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那唬人的天雷,来得比预料中更早,也更暴烈。

西南那片被阴云与邪祟盘踞了太久的天穹,终被一道撕裂长空的紫色电蛇狠狠劈开!紧随其后的炸雷,挟着煌煌天威,如刑天巨斧轰然砸落在古槐村墟的方向!地动山摇,连远在军营中的人们亦感脚下土地震颤不已。

雷光闪耀的刹那,那片沉寂如鬼域的废弃村落深处,一团刺目的赤金色烈焰猛地从地底喷薄而出!非是凡火,而是焚尽一切邪祟的至阳烈光,瞬间吞噬了那株虬结如鬼爪的参天古槐!火光冲天而起,映得半边苍穹如同熔炉,沉沉雨幕亦被染作血色!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惊雷如神罚之鞭,精准无比地抽打在那片升腾的烈焰之上!

雷火交加!

空气中弥漫多日、令人作呕的腥甜腐朽之气,仿佛被无形巨掌猛地攥紧、撕裂!一种尖锐到超越人耳极限的、似亿万虫豸同堕炼狱的凄厉嘶鸣,隐隐从火光冲天处传来,旋即被更猛烈的雷火轰鸣彻底吞没、涤荡一空。

军营中,所有尚清醒的将士,无论巡哨、值守、抑或伤病卧榻者,皆不约而同地屏息凝神,望向那照亮了半个天际的雷火奇观。压抑了太久的死寂轰然碎裂,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劫后余生的哽咽,旋即,压抑的欢呼如山洪爆发,席卷营地上空!

“雷火!是天罚!天火烧了那鬼蜮!”

“破了!蛊阵破了!我等有救了!”

“将军!是天佑青禾军啊!”

中军帐内,白毅与宣神谙并肩立于掀起的门帘处,凝望着远方那焚尽阴邪的冲天火光。雷火映照着白毅刚毅的侧颜,那几缕刺目的华发在烈焰辉映下似也黯淡了几分,紧抿的唇线终现一丝松动。

宣神谙靠在他身侧,面色苍白如雪,连日殚精竭虑的推演与此刻心神激荡令她身形微晃,被白毅不动声色地伸手,稳稳扶住腰肢。他宽大温热的手掌透过薄衫传来力量,亦传递着无声的激荡与慰藉。

两人交握的手,在雷火的明灭中,攥得死紧,指节都微微泛白,仿佛要将彼此骨血都揉进对方掌中,共同抵御这天地巨变带来的冲击。

“成了。”宣神谙的声音带着脱力后的微颤,却异常清晰,如击玉磬,敲碎了他心中最后一丝紧绷。

“成了!”白毅的声音低沉,却蕴含着开山裂石之力。他侧首,深深凝视着她火光映照下清减却坚毅的容颜,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骄傲与劫后余生的庆幸。这煌煌天威,终是破了文秀那阴毒诡阵,宿敌之争,此消彼长!他扶在她腰间的手,无意识地收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她揉入怀中,确认她的安然无恙。

与此同时,蜀地边缘,文秀大营。

“报——!主公!西南…西南古槐墟…天降雷火!阵枢…阵枢被毁!异人…异人长老尽殁于雷火之中!”一名斥候连滚爬入帐中,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形。

文秀挺拔的身形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他霍然转身,脸上那丝运筹帷幄的冰冷弧度瞬间凝固、碎裂。深潭般的眼眸中,先是难以置信的狂震,旋即被滔天的怒火和一丝…被命运嘲弄的惊愕彻底淹没!

“雷火?!天罚?!”他低声重复,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的冰渣。精心布置的“万蛊噬心阵”,那耗费无数心血、寄予厚望的绝杀之局,竟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天雷地火焚毁?!这绝非巧合!白毅!定是白毅!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强烈不甘与蚀骨嫉恨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又是白毅!为何总是白毅?!南阳初起时,他文秀才是主心骨,白毅不过是他麾下一柄利刃!可这柄利刃,却偏偏拥有比他更耀眼的锋芒,更得军心民心!他不甘!他无法容忍!他设计打压,他构陷离间,甚至不惜引入邪异巫蛊之术…可为何,为何每次看似必死之局,白毅总能绝处逢生?!此次更是引动天威!难道连上天,都站在他白毅那边?!

“天命…竟不在我文仲业吗?!”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和更深的暴戾。不!他不信天命!他文秀走到今日,靠的是权谋,是狠绝!

军师越藏惊慌失措地进言:“主公!阵枢已毁,蛊术反噬恐波及我军!青禾军必趁势反扑!当速断!”

文秀猛地闭眼,再睁开时,眼中所有动摇已尽数化为冷酷的决绝与疯狂的怨毒。他狠狠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笔墨砚台跳起:“传令!拔营!向蜀中深处撤退!沿途…”他眼中闪过残忍的寒光,“裹挟所有能裹挟的百姓,烧光带不走的粮秣!孤要这蜀道,成为白毅追击的鬼门关!孤要让他…让他追得越深,陷得越死!”他仿佛已看到白毅为救百姓而疲于奔命,最终被拖垮在蜀道险峻之中的景象。白毅有仁心,这便是他最大的弱点!而他文秀,可以毫无负担地利用这弱点!

他抓起那枚温润的旧玉珏,指尖用力到发白,玉珏冰冷的触感却无法平息他胸中翻腾的恨火。白毅啊白毅,你破我蛊阵,引得天威,风光无限?好!很好!但这局棋,远未到终盘!蜀道天险,人心诡谲,且看你这“天命所归”之人,能走到几时!你我之间,终需一场了断,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这万里江山,容不下两个执棋人!

“走!”他低吼一声,率先大步踏出营帐,背影在摇曳火光中,带着一种孤狼穷途般的决绝与疯狂。

蛊阵既破,笼罩军营的阴霾如晨雾遇烈阳,迅速消散。士卒狂乱之症如潮水退去,营中那令人心悸的非人嘶吼终告平息。余下的,是胜后的疲惫,是痛失袍泽的悲恸,亦是劫后余生的茫然。

接下来的时日,肃清战场,收敛骸骨,抚慰伤卒。宣神谙不顾白毅劝阻,执意拖着未愈之躯,带着青黛并一队兵士,踏入了那片刚刚经历雷火焚邪的西南战场。

触目所及,惨不忍睹。

大火虽熄,唯余那株巨大古槐焦黑扭曲的残骸,如同大地上一道狰狞的疮疤,兀自冒着呛人青烟。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灰烬、焦糊血肉与一种被彻底净化后的淡淡腥气。积雪被大火融去大半,露出下方焦土与散落的残肢断臂。更多尸骸,则被大火未及之处的厚厚积雪所覆,如大地铺上了一层惨白的裹尸布。

宣神谙裹紧了御寒的狐裘,面色比地上的积雪更白几分。寒风卷着雪沫,刮在脸上如刀割。她深一脚浅一脚行于焦土与雪原交界,目光沉静而悲悯,扫过每一处可能埋着忠骨之地。青黛紧随其后,小脸冻得发青,眼中噙泪,紧紧抱着一个盛有干净布条与简易伤药的包裹。

“仔细些,”宣神谙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破碎,“雪堆下…或尚有生息。”

兵士们沉默地用长矛、树枝,小心翼翼地拨开那些被风吹积、看似松软的雪堆。每一次拨开,露出的景象皆令人心头窒塞。冻僵的、面容扭曲的己方士卒遗体,与同样冻毙的、身着敌军服饰的尸体混杂一处,无声诉说着蛊虫操控下同袍相残的惨烈。有的尸身紧紧相抱,至死仍在搏杀;有的则蜷缩角落,面上凝固着死前的恐惧与疯狂。

悲怆之气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唯余铁器拨动积雪冻土的沙沙声,以及偶见袍泽遗体时,兵士压抑的啜泣。

“这边!这雪堆下有动静!”一名兵士嘶声喊道,语带难以置信的激动。

宣神谙与青黛立时循声奔去。那是一处背风的低洼,积雪异常深厚,几成小丘。兵士们奋力以工具、双手刨开积雪。

雪层渐清,露出下方冻硬的土层与几具交叠、早已僵硬的尸身。然而,就在这几具尸身之下,竟还有一丝微弱的起伏!

“当心!轻些!”宣神谙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当最上两具冻硬的尸身被艰难移开,下方情景令所有人倒抽一口冷气。

那是一名身材魁梧的汉子,被压在数具尸骸最底,身上覆着薄冰与冻土。战袍早被血浸透、冻结,与伤口粘连一处,颜色深黑。脸上满是血污、冻伤与污泥,几难辨本来面目。但最令人心惊的是,他覆着厚厚冰壳与血污的胸膛,竟极其微弱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起伏着!

他还活着!

“何…何校尉?!”一名兵士认出汉子腰间半露、刻着名讳的腰牌残片,失声惊呼。是何勇!白毅麾下骁勇善战、性情耿直的猛将何勇!

宣神谙只觉一股热血冲顶,猛地扑跪在冰冷雪地上,不顾脏污,伸手便去探何勇颈脉。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刺骨,脉搏微弱如游丝,时断时续,似下一刻便要断绝。

“快!清雪!小心别碰伤口!”宣神谙的声音因急切而尖锐,“青黛!取药!最烈的驱寒护心药散!速速拿来!”

兵士们如得号令,愈发拼命清理周遭积雪障碍。青黛手忙脚乱打开包裹,哆嗦着取出一个蜡封严实的小瓷瓶,拔开塞子,辛辣刺鼻之气弥漫。宣神谙接过瓷瓶,毫不犹豫将内里珍稀药粉尽数倾出,小心翼翼撬开何勇冰冷僵硬、沾满血污的唇齿,将药粉一点点喂入。又取水囊,将内里仅剩的、带着体温的温水,缓缓地、一点点润进他干裂口中。

时间仿佛凝滞。众人屏息,死死盯着何勇那微弱起伏的胸膛。

寒风卷着雪沫,无情打在宣神谙苍白如纸的脸上,钻进单薄衣领。她跪于冰寒雪地,双手因持续寒冷与紧张而微颤,却稳稳托着何勇的头颅,固执维持喂水之姿。青黛在一旁,用自己冻得通红的手,徒劳地想捂住何勇暴露于寒风中的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瞬,许是漫长如永劫。

何勇那微弱得几近消失的脉搏,在宣神谙指尖下,似乎…搏动得稍有力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如无尽暗夜中燃起的一点星火!

“有脉了!脉象强了!”宣神谙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与无法抑制的颤抖,眼中热泪瞬间涌上。

“快!担架!以最厚毛毡裹覆!速速抬回营中!”她几乎是嘶吼而出。

兵士们七手八脚,以最快速度制成简易担架,小心翼翼将浑身冰冷、气息奄奄的何勇挪上,用所能寻到的所有毛皮、毡毯将他裹得严严实实。青黛紧随担架旁,一边疾走,一边不停搓着何勇冰冷僵硬的手指,试图传递些许微薄暖意,眼中焦灼关切,溢于言表。

宣神谙望着担架迅速抬远,强撑的一口气骤然松懈。刺骨寒意与连日积累的疲惫如潮水席卷。眼前阵阵发黑,脚下虚浮,身形不受控地一晃。

宣神谙只觉浑身力气被瞬间抽空,眼前阵阵发黑,脚下虚浮如踩云端。她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稳住身形,指尖却只触到冰冷的空气。

“宣娘子!”旁侧兵士惊呼。

“女公子!” 青黛带着哭腔的惊呼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宣神谙努力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告诉她自己没事,却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了。黑暗如同温柔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失去意识前,她最后的念头竟是:阿毅…我做到了…何勇…有救了………

宣神谙是在一阵剧痛的头颅与透骨寒意的撕扯中醒转的。意识如沉冰冷水底,竭力挣扎上浮。

眼皮沉重如灌铅,她艰难掀开一丝缝隙。模糊视界中,是熟悉的、属于白毅中军大帐的粗布帐顶。鼻尖萦绕着浓重苦涩的药味。

“咳咳…”欲要开口,喉咙却干涩刺痛,只发出一阵压抑呛咳。

“神谙!你醒了?!”

一个沙哑焦灼之声立时在耳畔响起,带着巨大惊喜与如释重负。旋即,一只带着薄茧、却异常温暖干燥的大手紧紧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宣神谙努力凝聚视线,看清了榻边的白毅。他似乎一直守候于此,眼下乌青浓重骇人,下颌胡茬更显杂乱,那几缕刺目华发在帐内昏光下,似又添新霜。甲胄已卸,只着单薄深色中衣,领口微敞,露出线条紧绷的脖颈。他俯身看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布满血丝,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心疼、焦灼与浓得化不开的愧意。看到她睁眼,他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松动了一丝,紧握她的手微微发颤。

“水…”宣神谙艰难吐出一字。

白毅立时松开她的手,转身几乎是扑向旁侧矮几,手忙脚乱倒了一碗温热蜜浆。他小心翼翼扶起她,让她倚靠在自己坚实温暖的胸膛上,动作轻柔如待易碎琉璃。复将碗沿凑近她干裂唇边,一点点喂她饮下。

温热甘甜的蜜浆滋润了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短暂慰藉。宣神谙贪婪小口啜饮,意识亦随暖流涌入渐次清晰。此时方觉,身上虽裹着厚厚锦被,依旧难抵骨髓深处透出的森寒,令她无法自控地微微颤抖。

“冷…”她下意识地朝白毅温热的怀抱深处缩去,汲取那令人心安的暖意。仿佛只有紧贴着他强健的心跳,才能驱散骨髓深处透出的森寒和那无边无际的疲惫。

白毅立时将她搂得更紧,用自己宽阔胸膛与臂膀紧紧包裹住她冰凉的身躯,试图以体温驱散她的寒冷。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沙哑,压抑着后怕:“军医说,你是寒气侵骨,加之连日忧思劳瘁,心脉耗损,这才骤然厥倒…烧了一天一夜…神谙,你当真吓煞我了…” 那环抱着她的手臂,竟也在微微颤抖。每一分颤抖,都诉说着他后怕至深的心悸。看着她苍白脆弱地躺在自己怀中,白毅心中翻涌起滔天的愧疚。他的神谙,本应在他的羽翼下安然度日,赏花弄月,而非在这尸山血海的炼狱里,为了他的袍泽、他的责任,一次次耗尽心血,几乎搭上性命!曾经花前月下的誓言犹在耳畔,他曾许诺护她一世周全喜乐,可如今…他带给她的,竟是数不尽的担忧、奔波与伤痛。这份亏欠,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几乎令他窒息。他收拢手臂,恨不能将怀中这轻飘飘的人儿揉进骨血里,替她承受所有苦痛。

宣神谙靠在他怀中,感受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与传递来的温暖,冰冷躯体似寻回一丝知觉。她阖了阖眼,忆起昏迷前事:“何…何勇…”

“救回来了!”白毅立时应道,语气带着一丝振奋,“你发现的及时,猛药吊住了心脉,军医说虽然伤势极重,冻伤也厉害,但命是保住了!全赖有你!”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青黛那丫头…寸步不离守在你帐外,眼都哭肿了。”

宣神谙心头大石落地,轻轻“嗯”了一声。疲惫与寒意再次汹涌袭来,她忍不住又朝白毅怀中缩了缩,贪恋那安心的暖源。她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紧绷和手臂的微颤,那是他极力压抑的后怕与愧疚。她心中微涩,却更添怜惜。她的阿毅啊,肩上扛着千军万马、血海深仇,还要为她忧心…她不能再成为他的负累了。

恰在此时,帐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难掩急切的脚步声,旋即吴成压低却依旧粗犷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将军!末将吴成有紧急军情禀报!”

白毅眉头立时紧蹙,眼中闪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然看着怀中虚弱不堪、闭目蹙眉的宣神谙,终是沉声道:“进来说。”

帐帘掀开,吴成高大的身影裹着一身寒气踏入。他先飞快瞥了一眼白毅怀中面色惨白的宣神谙,眼中掠过一丝复杂,旋即抱拳,语速极快:“将军!斥候急报!文秀那老贼见蛊阵被破,又折了那些妖邪异人,惊惶失措,正仓皇拔营,裹挟残部向蜀中更深处流窜!沿途掳掠百姓,烧杀以充粮秣,意图拖延时日!其军心涣散,正是衔尾追击、一举将其彻底荡平的绝佳战机!若容他喘息,与蜀中其他观望势力勾连,必成心腹大患!将军三思!”

吴成之声,战意昂然,急迫如刀锋出鞘,铮铮作响。帐内气氛瞬间自方才的温情脉脉转为肃杀紧绷。

白毅搂着宣神谙的手臂下意识收紧,剑眉深锁,陷入沉默。目光胶着于宣神谙苍白脆弱的脸庞,那长睫在眼下投下脆弱的阴影,气息微弱急促。军医之言犹在耳畔:“女公子此症,凶险异常,全仗一股心气强撑过蛊阵之事。今心气一泄,寒邪入骨,最忌劳神忧思,尤需静养温补,身边断不可离人照看调治,稍有差池,恐遗终身之患,甚或…” 后话未言,白毅了然。他怎能在这时离开?他怎能再让她独自面对病痛?

一边是千载难逢、稍纵即逝的战机,是彻底铲除文秀、为两世冤死的兄弟雪恨、奠定未来根基的绝佳之刻。一边是怀中病骨支离、需他寸步不离守护的爱侣。

前世孤城喋血的画面,霍翀垂死的嘱托,文秀那张伪善阴鸷的脸,与今生宣神谙不顾生死奔赴前尘、在雷火中与他并肩而立、于雪地里发现何勇时那双灼亮坚毅的眸子…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激烈冲撞、撕扯!他抱着宣神谙的手臂绷得死紧,手背青筋毕露,指节捏得发白,内心挣扎如两股巨浪狂涛对冲。每一次心跳都像在质问:江山?还是她?

吴成见白毅默然不语,目光只系于病榻上的宣神谙,心中更急,忍不住上前一步,声调拔高几分,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气:“将军!战机稍纵即逝!文秀老贼已是丧家之犬,此时不追,更待何时?宣娘子…娘子自有青黛照料,军中上下亦必尽心!然若纵虎归山,待其缓过气来,再欲剿灭,又不知要填进多少兄弟性命!将军明鉴!”

“吴成!”白毅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股被触怒的凛冽寒意,直刺吴成,“退下!”那眼神中的威压与一闪而过的戾气,令久经沙场的吴成亦心头一凛,下意识后退半步,后话硬生生咽回,面上却依旧写满不甘。

恰在此时,宣神谙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帐内令人窒息的僵持。

“吴将军…所言甚是…”

白毅与吴成皆是一怔,垂首看向她。

宣神谙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那双眸子因高热蒙着一层水汽,却依旧澄澈坚定。她望着白毅,唇角努力想牵起一丝安抚的弧度,因虚弱而倍显脆弱:“文秀…不可纵…他苟活一日…百姓便多遭一日荼毒…战机…万不可失…”她喘息片刻,声音更轻,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坠地,敲在每个人心上:

“军国…重于我…黎庶…重于我…”

她看着他骤然紧缩的瞳孔,看着他眼中翻涌的痛楚与难以置信,继续道,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阿毅…你去…”

“神谙!”白毅心头如遭重锤,又痛又涩,搂着她的手臂都在发颤,“你…你怎可…” 她竟如此轻贱自身!她可知她在他心中的分量?

“我无碍…”宣神谙轻轻摇头,冰凉的手指吃力地反握住他滚烫的大手,指尖传递着微弱的安抚,“有何勇部曲…有青黛…有军医…我便在此处…候君凯旋…”她的目光温柔而坚毅,带着一种超越病痛的、洞悉他所有挣扎的澄澈,“去做你该做的事…阿毅…莫要为我…误了天下苍生…”她将他的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那里跳动微弱,却承载着她全部的心意。

“天下苍生”四字,被她以如此虚弱之声道出,重逾千钧。白毅只觉一股滚烫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酸涩难当。他的神谙,永远如此,将他的责任,将黎民苍生,置于她自身性命之上!前世如此,今生亦然!这份胸襟担当,这份深明大义,令他心痛如绞,又骄傲得无以复加。她懂他所有的抱负,也甘愿背负这选择的重量。

帐内一片死寂,唯余宣神谙压抑的、带着病气的呼吸声。

此时,一个清朗平和的声音在帐外适时响起,打破了沉重:“将军,宣娘子,在下纪遵,可否入内一言?”

白毅深吸一口气,强压翻涌心绪:“先生请进。”

帐帘再启,一位年约三旬的男子步入。身形清癯,着半旧青衫,外罩灰鼠皮坎肩,面容清雅,三缕长须,眼神平和睿智,带着洞察世事的从容。正是白毅新近倚重、在后方统筹粮草颇有章法的军师纪遵。

纪遵入内,目光扫过榻上病弱的宣神谙与神色挣扎的白毅,心中了然。他对着二人微一躬身,语气平和却直指要害:“将军,宣娘子深明大义,所言切中肯綮。文秀溃败,如丧家之犬,此乃天赐良机,不容有失。然娘子沉疴在身,确需良将精兵拱卫周全。”

他略作停顿,条分缕析:“何校尉重伤未醒,然其麾下余勇尚存,且感念娘子活命之恩,忠心可用。吴将军骁勇,正为追击先锋之不二人选。依在下拙见,将军可亲率中军精锐,以吴将军为先锋,衔枚疾走,务必趁其立足未稳,将其主力歼灭于蜀道险隘。至于娘子处…”他转向白毅,“可留何校尉部曲中最精锐一队,由稳重心腹之将暂领,协同青黛娘子,专司护卫之责。再留一老成军医,悉心调理汤药。此地大营,由崔将军坐镇,协调粮秣接应,最为稳妥。”

纪遵之策,条理分明,兼顾战机与宣神谙安危,各安其位。

白毅紧绷的面色终是缓和几分。他看向宣神谙,眼中是化不开的愧疚与不舍,还有一丝寻求她确认的询问。

宣神谙对他轻轻颔首,目光温柔而坚定,带着无声的催促与支持:去吧,我等你。

白毅闭了闭眼,再睁时,眸中所有挣扎柔情尽皆敛去,唯余破釜沉舟的决绝。他俯下身,在宣神谙光洁滚烫的额间,印下一个珍重如烙铁般的吻。那吻蕴着无尽眷恋、沉重承诺与刻骨的歉疚。她的肌肤滚烫,那温度灼痛了他的唇,也烙进了他的心底。

“待我凯旋。”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字字如誓。

旋即,他猛地起身,高大身影瞬间恢复了统帅千军的威严与冷硬。目光扫向吴成与纪遵,声音斩钉截铁,杀伐之气凛冽:

“传令!吴成率本部轻骑为先锋,即刻出发,咬死文秀溃军!何勇部曲暂由副尉王猛统领,留驻大营,护卫宣娘子周全,若有闪失,军法从事!余者各部,随本将亲征!纪先生随军参赞!崔祐坐镇后方,统筹粮秣接应!三通鼓后,拔营进击!”

“末将遵命!”吴成精神大振,抱拳领命,眼中战意如沸。纪遵亦躬身领命。

军令如山,帐内气氛瞬间点燃。白毅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榻上虚弱却强撑微笑的宣神谙,那目光复杂刻骨——担忧、愧疚、决然交织难分。他猛地转身,玄色大氅在身后划出一道凌厉弧线,大步流星踏出营帐,再未回首。那背影,带着一去不返的决绝。

帐外,寒风呜咽如诉,卷起地上的残雪,打着旋儿。

青黛双目红肿,小心翼翼地守着炉火上翻滚的漆黑汤药。苦涩之气弥漫帐中,钻入她本就酸涩的鼻息。她以袖掩面,拭去忍不住滚落的泪珠,手中蒲扇仍轻轻扇动着微弱的火苗。

“女公子…”她对着药罐,声音低哑,带着压抑的泣音,“您何苦…何苦这般不顾己身…何校尉是将军的臂膀,可您…您才是奴婢的天啊…您要是有个好歹,奴婢…奴婢可怎么活…”

想到宣神谙在雪地里不顾一切扑跪下去的样子,想到她昏迷时灰败的脸色,青黛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女公子待她如亲妹,是这世上唯一真心疼她的人。

她只愿她的女公子能自私一点点,能多为自己想一想。

汤药煎成。青黛用厚布裹住药罐,将滚烫的药汁倾入碗中,又兑了些温水,指尖轻触碗壁试了温,方双手捧稳,趋步走入内帐。

帐内,白毅刚被吴成的急报匆匆唤离。宣神谙独自倚在软枕间,闭目养神,面色依旧苍白得骇人,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下脆弱的阴影。闻得脚步声,她缓缓睁眼。

“青黛。”声音轻若游丝,带着病后的沙哑,却依旧温和如初。

“女公子,药好了,快趁热喝了吧。”青黛连忙上前,将药碗恭敬捧至宣神谙面前。看着她小口小口咽下那苦涩难当的汤药,眉头未曾稍蹙,青黛的泪水又盈满眼眶,“女公子…您…您万不可再如此了!您看看您这身子…将军他…将军他定也是心疼坏了…”她看到将军离去时那沉痛的眼神,心都揪紧了。

宣神谙饮尽汤药,将空碗递回青黛手中,抬起微凉的手指,轻柔地拂去她颊边的泪痕,如同抚触易碎的珍宝。她凝视着青黛哭红的双眼,眸中是深切的怜惜,唇角努力弯起一丝虚弱的笑意:“傻丫头,哭什么。何校尉是将军的股肱之臣,是追随他出生入死的袍泽。救他,便是助将军,便是安三军将士之心。”

她顿了顿,目光透过帐帘缝隙,望向远方风雪弥漫的天空,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一种洞悉命运的清醒:

“况且…青黛,你要明白。将军他…不会永远是栖霞谷里的少年郎,也不会永远只是这青禾军的统帅。他的路,在前方,很高,很远…高到需要他放下诸多私情,远到需要他肩负社稷苍生之重。”

她收回目光,看向青黛,眼神澄澈而坚定,带着一种令人心疼的懂事:“他既选了这条路,要去做那…撑起天穹的人。那么,作为站在他身侧的人,我的私心喜乐、安逸忧惧,便都不再是最重要的了。我能做的,就是尽我所能,让他走得更稳些,更远些。替他护住他想护的,分担他能分担的。这…便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选择。”

她的话语平静,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青黛心中激起层层涟漪,那分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青黛怔怔望着宣神谙,听着那平静话语中重逾千钧的份量,心头大恸。她不懂什么天下大任,她只知她视若珍宝的女公子,如此良善温婉之人,却要为将军那遥不可及的未来,将自身熬得形销骨立,连一声痛、一句累都不能诉!她“扑通”一声跪伏在榻前,紧紧攥住宣神谙冰凉的手,泣不成声:“可是女公子…奴婢心疼您啊!奴婢只要您好好的…好好的…”

宣神谙反手握住青黛颤抖的手,眼中亦泛起水光,那温柔的笑意却未曾褪去:“傻青黛,我答应你,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陪着我,看着将军…看着他开创一个真正的海晏河清之世。到那时…”她的声音渐次低沉,带着一丝微渺的希冀,“或许…或许我们都能松一口气了。”

只是那“那时”何其遥远,其间尚需淌过多少血泪,她心中亦是一片苍茫风雪。

那铜镜中模糊的雪影,仿佛就是他们看不清的未来。

帐外,战马长嘶,人声鼎沸,大军开拔的号角苍凉穿透风雪,直上九霄。肃杀寒意席卷了整个营地。

宣神谙在昏沉高热中紧蹙秀眉,仿佛感应到了那远去的冲天杀气。干裂唇瓣无意识翕动,溢出破碎呓语,带着无尽牵挂与深藏恐惧:

“阿毅…别去…孤城…险地…等我…”

守于榻边的青黛听得真切,泪如断线之珠,大颗砸落冰冷地面。她紧紧握住宣神谙滚烫的手,似想将己身生命力渡予她。

风雪更疾,拍打营帐,呜咽如泣。帐内,药炉陶罐咕嘟作响,苦涩弥漫。帐外,铁甲铿锵,大军远征。榻上,沉疴未央,挣扎于生死边缘。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乱世烽烟中的一点微温,终需浸透血与火,方能淬炼出足以照亮山河的光。白毅怀满腔愧痛,踏上了复仇与征伐的血途。而宣神谙,于病榻方寸之地,攥着那点微温,独对无边寒夜,静候一个归期未卜的黎明。

帐帘缝隙透入一缕天光,映着药罐升腾的白气,也映着榻边矮几上,一面被青黛细心擦拭过、却难掩岁月斑驳的旧铜镜。镜面朦胧,照不出清晰容颜,只隐约倒映着帐外纷飞的雪影,和那渐行渐远、碾碎山河的沉重蹄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