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许久。

她低下头,看着手中那份文件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点暗红的血迹,触感冰冷而粘腻。

她走到那张被贺弈一拳砸出一个狰狞凹陷的书桌前。桌面上,木屑、血迹、散落的纸张、碎裂的电子元件……一片狼藉,被飞溅的木屑和一滴暗红的血珠覆盖。

她拿起那份牛皮纸文件袋,动作很轻,很慢。然后,她将它轻轻地、轻轻地放在了那片狼藉的中心——那个被贺弈的拳头和鲜血共同制造出的、碗口大的凹陷里。

文件袋的边缘,恰好覆盖在一小片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上。

像一个祭品。

像一个墓碑。

像一个无声的句点。

做完这一切,凌以茉缓缓直起身。她没有再看那片狼藉,也没有再看这个冰冷、昂贵、如同精密牢笼般的书房。

她赤着脚,踩过冰凉的地板,一步一步,走向玄关。

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她拉开玄关的鞋柜,没有拿那双舒适的平底鞋。而是弯腰,从最底层,拿出了那双……昨晚在酒会上,被贺弈当众脱下、换上丝绒平底鞋后,被他随意丢在休息座椅下的……尖头细高跟。

鞋面上还沾着昨晚的灰尘。

她坐在地板上,冰凉的瓷砖透过薄薄的睡袍传来寒意。她拿起一只高跟鞋,动作有些僵硬地,试图将它套在自己冰凉的脚上。

脚踝处,那道被高跟鞋折磨出的、尚未完全消退的微肿,在接触到坚硬鞋帮的瞬间,传来一阵熟悉的、尖锐的刺痛。

她停顿了一下。

然后,像是感觉不到那疼痛一般,她抿紧了唇,手上微微用力,将那只折磨人的鞋子,稳稳地、套在了自己的脚上。

接着,是另一只。

细高的鞋跟敲击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嗒、嗒”声。

她扶着鞋柜,缓缓站起身。细高跟带来的高度让她有些不习惯的眩晕,脚踝的刺痛清晰而尖锐。但她站得很稳。

她走到衣帽间,没有去拿那些昂贵的、贺弈为她置办的衣物。她打开角落里那个属于她自己的、小小的行李箱。动作缓慢却有条不紊地,将几件自己买的、洗得有些发白的棉质T恤,两条舒适的牛仔裤,几件贴身内衣,还有那本翻得起了毛边的、她用来准备考证的专业书籍……一件件,仔细地叠好,放进去。

行李箱不大,很快就装满了。

她拉上拉链。金属拉链咬合的声音,在寂静的凌晨格外清晰。

她拖着那个小小的行李箱,重新走回玄关。细高跟踩在地板上,发出规律而清脆的回响。她拿起玄关矮柜上自己的通勤包,挎在肩上。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矮柜上方,那个小小的、造型别致的胡桃木首饰盒上。那是贺弈某次出差带回来的,里面放着她所有的首饰,包括那枚价值不菲的婚戒。

她伸出手,指尖在冰凉的盒盖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她收回了手。

没有打开。

她转过身,手搭在了冰冷的金属门把手上。

指纹锁发出轻微的识别音,蓝光亮起。

“嘀——”

门锁开启的轻响。

她拉开厚重的家门。

门外,城市尚未完全苏醒的、灰蓝色的晨光,带着微凉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

她没有回头。

纤细却挺直的背影,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踩着那双曾带给她痛苦、此刻却支撑着她站立的细高跟,一步一步,走进了那片灰蓝色的、带着自由气息的微光里。

身后,那扇沉重的家门,在她身影消失的瞬间,无声地、缓缓地自动关闭。

“咔哒。”

一声轻响。

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锁合拢的轻响,如同冰针坠地,在空旷死寂的公寓里荡开一圈微不可闻的涟漪,随即被更深的寂静吞噬。

贺弈依旧站在书房的狼藉中心。那只受伤的手,血珠沿着指关节的弧度缓慢汇聚,最终不堪重负,“嗒”一声,砸在脚下深灰色的羊毛地毯上,洇开一小团迅速扩散的暗红。地毯的纤维贪婪地吮吸着温热的液体,无声无息。

他没有动。

目光空洞地落在前方巨大的曲面屏上。屏幕早已因为之前的撞击而熄灭,漆黑的镜面如同深渊,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身影——身形依旧挺拔,却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石膏像。额角那道被他用带血指腹抹过的痕迹,在幽暗的光线下像一道丑陋的伤疤。金丝眼镜歪斜地架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睛,失去了所有锐利的光泽,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深不见底的灰败。

空气里,血腥味混合着木屑的粉尘气息,还有主机风扇过度运转后残留的焦糊味,凝滞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贺弈的身体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迟暮般的僵硬,转过身。

目光,如同被设定好坐标的探针,精准地、一寸寸地扫过这片由他亲手制造的废墟。

碎裂的木屑散落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像被肢解的蝴蝶翅膀。

显示器屏幕蛛网般的裂痕,在昏暗光线下折射出诡异的冷光。

散落的文件纸张,如同被飓风撕碎的蝴蝶标本,上面还沾染着点点暗红。

还有……书桌中央,那个被他一拳砸出的、碗口大的狰狞凹陷。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那个凹陷的中心。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东西。

一个普通的牛皮纸文件袋。边缘沾染着一点尚未干涸的、属于他自己的暗红色血迹。像一个被随意丢弃的祭品,又像一个被遗忘在战场中心的遗物。

贺弈的目光在那文件袋上停留了很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失去了意义。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沉重地迈开脚步。

一步。踩过散落的木屑,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两步。绕过歪倒的显示器支架,金属支架在地毯上拖出沉闷的摩擦声。

三步。停在书桌前。

他微微俯身,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迟滞感,伸向那个文件袋。

指尖在即将触碰到粗糙纸面的瞬间,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确认某种无法理解的存在。然后,才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捻起了它。

文件袋很轻。轻得几乎没有分量。

他捏着它,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牛皮纸粗糙的纹理,以及那一点黏腻、微凉的血迹触感。他低头看着它,目光空洞,像是在研究一件来自外星的、无法解析的物体。

离婚协议。

这三个字,冰冷地、无声地砸进他一片混沌的大脑。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高大的身影在狼藉的书房里投下浓重的阴影,如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受难者。

时间在死寂中无声流淌。

突然,他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猛地抬起头!那双灰败的眼睛里,骤然掠过一丝极其锐利、如同回光返照般的精光!

他不再看手中的文件袋,而是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几步就跨到了书房另一侧的控制台前!

那里,镶嵌在墙壁里的,是一个多屏监控系统的中枢。平日里,这里如同公寓的神经中枢,连接着大门、电梯间、地下车库入口等关键位置的摄像头。此刻,大部分屏幕都是静止的、空无一人的画面。

贺弈的手,那只受伤的、还在滴血的手,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猛地拍在控制面板上一个不起眼的物理按键上!

“嗡——”

一声低沉的嗡鸣,整个监控系统瞬间被激活!所有屏幕同时亮起!

他根本不去看其他画面,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鹰隼,死死锁定在其中一个屏幕上——那是公寓大门外走廊的实时监控画面!

屏幕是空的。

冰冷的、光洁如镜的走廊地面,在顶灯惨白的光线下延伸向电梯间。空无一人。

贺弈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急促!他猛地俯身,手指在触控板上疯狂滑动!动作快得几乎出现残影!他在调取回放!

监控画面开始飞速倒流!时间轴的数字疯狂跳动!

画面里,空荡的走廊。

画面里,依旧是空荡的走廊。

画面里,还是空荡的走廊……

贺弈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触控板!手背的伤口再次被撕裂,鲜血顺着他的手腕内侧蜿蜒流下,滴落在控制台冰冷的金属面板上,发出极其细微的“嗒、嗒”声。

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也看不到那刺目的血迹。所有的注意力都死死钉在屏幕上!

终于!

画面倒流的速度慢了下来。

时间定格在几分钟前。

屏幕上,那扇厚重的公寓门无声滑开。

一个纤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凌以茉。

她背对着镜头,拖着一个不大的、深蓝色的行李箱。身上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脚上……踩着一双尖头的细高跟鞋。那鞋跟敲击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嗒、嗒”声,在无声的回放画面里,如同敲击在贺弈的心脏上。

她微微侧着头,似乎在最后确认什么。但监控的角度,只能捕捉到她小半张侧脸。苍白,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然后,她没有任何迟疑,拉着行李箱,一步一步,走向电梯间。高跟鞋的声音规律而坚定,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电梯门合拢的瞬间。

画面再次定格在空荡的走廊。

贺弈死死地盯着那个空无一人的电梯口。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金属门板盯穿!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操作面板,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五指张开,狠狠地、重重地按在了那个显示着空荡走廊的监控屏幕上!

“啪!”

一声闷响!

掌心下冰冷的屏幕,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扭曲的面容——额角的血痕,歪斜的眼镜,赤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一种近乎毁灭的、无法置信的狂怒和……恐慌!

那只按在屏幕上的手,正是那只受伤的手!巨大的力量挤压下,手背上那道撕裂的伤口瞬间涌出更多的鲜血!温热的、黏稠的血液,顺着光滑的屏幕表面,如同蜿蜒的红色溪流,缓缓向下流淌,模糊了屏幕里空荡的走廊影像。

鲜血流过冰冷的屏幕,流过监控的时间戳,流过那个象征着“离开”的电梯门。

贺弈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他维持着那个五指张开、死死按在染血屏幕上的姿势,像一尊凝固在绝望深渊边缘的雕像。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粗重喘息,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那双死死盯着屏幕的眼睛,瞳孔深处,那片灰败的死寂被彻底撕裂,暴露出底下翻腾的、如同岩浆般灼热的、名为“失去”的巨大空洞。

屏幕上的血,还在流。

蜿蜒,扩散。

像一张无声的、绝望的网,将他和他眼中那个空无一人的世界,彻底笼罩。

公寓厚重的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那个冰冷、昂贵、如同精密牢笼般的世界。门锁“咔哒”的轻响,像一根细针,扎进凌以茉紧绷的神经末梢,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随即又被一种奇异的、带着寒意的麻木覆盖。

门外,城市尚未完全苏醒。灰蓝色的晨光如同稀释的墨汁,涂抹在空旷寂静的走廊上。空气冰凉,带着高层建筑特有的、过滤后的洁净感,却吸走了她皮肤上最后一丝暖意。脚下那双尖头细高跟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孤寂的“嗒、嗒”声,每一下都清晰地敲打在她脚踝尚未消退的微肿处,带来熟悉的、尖锐的刺痛。

这痛感,在此刻,竟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她拖着那个小小的深蓝色行李箱,轮子在光滑的地面上滚动,发出沉闷的嗡鸣。行李箱很轻,里面只有几件洗得发白的棉T恤,两条牛仔裤,几件贴身衣物,还有那本翻得起了毛边的专业书。是她能带走的全部家当,也是她试图重新锚定人生的全部重量。

电梯门无声滑开,冰冷的金属内壁映出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眼下的乌青浓重,嘴唇干裂,头发有些凌乱地散在肩头。镜中的影像陌生而脆弱,却又带着一种她从未有过的、破釜沉舟般的平静。

电梯平稳下行。失重感传来,心脏也跟着微微下沉。她看着楼层数字一层层跳动,如同看着自己与那个名为“贺弈”的深渊渐行渐远。

走出公寓大楼旋转门,初夏清晨微凉的空气裹挟着城市特有的、混合着尾气和尘埃的味道扑面而来。天光比楼内亮了些,是那种灰蒙蒙的、没有温度的白。街道空旷,只有零星几辆早班车驶过,卷起一阵冷风。

她站在人行道的边缘,行李箱的轮子抵着路沿。没有目的地。或者说,她唯一的目的地,就是离开。

一辆空载的出租车亮着“空车”灯,慢悠悠地驶过。她下意识地抬手。

车子在她面前停下。司机摇下车窗,带着清晨的倦意问:“去哪?”

去哪?

凌以茉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干涩发紧。她的大脑一片空白。那个她生活了半年、承载了她所有甜蜜、恐惧、挣扎和绝望的“家”,此刻被她决绝地抛在身后。而前方,是茫茫人海,是钢筋水泥构筑的冰冷森林,没有一盏为她点亮的灯。

“……去……”她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声音沙哑得厉害,“……去最近的地铁站吧。”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没再多问。车子启动,汇入稀疏的车流。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灰白的天光,冰冷而疏离。凌以茉靠在冰凉的皮质座椅上,侧头望着窗外。身体深处那股被强行压下的疲惫和迟来的惊悸,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尖锐地硌着她的神经。膝盖的旧伤,脚踝的刺痛,后背被撞在镜面上的钝痛,还有……心口那片被彻底冻结的荒芜,都在无声地叫嚣。

她闭上眼,试图将那些混乱的画面驱逐——王鹏油腻的手指,贺弈那双翻涌着风暴的赤红眼睛,被撕裂的报告残骸,他手背上刺目的鲜血,还有他最后如同被抽空灵魂般、滴着血走出书房的背影……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嚎啕大哭,只是无声地、汹涌地流淌。滚烫的泪水滑过冰凉的脸颊,滴落在深蓝色的牛仔裤上,洇开深色的圆点。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嫩肉,尝到了熟悉的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喉咙里翻涌的呜咽。

不能哭出声。

不能崩溃。

她只有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