,气势磅礴。但我的目光,却被屏风右下角、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如同装饰般的玉质小兽吸引了。

那小兽的形态……像是一只盘踞的……壁虎?或者……蜥蜴?

它的眼睛……似乎有些不同?别的雕刻都是死物,唯有这只小兽的眼睛,是用一种极其细微的、近乎透明的黑色晶石镶嵌而成!在烛光下,那晶石深处,似乎……隐隐流动着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幽光?

机关?!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

我强忍着激动,装作不经意地走到屏风前,目光却死死锁住那只小兽的眼睛。借着整理狐裘的动作,手指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按向那只小兽的眼睛!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细不可闻的机括咬合声,在死寂的书房中响起!

紧接着!

屏风后方,那面原本光洁如镜的墙壁,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露出里面一个黑黢黢的、深不见底的暗格!

找到了!

我心脏狂跳!强压下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惊呼!目光急切地投向那黑暗的缝隙!

就在这时——

一股极其阴冷、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我背后猛地袭来!

不是萧彻!这股气息阴柔、诡异、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粘腻感!如同跗骨之蛆!

我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一股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感攫住了心脏!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我猛地向旁边一扑!

“嗤——!”

一道冰冷锐利的劲风,擦着我的耳廓呼啸而过!狠狠钉在了我刚刚站立位置后方的屏风上!

屏风上那只镶嵌着黑色晶石的小兽,被一根通体乌沉、毫无光泽、细如牛毛的短针,精准无比地贯穿了头颅!晶石碎裂,发出极其细微的“咔嚓”声!

暗器!毒针!

是那个面具人!他来了!他竟然潜入了侯府!潜入了萧彻的书房!

巨大的惊骇让我头皮炸裂!身体因恐惧和剧痛而僵硬!我猛地回头!

只见书房那扇半开的雕花窗棂外,一道如同鬼魅般的瘦长黑影,正无声无息地倒挂在屋檐下!

惨白!毫无表情!如同死人脸皮般的面具,在窗外惨淡的月光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幽光!面具上那两个深不见底的眼洞,如同两口吞噬光线的黑洞,正死死地盯着我!更准确地说,是盯着我身后……那个刚刚打开的暗格!

他手中的乌沉短针,再次抬起!针尖闪烁着淬毒的幽蓝光泽!目标——直指我的咽喉!

快!太快了!根本来不及反应!

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就在那淬毒的针尖即将离弦而出的瞬间——

“嗡——!”

一道低沉、浑厚、如同龙吟般的刀鸣,毫无征兆地在书房内炸响!

萧彻!

他依旧端坐在书案后,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但他放在书案上的右手,却不知何时握住了腰间那柄倒刃的刀柄!

刀未出鞘!

但那一声蕴含了恐怖内力的刀鸣,却如同实质的音波巨锤,猛地轰向窗外那道鬼魅黑影!

“嘭!”

一声沉闷的巨响!

窗棂瞬间被无形的音波震得粉碎!木屑纷飞!

窗外那道倒挂的黑影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倒挂的身形猛地一晃,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向后急坠!手中的毒针也失了准头,斜斜地钉在了窗框上!

“玄七!”萧彻冰冷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在!”

一直如同影子般立在门边的玄七,早已如同离弦之箭般爆射而出!身形快如鬼魅,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薄如蝉翼、闪烁着幽蓝寒光的短匕,直扑窗外那下坠的黑影!

“留活口!”萧彻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

窗外瞬间传来激烈的金铁交击声和衣袂破空声!显然玄七已经缠上了那个面具杀手!

书房内,再次陷入死寂。

我瘫软在冰冷的地板上,心脏狂跳如擂鼓,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透。刚才那生死一瞬的惊悚感,依旧让我浑身发冷,手脚冰凉。

萧彻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巨大的压迫感。他绕过书案,走到那面滑开的暗格前,深邃的目光扫过里面黑暗的缝隙,随即,落在了瘫软在地、惊魂未定的我身上。

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冰冷的审视,有深沉的探究,还有一丝……如同发现猎物新价值的……兴味?

他没有说话,只是俯身,伸手探入那黑暗的暗格之中。

片刻,他抽出手。

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间,夹着一卷薄薄的、边缘泛黄、似乎被鲜血浸染过的……帛书!

帛书被缓缓展开。

借着跳动的烛光,我清晰地看到,那帛书之上,用暗红色的、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写满了密密麻麻、字迹扭曲、如同厉鬼泣血般的文字!

而在帛书的末尾,没有署名,只有一个触目惊心的、用更大号的血字写成的——

“周”!

血书!又是一份血书!

萧彻的目光缓缓扫过帛书上的血字,深不见底的寒眸之中,如同投入巨石的深潭,骤然翻涌起滔天的惊涛骇浪!一股冰冷刺骨、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怖杀意,如同实质般从他周身弥漫开来!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穿透了重重墙壁,望向京城某个方向,薄冷的唇线缓缓开启,吐出两个字,声音低沉如同地狱寒风刮过:

“周……泰!”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帛书上那血淋淋的文字和那个巨大的“周”字。萧彻周身散发的恐怖杀意如同凝固的冰川。窗外,激烈的打斗声和面具杀手诡异的尖啸声撕裂了夜空。林然瘫坐在地,看着那卷血书,眼中充满了震惊和更深的寒意。这侯府的深潭之下,埋葬的……是足以颠覆一切的滔天血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