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毅大军开拔的蹄音与号角,如同滚雷碾过蜀地的冻土,也碾碎了宣神谙短暂的昏沉。她猛地睁开眼,帐内只剩下药炉咕嘟的声响和青黛压抑的啜泣。
白毅最后那刻骨铭心的一吻,额间滚烫的烙印犹在,心却已随那远去的玄色大氅沉入无边的风雪。
“青黛…”她声音嘶哑,挣扎欲起。
“女公子!您不能动!”青黛慌忙按住她,泪痕未干,“将军严令,您必须静养!”
宣神谙倚回枕上,胸口窒闷,眼前阵阵发黑。白毅临行前那饱含愧疚与决绝的眼神,与前世孤城血战的惨烈画面在她脑中反复交叠。
文秀!这个名字如同跗骨之蛆,让她心焦如焚。她深知文秀的狠毒与狡诈,蜀道险峻,裹挟百姓,此去追击,步步杀机!白毅虽强,却背负着“仁”的枷锁,而文秀,早已抛却了人性!
“不行…”宣神谙攥紧了被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我不能…不能只是在这里等着…”梦中她无能为力,今生她已窥得天机,岂能再坐视他蹈入险境?哪怕只能远远看上一眼,确认他安好,哪怕只能为他清扫些许障碍…
心念电转,一个大胆而决绝的念头破开迷雾——她要去!去那最接近战场的地方!去白毅可能涉险的必经之路!
“备车!轻车简从!”宣神谙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虚弱坚定,强行压下喉间的腥甜。
“女公子!”青黛惊得魂飞魄散,“您这身子如何经得起颠簸!将军若知…”
“将军在血火之中搏命,我岂能安卧锦被?”宣神谙打断她,眸中燃起病弱的火焰,“不必多言!取我大氅,速去安排!让王猛点一队最精锐的何勇旧部,即刻出发!”
她深知,唯有动用何勇部曲,这些感念她救命之恩的汉子,才会真正豁出命去护她周全,也才可能在不惊动崔祐的情况下悄然离营。
青黛看着宣神谙眼中那不容置喙的决绝,想起她为救何勇扑跪雪地的身影,终是含泪咬牙应下。
女公子的心,早已随将军去了那刀山火海。
蜀地之冬,阴鸷尤甚。
落魂坡的惨烈,早已被骤雪覆盖。厚雪如冢,冰封了黑血、断戟、僵硬的残骸。天地一片素白,唯谷口数株老槐——似是昔年少年盟誓的见证——虬枝刺破雪幕,焦干斑驳,如同大地枯指向灰穹,无声诉说着那场惊天血祭的余韵。
肃杀的风卷着雪沫,打着旋儿掠过被烧得只剩断壁残垣的义庄。此处曾作为文秀南阳大军临时的中军帐,如今人去帐空,只余一地狼藉和炭火余烬的微温。
寒风毫无阻滞地穿行在朽烂的梁柱间,发出呜咽般的哨音,如同无数未能安息的魂灵在徘徊低语。空气里浓重的血腥与焦糊气被冻住了,沉淀下来,混着雪后的凛冽清寒,吸入肺腑,是刺骨的冷。
这片死寂的废墟深处,一处尚算完好的耳房内,气氛却凝固如冰。
文秀背对着门口,玄色轻甲上布满刀痕箭创,血迹斑驳,早已凝固成深褐。他挺拔的身姿此刻显得异常僵硬,如同被风雪冻住的枯木。他的佩剑斜插在面前焦黑的土地上,剑穗上那枚温润的旧玉珏,沾满了泥污与暗红。
在他身后三步之外,白毅默然而立。玄甲重剑在手,剑尖犹自滴落粘稠的血珠,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绽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他周身弥漫着浓烈的杀伐之气,眼神却复杂如深渊,有胜利者的决绝,有宿命终结的疲惫,更有一丝被刻意压制的、源自槐树少年往昔的刺痛。
两人之间,横陈着数具文秀亲卫的尸体,皆是白毅一路杀进来的见证。
最后的障碍已清除。
“文仲业,”白毅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降,或死。” 话语简洁,却重若千钧,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宣判。
文秀缓缓转过身。那张曾经俊朗儒雅、运筹帷幄的脸上,此刻只剩下穷途末路的灰败与一种被命运彻底嘲弄后的疯狂。他嘴角勾起一抹惨淡的弧度,深潭般的眼眸死死盯着白毅,里面燃烧着刻骨的怨毒与不甘。
“降?”他嗤笑一声,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白毅,成王败寇,自古皆然。要我文秀向你摇尾乞怜?休想!”
他猛地拔出插在地上的佩剑,剑锋直指白毅,剑尖却微微颤抖,不知是力竭,还是心绪激荡。
“为什么?!”文秀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质问,回荡在残破的耳房中,“为什么总是你?!南阳初起,我为主,你为刃!为何这刃锋,最终反噬其主?!为何我呕心沥血,步步为营…却总被你…被你…”他剧烈喘息,眼中血丝密布,“被你引动天雷破我蛊阵!被你在这落魂坡…逼至绝境?!天命…天命当真如此不公?!我文仲业,难道生来便是为你白毅作嫁衣裳的垫脚石?!”
“无关天命。”白毅的声音冷硬如铁,握剑的手稳如磐石,眼中最后一丝涟漪也被冻结,“只关人心,只关道义。你引入巫蛊,残害无辜,裹挟百姓,行径已与妖魔无异!南阳之义,早已被你亲手践踏!今日结局,是你咎由自取!”他字字如刀,剖开文秀所有虚伪的借口,直指其罪孽核心。
“道义?哈哈哈…”文秀发出一阵凄厉狂笑,笑声中满是悲凉与讽刺,“成大事者,何拘小节!妇人之仁,才是你最大的弱点!白毅!若非你优柔寡断,顾念那点可笑的旧情,早在宛城之时,我就该让你粉身碎骨!”
他眼中闪过最后一丝疯狂的狠厉,“今日,纵使我死,也要拉你一起…下地狱!”
话音未落,文秀身形暴起!如同困兽最后的扑击,手中长剑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直刺白毅心口!这一剑,凝聚了他毕生的怨毒与不甘,快如闪电,狠辣刁钻!
白毅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重剑化作一道玄色雷霆,后发先至!没有繁复的招式,只有千锤百炼的战场杀伐之术,带着斩断宿命的决绝,悍然迎上!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炸响!火星四溅!
文秀的轻剑如何能敌白毅的重锋?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传来,文秀虎口瞬间崩裂,长剑脱手飞出,“呛啷”一声钉入焦黑的墙壁!他整个人也被这股巨力带得踉跄后退,胸门大开!
就在白毅重剑去势未尽,顺势一记横扫千军即将斩断文秀颈项的刹那——异变陡生!
“呃啊——!”文秀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他踉跄后退的动作戛然而止,双手猛地抱住头颅,十指深深抠入发间,仿佛要将自己的天灵盖掀开!那张灰败疯狂的脸瞬间扭曲到了极致,眼珠暴凸,布满血丝,几乎要挤出眼眶!
嗤…嗤嗤…
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从他七窍、从他脖颈、甚至从他手臂裸露的皮肤下传来!仿佛有无数的活物在皮下疯狂钻行、啃噬!他玄色轻甲下的身体,肉眼可见地鼓起、蠕动!皮肤下,一条条如墨线般的凸起急速蔓延、虬结!
万蛊反噬!
那些曾被他视作利器、用以残害无数青禾将士、吞噬神智的“噬心蛊”,在蛊母被天雷地火焚毁、阵枢崩溃之后,彻底失去了控制!它们不再区分敌我,遵循着最原始、最凶戾的本能,开始疯狂反噬它们最后的宿主——文秀!
“嗬…嗬嗬…”文秀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涎水混合着暗红的血沫从嘴角不受控制地淌下。他痛苦地蜷缩、翻滚,身体撞击在焦黑的墙壁、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指甲在脸上、脖颈上抓出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却丝毫无法缓解那来自骨髓深处、脑髓之中的恐怖噬咬!
“救…救我…阿毅…救我…” 一声微弱、模糊、带着无尽痛苦和恐惧的呓语,竟从他扭曲的唇齿间断续挤出。那双暴凸的、充满疯狂怨毒的眼睛里,此刻竟被一种纯粹的、濒死的恐惧和绝望占据,甚至…带着一丝孩童般的、对曾经最信赖之人的乞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白毅保持着挥剑的姿势,重剑的锋芒距离文秀剧烈抽搐的脖颈不过寸许。他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看着那个曾与他雪夜分饼、槐下盟誓的“阿秀阿兄”,此刻正被自己豢养的恶魔从内而外、活生生地啃噬、撕裂!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冲击狠狠撞在白毅心头!那不是复仇的快意,而是比死亡本身更狰狞、更残酷的毁灭!是天道轮回最冰冷、最直接的报应!
爱?恨?
在看到文秀眼中那抹绝望乞求的瞬间,白毅的身体几乎是本能地、极其轻微地向前倾了一下,握剑的手腕有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松动。那是一种烙印在骨髓深处的、对少年情谊的残存反应。那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阿秀”!
然而,下一瞬!
霍翀在孤城垂死的嘱托、无数中蛊将士自相残杀的惨状、焚烧袍泽尸骸的黑烟、宣神谙在雪地里冻得青紫的脸、她腕上被他失控攥出的深红指痕、还有眼前这人间地狱的始作俑者……所有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灵魂深处!将那丝本能的、不合时宜的柔软瞬间焚毁!
他不是“阿秀”!他是文仲业!是背叛者!是屠夫!是这一切惨剧的罪魁祸首!
白毅眼中最后一丝波澜彻底冻结,化为万年玄冰。那向前倾的身体猛地顿住,紧握重剑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轻响,稳如磐石。
他不再挥剑。只是沉默地、冷酷地、如同审判者般,看着。
看着文秀的身体在非人的痛苦中剧烈痉挛、扭曲、变形。皮肤下的墨线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如同无数黑色的蚯蚓在皮下疯狂涌动。他的眼耳口鼻开始渗出粘稠的、混着破碎组织的黑血。惨嚎声渐渐微弱下去,变成了喉咙深处破碎的呜咽和骨骼被内部力量强行扭曲、折断的可怕“咔嚓”声。
“呃…嗬…嗬…” 文秀的身体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蜷缩着,最后猛地一挺,如同离水的鱼。那双暴凸的眼睛死死瞪着残破的屋顶,瞳孔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空洞的死灰,映着灰败的天光。他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极致的痛苦与难以置信的惊愕之中。
嗤啦——!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皮肉撕裂声响起!几处皮肤终于不堪重负,被无数攒动的黑色蛊虫从内冲破!粘稠的黑血裹挟着密密麻麻、细如牛毛的黑色蛊虫,如同喷泉般涌出!那些失去宿主的蛊虫暴露在空气中,只剧烈地扭动了几下,便迅速僵硬、发黑,化作一地污秽的残渣。
文秀的尸体软倒在地,迅速被黑血和虫尸覆盖,散发出浓烈的腥臭与死亡的气息。曾经挺拔的身姿,如今只剩下一滩扭曲溃烂、面目全非的污秽。
杀了文秀?
不,是看着他在自己最得意、最残忍的手段下,被活生生地啃噬殆尽,魂飞魄散!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怆与虚空,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白毅淹没。复仇的火焰燃尽,只余下满目灰烬。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头涌起浓重的腥甜,被他死死压住。他握着剑的手,第一次,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几乎要脱手而出。指尖残留的触感,不再是斩断颈骨的滞涩,而是那无形中弥漫开来的、粘稠冰冷的死亡气息,和那一声微弱绝望的“阿毅…救我…”所带来的、灵魂深处的剧烈撕扯。
轻便的马车在崎岖泥泞的山道上艰难前行。车外,寒风如刀,卷着雪沫疯狂抽打着车壁。车内,宣神谙裹着厚厚的狐裘,蜷缩在角落,每一次颠簸都让她五脏六腑如同移位,冷汗浸透了里衣。她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呻吟,只透过车帘缝隙,死死盯着外面铅灰色的天空和莽莽群山。
王猛带着二十余名剽悍沉默的何勇旧部,如同铁铸的护卫,沉默地拱卫着这辆在风雪中飘摇的小车。他们目光警惕,对这位以命救回他们校尉的宣娘子,心中唯有死命相护的忠诚。
行至一处名为“冀缈涧”的险要隘口附近,前方探路的斥候突然疾驰而回,带来令人心悸的消息:前方谷地有激烈厮杀痕迹,发现大量文秀溃军尸体,更有少量青禾军斥候的遗骸!显然,吴成的先锋已在此地与文秀断后部队交过手!
宣神谙的心瞬间揪紧!白毅的大军主力应该还未至此,那这里的厮杀…她猛地掀开车帘,刺骨寒风灌入,让她剧烈咳嗽起来:
“快…去谷地!仔细搜索!看是否有…生还者!”
她隐隐有种预感,此地或许残留着文秀核心的线索。
谷地内,景象惨烈。雪地被践踏得一片狼藉,凝固的黑红血浆泼洒在皑皑白雪上,触目惊心。折断的刀枪、散落的箭矢、倒毙的战马和僵硬的尸骸交错纵横,无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残酷的遭遇战。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死亡的气息。
王猛带人谨慎搜索。突然,一名士兵在靠近一处被积雪半掩的岩石缝隙处发出警示:“有动静!”
众人立刻戒备。王猛示意手下散开,自己握紧刀柄,小心翼翼靠近。
缝隙深处,隐约传来极其微弱的、压抑的啜泣声,以及…婴儿细若蚊蚋的啼哭!
宣神谙在青黛搀扶下,强撑着走近。
只见岩缝深处,蜷缩着一个瑟瑟发抖的身影。那是一个年轻女子,发髻散乱,面色惨白如鬼,嘴唇冻得青紫,身上裹着一件沾满血污泥泞、早已看不出原色的锦袍。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襁褓,用身体死死护着,仿佛那是她仅存的世界。
女子眼神涣散,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正是文秀的夫人——越姮。
当看清围拢过来的是青禾军装束的士兵时,越姮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惊恐,她猛地抱紧襁褓,身体向后缩去,喉咙里发出濒死小兽般的呜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命运的裁决。
“是文贼家眷!”王猛沉声道,眼中杀机顿现。
斩草除根,这是乱世铁律!
他缓缓举起了手中刀。
一念慈悲,百年因果。
“住手!”
一个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宣神谙挣脱青黛的搀扶,踉跄着上前几步,挡在了越姮与王猛的刀锋之间。
她大病未愈,身形单薄如纸,裹在厚重的狐裘里,脸色比地上的雪还要白,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然而,她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此刻却亮得惊人,直视着王猛。
“宣娘子!”王猛一惊,刀势顿住,面露不解与焦急,“此乃文秀妻儿!斩草除根,绝后患啊!”
宣神谙没有看王猛,她的目光落在越姮身上。这个女子的容颜,竟与梦中的“越夫人”无异。此刻的越姮,狼狈不堪,惊惧欲绝,怀中婴儿的啼哭更是微弱得令人心碎。
那不是一个权谋者,只是一个刚生产不久、在死亡边缘挣扎的母亲。
宣神谙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她想起了自己梦中深宫的孤寂,更想起了…生命的脆弱与无辜。
“她…只是一个母亲。”宣神谙的声音很轻,带着病气的沙哑,却清晰地穿透风雪,“怀中的婴儿,更是无辜。文秀之罪,祸不及妻孥。”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青禾军斥候的遗体,语气更沉,“况且,我军斥候在此殉国,文秀主力想必已远遁。杀此孤儿寡母,于事无补,徒增杀孽,更失道义人心。”
王猛眉头紧锁,握刀的手紧了又松,显然内心挣扎。斩草除根的道理他懂,但宣神谙的话,尤其是“失道义人心”几字,却重重敲在他心上。这位宣娘子在军中的威望和她对何校尉的救命之恩,让他无法违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吴成带着一队浑身浴血的骑兵旋风般冲入谷地,显然是循着痕迹追剿残敌而来。他一眼就看到了岩石缝隙里的越姮母子,也看到了挡在前面的宣神谙和王猛。
“宣娘子?!”吴成勒马,惊愕万分,“您怎会在此地?!”
随即,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了越姮和她怀中的襁褓,杀气瞬间暴涨,“文秀孽种!果然在此!王猛!还不动手!”他厉声喝道,催马上前,长刀已然出鞘半寸,寒光凛冽!
他根本不理会宣神谙的阻拦,在他眼中,消灭敌人一切有生力量,尤其是仇敌的血脉,才是对死去袍泽最好的告慰,也是杜绝未来一切麻烦的根本!至于什么道义、无辜,在血海深仇面前,不值一提!
“吴将军!”宣神谙猛地挺直了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才有的凛然威仪,竟生生压住了吴成的杀气,“本宫命你,收刀!”
她自称“本宫”,搬出了前世皇后的身份与威势,在这肃杀雪谷中,竟有奇效。
吴成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所慑,动作一滞,脸上肌肉抽搐,眼中怒火与不甘交织:“宣娘子!您糊涂!此子乃文秀骨血!今日不除,他日必成祸患!您今日一念之仁,恐为将军、为青禾军留下无穷后患!末将是为大局计!”他字字铿锵,句句在理,充满了对未来的忧惧。
宣神谙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翻涌的气血。吴成的话像冰锥刺入她心口,让她有一瞬的动摇。斩草除根…后患无穷…这些词在她脑中盘旋。她看着吴成赤红的双眼,看着王猛犹豫的神情,最后,目光落回越姮怀中那个微微蠕动的襁褓。
婴儿似乎感觉到了更深的杀意,发出一声细弱可怜的啼哭。
越姮死死抱住孩子,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滚落,她抬起头,绝望地看向宣神谙,那双曾可能明媚的眼眸里,只剩下卑微的乞求和对怀中骨肉的本能守护。她没有说话,但那眼神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宣神谙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眼中所有动摇尽去,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她缓缓摇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风雪呜咽的谷地:
“吴将军,你为将军计,为青禾军计,此心可鉴。但,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今日若为一己心安,屠戮毫无反抗之力的妇孺,此等行径,与文秀何异?将军欲开创之清平世道,岂能始于滥杀无辜?此非仁者之师,是暴戾之始!”
她顿了顿,目光如炬,直视吴成,“至于后患…若连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都容不下,惧其为患,那将军与我们所追求的天下,气量何在?格局何在?若真有因果报应,今日之杀孽,他日必偿!这孽,我宣神谙…替将军担了!”
“这孽,我替将军担了!”
这八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吴成和王猛耳畔。他们看着宣神谙苍白如纸却凛然不可侵犯的脸庞,看着她眼中那近乎悲壮的决绝与担当,一时竟被震得哑口无言。这份气魄与担当,远超出了他们对一个深闺女子的认知。
宣神谙不再看吴成,转向王猛:“王副尉,取些干粮、清水,再拿一领厚实些的皮裘来。”
她解下自己颈间一条尚带体温的素色锦帕,又从发间拔下一根不甚起眼却质地温润的白玉簪,连同王猛取来的东西,一并递给旁边一个看起来最沉稳的士兵。
“你,”她指着那名士兵,“护送越夫人,从西侧小路离开。避开我军与文秀溃兵可能经过的路线,走得越远越好。这些,够她们母子支撑几日。”
她又深深看了一眼越姮怀中的襁褓,那婴儿似乎哭累了,正无意识地咂着小嘴,浑然不知自己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宣神谙心中微动,一丝难以言喻的隐忧悄然滋生,但很快被她压下。
她对着越姮,声音放缓,带着一种悲悯的平静:“越夫人,好自为之。带着孩子…活下去吧。”
越姮难以置信地看着递到面前的物品,又抬头看向宣神谙。眼前这个病弱苍白的女子,在她眼中仿佛笼罩着一层圣洁的光晕。巨大的劫后余生感和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冲击着她,让她浑身颤抖,泪如泉涌。她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抱着孩子,对着宣神谙的方向,深深地将头埋了下去,肩膀剧烈耸动,无声地表达着最深的感激与悲恸。
那名被点到的士兵看向王猛,王猛看向宣神谙坚定的眼神,又瞥了一眼脸色铁青却终究没有再出声阻拦的吴成,重重点头:“遵宣娘子令!务必护其安全离开!”
士兵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起几乎虚脱的越姮。
越姮紧紧抱着襁褓,最后看了一眼宣神谙,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感激,有悲伤,或许…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茫然与未来的重负。她踉跄着,在那名士兵的扶持下,一步一步,艰难地消失在西侧风雪弥漫的山道尽头。
风雪更急了,迅速掩盖了她们离去的足迹,仿佛要将这谷地发生的一切彻底埋葬。
吴成望着越姮母子消失的方向,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转向宣神谙,语气压抑着怒火与不解:
“宣娘子!您…您这是放虎归山!此子将来若知身世,必为复仇恶鬼!今日之仁,必酿他日之祸!您…您会后悔的!”
他的话语如同诅咒,在这风雪谷地中回荡。
宣神谙身体晃了晃,强撑着没有倒下。吴成的话像冰冷的毒蛇钻入她的心底,让她本就冰冷的身躯感到一阵更深的寒意。那襁褓中婴儿咂嘴的无辜画面与“复仇之恶鬼”的预言在脑中激烈冲撞。
她脸色愈发惨白,却只是挺直了脊背,目光平静地迎向吴成愤怒的视线,声音轻而缥缈,却带着一种洞悉宿命的苍凉:
“若真有那一日…那也是…命定的劫数。该来的,躲不过。”
她微微侧首,望向白毅大军远去的方向,风雪模糊了视线,只余一片苍茫。
“此刻,我只愿…将军平安。”
白毅独坐角落石礅。玄甲已卸,仅着墨色深衣,孤峭如一块浸透寒意的雪岩。篝火尽灭,灰烬中几点残红挣扎闪烁,如同他眼底未熄的、挣扎的余烬。
他垂着头,目光死死定在摊开的右掌之上。
这手掌宽厚,骨节嶙峋,虎口处是厚厚的老茧,那是长年刀弓磨砺的印记。然而此刻,这只曾握千军、斩万敌的手,竟止不住地微颤。
指尖残留的触感如同烙印:颈骨斩断时的滞涩坚硬,热血喷涌时的粘腻温热——那是生命在他掌心彻底消逝的触感。
杀了文秀。杀了那个……曾经在南阳城郊大槐树下,与他勾肩搭背、分食一块胡饼,指着漫天星斗,说要一起开创清平盛世的“文秀阿兄”。
此念如毒蛇噬心,啃噬着他摇摇欲坠的神经。复仇的烈焰,在文秀倒下的那一刻,仿佛燃尽了所有薪柴,徒余眼前无边的寒灰。疲惫沉重如铅,自骨髓深处漫溢出来,将他死死钉在这冰冷的石礅上。
宏图霸业触手可及,江山如画徐徐展开。然而心口那个黑洞,非但未被填满,反而因手刃至亲,变得更深、更冷、更空茫。前世冤死苦寒的愤懑,竟不如此刻心魂撕裂的万一!
眼前曾躺着文秀的尸体,那双曾经深邃睿智、也曾阴鸷怨毒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残破的屋顶,映着灰败的天光。这张脸,与记忆深处无数张脸孔重叠、撕扯:
是孤城血战时,霍翀大哥胸插数箭,倚着残垣,用尽最后力气嘱托他“活下去”时,那灰败绝望的脸;
是万蛊噬心阵中,那些被黑虫啃噬神智、昔日同袍红着眼自相残杀,最终化作焦黑残骸时,扭曲疯狂的脸;
是蜀道追击路上,被文秀裹挟驱赶、如蝼蚁般倒在雪地泥泞中,那些无辜百姓惊恐绝望的脸;
是栖霞谷中,那围在篝火旁的石磊、程虎……一张张鲜活、憧憬,最终却倒在文秀阴谋下的年轻脸庞……
“阿…毅…” 文秀临死前那声模糊的呓语,如同跗骨之蛆,反复在他耳边回响。是恨?是怨?还是……一丝被血海深仇彻底埋葬的、属于“文秀阿兄”的最后一点情分?这声呼唤,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他赢了,斩下了宿敌的头颅,粉碎了文秀的野心。可这胜利的滋味,为何如此苦涩?如此……空虚?
他赢了天下,却仿佛输掉了一切。
那些曾与他并肩作战、血肉相连的兄弟,都已化作蜀道的累累白骨。他们没能看到今日的胜利,没能分享这复仇的果实。而被他亲手斩杀的文秀,也曾是他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一部分,是那段热血沸腾的少年时光的见证者与参与者。如今,槐树下的誓言已成齑粉,雪夜里的胡饼化作血污,曾经并肩的兄弟,一个成了不共戴天的仇寇,一个成了手刃故人的孤家寡人。
巨大的悲怆与虚空,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复仇的火焰燃尽,只余下满目灰烬。他握着剑的手,第一次,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这颤抖并非力竭,而是灵魂深处巨大的空洞在震颤。
环顾这死寂的废墟,这埋葬了过往所有情谊与仇恨的落魂坡。风雪呜咽,如同无数亡魂的悲泣。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赢了。却从未如此孤独。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恐惧悄然攫住了他——这便是孤家寡人的滋味吗?这便是……通往至高之位的必经之路吗?
帐帘被一只修长白皙、指节却略显苍白的手,极轻地掀开了一角。
宣神谙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裹着一件素白无纹的狐裘斗篷,风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柔美却带着大病初愈后淡淡倦意的下颌。斗篷的下摆沾了些许泥泞与暗色的污迹,步履却依旧沉静,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从容。
她径直走向角落那个深埋于自我黑暗中的孤寂身影。
帐内残余的浓烈血气与死寂,以及白毅那深埋掌中、无声耸动的宽阔背影,像一根冰冷的针,猝然刺入宣神谙的心底。
她脚步顿住,在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静静站定。狐裘的绒毛衬着她略显清减的脸颊,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眸子,此刻却清晰地映着跳跃的篝火残光,也映着他背影里弥漫出的巨大悲怆与虚空。
她只是这样看着,没有立刻出声,目光如同最温柔的月光,无声地笼罩着他,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与疼惜。
片刻,她才启唇,声音刻意压得极低、极稳,如同冰层下缓缓流淌的深泉,在这死寂的帐内异常清晰:
“越夫人走了。我放她走的。很顺利,吴将军的人,没能下手。”
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却像一道裹挟着雪粒的惊雷,猛地劈开了白毅沉沦的黑暗!
深埋于掌心的头颅骤然抬起!
白毅布满血丝的双眼猛地睁开,带着一种被从深噩梦魇中强行拽出的茫然与剧震,直直地、近乎凶狠地钉在宣神谙脸上!他颊边溅落的几点暗红血痕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未散的戾气、深不见底的疲惫、被骤然撕裂的防备,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于帝王权衡与血仇之下、因“越夫人”三字而骤然松动的……如释重负?尽数翻涌交织。
阿姮……走了?被神谙……放走了?
那个怯生生跟在他身后,仰着稚嫩小脸喊“阿毅阿兄”的邻家小妹?那个在他被其他顽童欺负得鼻青脸肿时,偷偷从袖中掏出捂得温热的麦芽糖塞进他手心的小丫头?那个后来……成了文秀心尖上最柔软的那块肉,却也无形中在他们兄弟之间划下越来越深、最终无法逾越鸿沟的……越姮?
文秀死了。他的尸身,犹在雪地里滚落,死不瞑目。
可越姮……那个无辜的、带着文秀骨血的越姮……她竟活下来了?被他的神谙,自作主张地放走了?
一股汹涌复杂到极致的洪流,瞬间冲垮了白毅强行构筑的心防堤坝。惊怒于宣神谙的擅自决断(尽管这决断或许正是他潜意识里渴求却不敢宣之于口的),庆幸于越姮母子的绝处逢生,更有一种……仿佛某种无形却重逾千斤的枷锁,随着越姮的远遁,终于“咔嚓”一声断裂一角的、难以言喻的解脱感。
这感觉来得如此汹涌,如此猝不及防,彻底击溃了他强行支撑的意志堤防。连日血战的疲惫,亲手终结宿命仇敌后的巨大空洞与悲凉,指尖那挥之不去的冰冷血腥触感,还有灵魂深处被文秀临死质问撕开的、关于槐树与少年往昔的淋漓伤口……所有的一切,如同积蓄已久的滔天洪水,轰然将他彻底淹没!
他猛地伸出手!动作迅疾如电,带起一股冰冷的疾风!
那只沾满血腥、此刻却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的手,如同坠入无尽深渊的濒死者,终于抓住了唯一能救赎他的浮木,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死死地、紧紧地攥住了宣神谙纤细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宣神谙猝不及防地痛哼一声,黛眉瞬间蹙起。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掌心的冰冷粘腻,以及那透过皮肤传递而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烈震颤。
“神谙!”
白毅的声音骤然响起,嘶哑得如同被砂轮磨砺过,破碎不堪,带着一种宣神谙也未曾听过的、近乎孩童般的巨大恐惧与全然的依赖,狠狠撞碎了帐内的死寂,也狠狠撞进她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别走!”他赤红的双眼死死锁住她沉静的眼眸,仿佛要将她的影像烙进灵魂深处,声音里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脆弱与哀求,“别离开!别……别丢下我一个人!”
此刻的他,不再是那个算无遗策、令风云变色的枭雄统帅,不再是那个即将执掌乾坤、手握生杀予夺的准帝王。他只是一个刚刚亲手斩断了与过往最后一丝温情羁绊、被血海深仇和巨大悲怆彻底掏空了灵魂、在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中恐惧沉沦的迷途者。
他像一头在暴风雪中伤痕累累、濒临绝境的孤狼,终于寻到了唯一的光源与暖意,不顾一切地抓住,用尽全身力气,再也不肯松开分毫。
腕骨上传来的剧痛让宣神谙脸色更白了一分,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然而,她脸上没有丝毫惊惶或抗拒,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满溢而出的心疼与决然的温柔。
她没有试图去掰开那铁钳般的手指,反而抬起另一只未被束缚的、同样冰凉的手,温柔而坚定地、轻轻地覆在了白毅那只因过度用力而青筋虬结、冰冷颤抖的手背之上。
她的掌心并不温热,大病初愈的身体透着凉意,可那覆压的动作本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冰冷血肉、直抵灵魂深处的安抚力量。
“阿毅,”她的声音如同最温润的暖玉,低低地、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种抚平惊涛骇浪的沉静魔力,“我在。我一直都在。就在这里,陪着你。”
她微微倾身,靠得更近了些,温热的呼吸拂过他冰冷汗湿的鬓角,拂过那几根在巫蛊之灾中骤然生出的、刺目的银丝,也拂过他紧抿的、沾着血污的唇。
“哪也不去。”她重复着,语气是磐石般的承诺。
白毅的身体剧烈地震颤了一下,攥着她手腕的手指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的骨血都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填补那个巨大的空洞。喉结剧烈滚动,嗬嗬若破风箱,赤眼底水光汹涌,咬牙逼回。唯有那深重的悲怆与劫后余生的脆弱,透过紧贴的肌肤,汹涌地传递给她。
宣神谙任由他攥着,腕间的疼痛如同细密的针,刺着她,也让她更清晰地感知着他的痛。覆在他手背上的那只手,指尖微微动了动,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摩挲着他绷紧如铁石的指节。
她的目光沉静如水,落在他汗湿的鬓角,落在那几缕刺目的银丝上。前世深宫寂寂,她曾隔着重重宫阙,听闻过这位沉默将军的威名与后来的冤屈,但定未想过,有朝一日,这如山岳般沉重的灵魂,会以如此破碎的姿态,将全部的重负与脆弱,毫无保留地交付于她的掌心。
帐内一片死寂。唯有两人沉重交错的呼吸声,以及炭灰深处偶尔爆出的一点微弱火星的“噼啪”轻响,在这血腥未散的废墟里,交织出一种近乎悲怆的温存。
良久,白毅紧绷如弓弦的身体才极其缓慢地、一点点松懈下来。攥着她手腕的力道,终于不再那么要将人捏碎,却依旧固执地不肯松开。
他深埋的头颅,缓缓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抵在了她覆盖着他手背的手腕之上。温热的额头,隔着薄薄的衣袖,紧紧贴着她微凉的肌肤。沉重的呼吸,一下下,灼热地喷洒在她的小臂。
宣神谙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揉了一把,酸涩胀痛。她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倚靠得更舒适些。
另一只手,迟疑了一瞬,终是带着无尽的怜惜,轻轻抬起,如同拂去最珍贵的瓷器上的尘埃,用微凉的指尖,极轻、极柔地触碰上他鬓边那几缕刺目的银丝。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而粗糙,如同被霜雪冻伤的枯草。这不该属于一个正当盛年的将军。
这是前世他被构陷为“失心疯”的滔天冤屈、是无数袍泽在眼前发狂自戕,是步步为营、心力交瘁的复仇路上,灵魂被生生剜去的印记。
她的指尖沿着那缕银丝,缓缓滑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拂过他汗湿冰冷的额角。
白毅的身体在她指尖触碰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抵在她腕间的额头微微动了动,却没有抗拒,反而更深地埋了进去,仿佛在汲取她身上那缕淡得几乎闻不到的、混合着草药清苦的气息。那是她大病初愈的印记,此刻却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属于“生”的微温。
“神谙……”
一声含混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喟叹,从他紧贴着她肌肤的唇齿间逸出,不再是之前的恐惧嘶喊,而是疲惫到极致的低喃,像迷失的孩子终于寻到了归途。
“嗯。”宣神谙低低应了一声,指尖的动作未停,依旧温柔地梳理着他汗湿的发鬓,拂过那冰冷的银丝。
她的目光越过他低垂的头颅,望向帐帘缝隙外那片被大雪覆盖的修罗场。寒风卷着雪沫,在断壁残垣间呜咽盘旋。
目光所及,是那几棵在风雪中倔强挺立的焦黑老槐。大雪压弯了它们枯瘦的枝桠,却无法折断那虬劲的筋骨。
她记得白毅曾对她提起过,雒阳城郊那棵大槐树。少年们的热血盟誓,月光下的豪言壮语……那些属于“文秀阿兄”的、带着阳光温度的碎片,如今被彻底埋葬在眼前这片被血浸透又被雪掩埋的落魂坡下。
她放走了越姮。不仅是为那无辜的胎儿,也不仅是因同是乱世飘萍的恻隐。她更深知,若越姮母子死于乱军,必将成为白毅心底又一道永世无法愈合的裂痕,一道横亘在他与过往最后一丝温情之间的、更深的血渊。
她替他,也替那个早已死在权欲之路上的“文秀阿兄”,斩断了这最后的因果孽债。让那槐树下少年们最初纯粹的情谊,至少在这血腥的终局里,保留了一线微薄的、干净的念想。
“冷吗?”她轻声问,感觉到他额头贴着自己手腕的皮肤依旧冰凉。
白毅没有回答,只是在她腕间蹭了蹭,更深地埋首,发出一声含糊的闷哼,像受伤的兽寻求庇护的本能。
宣神谙微微叹了口气。覆在他手背上的那只手轻轻抽离。
白毅的身体瞬间绷紧,攥着她另一只手腕的手指也猛地收紧,带着惊惶的力道。
“别动。”她柔声制止,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抽离的手并未远去,而是探向自己狐裘斗篷的系带。素白的手指灵巧地解开,将那件带着她体温的、厚实柔软的狐裘从肩头褪下。
白毅似乎意识到她要做什么,抵着她手腕的头颅抬起些许,赤红的眼底带着一丝茫然的抗拒:“你……”
“你比我冷。”宣神谙打断他,语气平静,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坚持。
她不顾他微弱的阻拦,将尚带着自己体温的狐裘展开,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披裹在他仅着单薄深衣的宽阔肩背上。素白的绒毛衬着他墨色的衣衫,更显他脸色苍白如雪。
厚重温暖的狐裘骤然包裹住冰冷的身躯,属于她的、淡雅而坚韧的气息瞬间将他笼罩。那暖意并不炽烈,却如同温润的泉水,丝丝缕缕地渗透进他冻僵的四肢百骸,驱散着骨髓深处的寒意。
白毅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近乎哽咽的叹息。他不再抗拒,任由那温暖包裹,只是攥着她手腕的手指,依旧固执地不肯松开,仿佛那是他与这冰冷人世唯一的锚点。
宣神谙重新覆手在他依旧冰冷的手背上,用自己微凉的掌心包裹住他颤抖的指节,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她的目光落在他依旧残留血迹的右手上,指尖那粘腻的触感似乎还萦绕不去。
“帐后有雪水,”她的声音低柔,“我去取些来。”
这一次,白毅攥着她手腕的手指,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万般不舍地松开了些许力道。
宣神谙轻轻将手腕从他掌中抽出,腕骨处一圈深红的指痕清晰可见,隐隐作痛。她恍若未觉,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沉静而包容,仿佛在说“我很快回来”。
她转身,素白的身影在昏暗的破帐内移动,走向角落一处尚算完好的陶罐,里面盛着清冽的雪水。动作间,她抬手掩唇,压抑地低咳了两声,单薄的肩胛微微耸动,透出大病初愈后的虚弱。
这几声咳嗽,在这寂静的帐内显得格外清晰。
白毅一直追随着她的目光猛地一凝。方才被巨大情绪淹没而忽略的细节瞬间涌入脑海——她略显苍白的脸色,那身素净得近乎萧索的衣物,以及此刻这无法掩饰的、带着病气的低咳。
一股尖锐的疼惜和后怕,如同淬毒的冰锥,猝然刺穿了他被悲怆占据的心防。
他竟忘了!他的神谙,刚刚才从一场几乎夺去性命的高热中挣扎出来!蜀地湿寒,落魂坡更是血腥污秽之地,她竟拖着病体,为他奔波,为他放走越姮,又在这冰冷刺骨的残帐里,承受他失控的力道与绝望的索取!
“神谙!”他声音嘶哑地唤道,带着浓重的自责与恐慌,挣扎着便要起身。
“坐好。”宣神谙头也未回,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无法违逆的平静力量。
她已用陶碗舀起半碗清冽的雪水,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素白瓷瓶,拔开塞子,小心翼翼地往水中倾入些许淡黄色的粉末。一股清苦微辛的药草气息在帐内弥漫开来。
她端着碗,重新走回他面前,将水碗递到他唇边:“加了安神的药散,饮一点。”
白毅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带着病后倦容却依旧沉静坚韧的脸庞,看着她手中那碗冒着丝丝寒气的药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不再多言,顺从地低下头,就着她的手,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那冰寒苦涩的液体。
冰冷的雪水混着药粉滑过灼痛的咽喉,带来一阵刺骨的清醒,也压下了翻腾的血气。
宣神谙看着他狼吞虎咽般喝完,又用手背替他拭去唇角的水渍。她的指尖冰凉,触在他同样冰冷的皮肤上,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慰藉。
“躺下歇息片刻。”她看着他依旧布满血丝的双眼,低声道。
白毅沉默地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与后怕:“你的身子……如何了?不该来此污秽之地,更不该……”他的目光扫过她手腕上那圈深红的指痕,声音艰涩,“是我不好。”
“无妨。”宣神谙轻轻摇头,将空碗放在一旁,重新在他身侧坐下。她拉过那只刚刚被他攥得生疼的手腕,用微凉的指尖轻轻按揉着那圈红痕,动作细致而温柔。“风寒已退了大半,只是还有些气虚。此地……虽污秽,却也是终结之地。尘埃落定,总好过悬而未决的煎熬。”
她顿了顿,抬眼看他,眸子里映着帐外雪光,清澈而深邃,“况且,你在之处,便是心安之所。再污秽,再血腥,我也要来。”
“心安之所……”
白毅低低重复着这四个字,咀嚼着其中的分量。这染血的落魂坡,这埋葬了兄弟情谊与帝王野心的修罗场,竟成了她的心安之所?只因为……他在这里?
一股滚烫的暖流混合着更深的酸楚,猛地冲撞着他的心口,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他猛地伸出手,这一次,动作不再带着绝望的蛮力,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颤抖,轻轻抚上她依旧有些苍白微凉的脸颊。
粗糙的、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温柔地摩挲着她细腻的肌肤,拂过她微蹙的眉心,描摹着她沉静的眉眼。他的眼神专注而贪婪,如同在确认失而复得的爱人。
前世深宫重重,他只能遥望凤座之上那个雍容却寂寥的身影,隔着君臣天堑,将那份隐秘的倾慕与痛惜深埋心底。何曾想过,今生竟能如此刻这般,在血与火的尽头,亲手触碰到这份沉静的温暖?
“傻话……”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鼻音,指腹流连在她微凉的颊边,“这里只有血和恨,哪里配得上‘心安’二字?”
宣神谙任由他抚摸着,脸颊在他粗糙的掌心下微微发热。她抬起未被握住的那只手,轻轻覆在他抚着自己脸颊的手背上,将他的手掌更紧地贴合在自己的肌肤上,汲取着那一点点属于活人的、真实的温度。
“血会干涸,恨……终将入土为安。”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目光越过他,仿佛穿透了这残破的军帐,投向外面那片被白雪覆盖的战场,“可你在这里。阿毅,你在这里,活着,呼吸着,这才是我的‘心安’。梦中种种,譬如昨日死。今生此身,神谙只想护你此刻一点安心。”
只想护你此刻一点安心。
这平静的话语,却像一道裹挟着千钧之力的暖流,狠狠撞开了白毅心中那堵被血与冰封冻的厚重壁垒!
前世被构陷冤死的滔天怨愤,亲手斩断文秀头颅时那撕裂灵魂的巨大悲怆与虚空,还有那指尖挥之不去的冰冷血腥……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轻轻地、坚定地拂开了。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贪婪地攫取着稀薄的空气。赤红的眼底,那翻腾的戾气与悲恸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巨大疲惫的依恋。
他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凝视着她,仿佛要将她的身影刻进骨血深处。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倾身向前,带着一种近乎臣服的姿态,将沉重疲惫的头颅,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枕在了她并拢的膝上。
额头隔着薄薄的裙料,感受到她双腿的微凉和柔软的触感。他闭上眼,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仿佛卸下了万钧重担。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药草清香和属于她的独特气息,如同最有效的安神香,一点点抚平他灵魂深处狂躁的波澜。
那只抚着她脸颊的手滑落,无意识地、带着全然的依赖,轻轻环住了她的腰身,将自己更深地埋入她怀中这方小小的、却足以抵御整个寒冬的温暖港湾。
宣神谙的身体在他枕上膝头的瞬间微微一僵,随即彻底放松下来。她低头,看着怀中这个在尸山血海中杀伐决断、此刻却如孩童般蜷缩依偎的男人,心底最深处那根名为怜惜的弦被狠狠拨动。
她抬起手,指尖带着无尽的温柔,再次轻轻梳理着他汗湿后微凉的发丝,动作轻柔而规律,如同安抚惊悸的幼兽。
她的目光,则投向帐帘缝隙外。风雪似乎小了些。灰白的天光从缝隙里漏进来,照亮帐内飞舞的微尘。远处,隐约传来霍翀沉稳有力的指挥声,士兵们清理战场的号令清晰可闻,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如同巨大的战争机器在终结战役后的惯性运转。
时间在这残破而温暖的方寸之地静静流淌。
篝火的余烬彻底熄灭,只余下冰冷的灰白。帐内的温度在持续下降,寒气如同无形的蛇,悄然侵袭。宣神谙感到膝上传来的重量越来越沉,白毅的呼吸也渐渐变得均匀绵长,只是环在她腰间的臂膀依旧固执地收紧,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与依赖。
她微微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腿,想替他拉紧些滑落的狐裘。
这细微的动作却惊动了浅眠中的白毅。他并未睁眼,只是喉间发出一声模糊不满的咕哝,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脸颊在她膝上蹭了蹭,寻了个更舒适的位置,呼吸再次变得平稳。
宣神谙无奈,只得保持原状。目光再次落回他沉睡的侧颜。剑眉依旧紧锁,即使在睡梦中,那深刻的纹路也未舒展,仿佛仍被梦魇纠缠。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掩去了那双曾令敌人肝胆俱裂的锐利眼眸,此刻只余下深重的疲惫。唇线抿着,唇角微微下撇,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近乎委屈的沉重感。
她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描摹的轻柔,缓缓拂过他紧蹙的眉心,试图将那深刻的“川”字熨平。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他温热的皮肤,带来细微的战栗。睡梦中的白毅似乎感受到了这安抚,紧锁的眉头竟真的微微松动了一丝。
就在这时,帐帘被一只大手小心地掀开一角。
李固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铠甲未卸,甲叶上凝结着冰霜,脸上带着连日征战的疲惫,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帐内,看到枕在宣神谙膝上沉睡的白毅,以及宣神谙那无声示意噤声的眼神,李固的脚步立刻顿住,锐利的眼神瞬间柔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欣慰。
他无声地颔首,目光在宣神谙苍白却沉静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落在她手腕那圈尚未消退的红痕上,眼神微微一凝,随即化为更深的敬意。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做了一个简洁的手势,示意一切安好,军务已妥,便极其轻缓地退了出去,细心地将帐帘重新掩好,隔绝了外面呼啸的寒风。
帐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宣神谙看着重新合拢的帐帘,感受着膝上沉甸甸的依靠和腰间那不容置疑的环抱力量,唇角极轻、极淡地向上弯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带着无尽疲惫与责任的安然。
风雪不知何时彻底停了。
一缕微弱的、带着初霁清辉的天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透过帐帘的缝隙,斜斜地投射进来,恰好落在两人相依偎的身影上。
光柱中,细微的尘埃如同金色的星屑,在寂静中无声飞舞。
光,终于刺破了蜀地漫长寒冬的阴霾,落在了这片被血与火反复淬炼的土地上,也落在了这对在宿命漩涡中紧紧相拥、伤痕累累却依旧相互支撑的少年夫妻身上。
雪压槐枝终不折,烬冷灰深蕴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