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雒阳的初春,裹挟着黄河故道特有的粗粝风沙,吹过新夯的宫墙。南宫崇德殿的轮廓在灰蒙蒙的天幕下初具规模,巨大的础石深埋进冻土,沉默地丈量着新朝的根基。空气里弥漫着湿冷的泥土气息和尚未散尽的烽烟余烬。一种宏大叙事正在废墟之上艰难分娩的滞涩感,沉沉压在每一个人的肩头。

新都初定,百废待兴。朝堂之上,每日争论不休:田亩如何丈量,流民如何安置,前朝冗官如何裁汰,新制如何颁行。

白毅端坐于尚未完工、仅以帷幕隔出的临时正殿上首。皂缘领袖的中衣外罩玄色深衣,金钩革带束腰,通天冠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在他眼前微微晃动,遮挡住他深潭般的眼眸。他听着阶下臣工或激昂或谨慎的奏对,声音沉稳,决策果决,条理分明地厘清着这乱世之后千头万绪的乱麻。

他像一个最精密的机括,运转得无懈可击。

然而,只有宣神谙知道,支撑着这具躯壳的筋骨,已在无声处绷紧到了极限。

她坐在侧后方的帘幕内,并非正式听政,却因着身份特殊,又肩负着督造宫室、安置内眷的职责,被白毅破例允其在此。隔着珠帘的缝隙,她看得分明。

他批阅奏章时,握笔的指节会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笔尖悬停的瞬间,那目光会穿透竹简上的墨字,投向某个虚无的远方,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重的茫然。

有时,臣下为某处安置流民的细节争执不下,声音拔高,他会几不可察地蹙一下眉。仿佛那嘈杂的声浪是某种不堪忍受的噪音,指尖下意识地拂过腰间佩剑的剑柄——一个在战场上养成的、寻求安定的习惯动作。

更深的夜里,当他以为无人看见,独自在空旷的偏殿处理堆积如山的文书时,殿角摇曳的孤灯会将他鬓边那几缕在蜀地落魂坡后愈发显眼的银丝照得无所遁形。他会长久地凝视跳跃的灯芯,身影被拉得又长又孤寂,如同一座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孤峰。

他很少再笑。即便是在霍翀、崔祐这些生死兄弟面前,那偶尔牵动嘴角的弧度,也像是隔着一层冰冷的琉璃,笑意无法抵达眼底。那双曾映着山河烽火、燃烧着炽热野望的眼眸深处,沉淀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与……一种宣神谙无法完全解读,却能清晰感知的巨大空洞。

仿佛蜀道那最后一刀斩落的,不仅是旧时的兄弟情谊,也斩断了他生命里某种极其重要的、支撑性的东西。复仇成功的快意从未降临,留下的只有一片被血浸透、被寒风吹彻的荒原。

宣神谙的心,时常在那样的注视下,被无形的手狠狠揪紧。她看着他如常理政,如常用膳,如常巡视宫城工地,步履沉稳,话语铿锵,仿佛一座正在崛起的、坚不可摧的山岳。

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座山岳的内里,正经历着无声的坍塌。他像一根被拉得太满的弓弦,在无人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好似一个巨大的、无法愈合的创口,日夜侵蚀着他。

他不能倒下,他是这新朝唯一的支柱。于是所有的痛楚、迷茫与自我撕扯,都被他死死地、不留缝隙地压进了灵魂的最底层,用帝王的威仪和如山的事务层层包裹。

这包裹越厚实,内里的腐烂便越令人心惊。

宣神谙知道,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撕开这厚重包裹,让阳光透进去,让那积郁的伤痛得以喘息、甚至开始结痂的契机。不是朝堂上君臣奏对的庄重,也不是私下里隔着书案商讨事务的谨慎。

她需要一个只属于“白毅”和“宣神谙”的时刻。一个剥去所有身份枷锁,让灵魂得以赤裸相对的瞬间。

机会,随着正月望日(上元节)的临近,悄然浮出水面。

正月望日,望日佳节。这是新朝定都雒阳后的第一个大节,亦是乱世稍歇、人心思定的象征。无论朝堂如何强调节俭,民间自发的庆祝早已如火如荼地酝酿开来。

朱雀大街两旁的店铺早早挂起了各色灯笼。匠人们赶制着精巧的竹龙、旱船。小贩的叫卖声也比往日多了几分喜气。驱疫祈福的傩戏班子敲响了排练的鼓点,咚咚咚地敲在人心上,撩拨着对新生活的期盼。

按旧俗,大婚在即的新人,婚前不宜相见,否则不吉。这规矩,对于即将成为帝后的二人,宗正、礼官们更是引经据典,言其关乎礼法伦常,不容轻忽。他们小心翼翼地提醒着,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敬畏。

这禁忌,落在宣神谙耳中,却成了破局的钥匙。

不能相见?那便不见“真容”。

她需要白毅走出南宫崇德殿那片象征着权力也禁锢着心灵的巨大阴影,走到这活生生的、带着烟火气息的世间来。让他看看,他浴血搏杀、殚精竭虑所守护的,究竟是何等鲜活的模样。让鼎沸的人声、绚烂的灯火、孩童纯真的欢笑,去冲刷他灵魂深处那凝固的血色和挥之不去的寒意。

哪怕只有片刻。

于是,一张素笺,经由崔祐那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心细如发的手,递到了正在偏殿与霍翀商议军屯事宜的白毅案头。

字迹是宣神谙特有的清隽秀逸,内容却让白毅微微一怔:

“闻朱雀大街有傩戏百技,颇类古之‘角抵’‘曼延’。昔年雒阳上元,阿毅曾言欲观此盛景而不得,引为憾事。今大晏初定,百戏复起,烟火人间,或可一窥旧梦?然礼不可废,恐惊扰贵人清静。若得暇,酉时三刻,朱雀门第三株老槐下,或有故人遗灯相候,可借光一观。灯影幢幢,各安其面,或可免俗议之扰。

神谙顿首。”

寥寥数语,不着痕迹。不提他,不提伤痛,只提旧年雒阳的遗憾,提眼前雒阳的烟火。将一场刻意的邀约,巧妙藏于“观灯”、“避礼”、“借光”的闲淡之下。

那“故人遗灯”四字,更是轻飘飘地,却精准地拨动了白毅心底那根关于“过往”的弦。雒阳的望日,曾经宛城槐树下的少年……那些被血污和权谋刻意掩埋的、属于“人”的温度,被这封信轻轻拂去了尘埃。

白毅捏着素笺,指尖在那“神谙顿首”四字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目光抬起,越过窗棂,望向宫墙外隐约可见的喧嚣方向。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起一丝极其复杂的波澜,有片刻的恍惚,随即又被更深沉的疲惫覆盖。

“陛下?”霍翀见他出神,低声提醒。

白毅将素笺收起,神色已恢复如常,只淡淡道:“无事。军屯之事,就按方才议定的办。崔祐呢?”

“通济侯方才还在外面探头探脑,这会儿……”霍翀话音未落,崔祐那颗脑袋已从殿门边冒了出来,脸上堆着惯常的、带着点狡黠的笑。

“陛下!长平侯!”崔祐大咧咧地行礼,眼神却偷偷往白毅案上瞟,“今儿可是望日节!宫里冷冷清清,连口热乎汤饼都吃不上!臣刚听羽林卫那几个小子说,朱雀大街可热闹了,那猴戏耍得,啧啧,比当年宛城瓦舍里的强十倍!还有那喷火的,吞剑的……陛下!长平侯!咱闷在这宫里骨头都锈了,不如下值后,让臣护着……呃,陪着,微服出去松散松散?体察民情嘛!”他拍着胸脯,一脸“为国为民”的忠肝义胆。

白毅看着他,没说话。那目光平静,却让崔祐脸上的笑容渐渐有些挂不住,额角渗出点细汗。

就在崔祐以为心思被看穿,准备缩脖子认怂时,却听白毅低沉的声音响起:

“准了。酉时三刻,朱雀门。只你一人随行,着便服。”

崔祐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差点跳起来:“得令!陛下圣明!体察民情,圣明!”他忙不迭地行礼告退,一溜烟跑了,生怕白毅反悔。

霍翀看着崔祐消失的背影,又看看白毅沉静的侧脸,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神微动,最终只拱手道:“陛下……散散心也好。宫中有臣。”

他深知蜀地归来后,白毅心结之重,亦深知宣神谙此举用意之深。

崔祐几乎是蹦跳着冲出偏殿的,那份雀跃劲儿,哪像个位高权重的大农令,倒像个得了糖吃的半大少年。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回自己的值房,一把扯下身上那套象征九卿身份的深色官袍,动作麻利地换上一件半新不旧的翠虬棉袍——这是他最舒服的“便服”,耐脏又活动方便。

“成了成了!”他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对着空屋子傻乐,“陛下准了!酉时三刻!嘿嘿,君华……等我!”想到霍君华那张明艳照人、此刻可能正嘟着嘴嫌他烦的小脸,崔祐的心就像被泡进了蜜罐里,甜得发齁,连日来被繁琐钱粮账目折磨的烦躁一扫而空。

他崔祐,通济侯,晏朝的大农令,管着新朝的钱袋子,位极人臣,风光无限。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支撑他熬过无数个通宵达旦、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的动力是什么。

是长平侯府厨房飘出的炖肉香?是霍翀阿兄拍着他肩膀叫他“阿猿”的豪爽?不,这些都暖,但最让他心头滚烫、甘之如饴的,是霍家那颗最耀眼的明珠——霍君华。

崔祐永远记得小时候,那个冬天冷得能冻掉脚趾头。他家徒四壁,阿母病着,他饿得前胸贴后背,缩在街角瑟瑟发抖。是那个穿着火红狐裘、像个小仙女似的霍君华,跟着她威风凛凛的阿兄霍翀路过。

小君华看到他冻得发紫的脸,二话不说就把自己手里刚买的、还冒着热气的胡饼塞给了他,还把自己暖手的铜手炉也塞进他怀里,奶声奶气地说:“小阿兄,快吃!暖暖!”

那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里,没有怜悯,只有纯粹的善意和分享的快乐。那个胡饼的滋味,那个手炉的温度,那份不掺杂质的关怀,从此就烙在了崔祐的心尖上。

后来,霍翀见他机灵又肯吃苦,便时常带在身边教导。他也争气,凭着一股子拼劲和天生的算学头脑,硬是从微末小贩爬到了如今的位置。他成了霍府的常客,成了霍翀最信任的兄弟,也成了……霍君华口中那个“傻大个”、“烦人精”。

如今,经历了凌益之事,霍君华更是长大了,成了雒阳贵女圈里出了名的将门娘子。她性子娇憨,却也带着将门虎女的烈性,护短重义,爱憎分明。

她对崔祐……嗯,崔祐挠挠头,有点拿不准。说他烦吧,他天天变着花样送东西,从城外新开的点心铺子的蜜饯,到胡商带来的新奇琉璃珠,再到他亲手削的、丑不拉几的小木马……她嘴上嫌弃着“谁稀罕”、“丑死了”,可东西都好好收着。

说他好吧,她对着雒阳城里那些玉面郎君、风流才子,眼神都比对着他亮几分。崔祐知道,君华是个好颜色的,喜欢那种芝兰玉树、面如冠玉的翩翩公子。他崔祐?浓眉大眼,鼻梁高挺,是条汉子,但离“精致”二字差了十万八千里,顶多算个……潇洒的糙汉?

“哼,皮囊好看能当饭吃?”崔祐对着铜镜整理了下衣襟,镜中人剑眉星目,英气勃勃,虽然皮肤因为常年在军营和田间地头跑晒得有点黑(虽然保养过了),但绝对不丑!“我崔阿猿一颗真心,赤诚火热!比那些绣花枕头强百倍!君华……总有一天你会懂的!”他对着镜子挥了挥拳头,给自己打气。

今天可是望日节!天赐良机!陛下要去体察民情(实则是赴宣娘子的约),他崔祐自然要“忠君体国”地护卫左右(顺理成章地跟着出宫),然后……嘿嘿,找个机会开溜,去长平侯府接君华逛灯会!完美!

想到这儿,崔祐乐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锦囊,里面装着几枚他特意从大农令府库的“损耗”里精挑细选出来的、最圆润饱满的东珠。又摸了摸袖袋里一个用油纸包好的、还温热的糖人——是只威风凛凛的小老虎,君华属虎,她一定喜欢!还有怀里揣着的一个他亲手做的、打磨得光滑无比的小竹蜻蜓。

“万事俱备!”崔祐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雀跃,努力摆出一副“我这是正经护卫陛下”的严肃表情,大步流星地朝朱雀门方向走去。脚步轻快得像踩了风火轮。

长平侯府,卫尉霍翀的府邸。虽是新朝初立,府邸尚在修缮,但已显露出将门的轩昂气度。庭院里,几个小丫鬟正叽叽喳喳地往树上挂小巧的花灯。

闺房内,霍君华正对着铜镜生闷气。

镜中的少女,乌发如云,肌肤胜雪,一双杏眼灵动有神,此刻却微微嘟着嫣红的唇瓣,显得娇憨又带着几分委屈。她穿着一身翠缥色的新裁襦裙,外罩一件米色的轻纱半臂,衬得她如同春日里初绽的迎春花,明媚动人。

“阿兄真是的!说好了望日节陪我逛灯会的!”霍君华气鼓鼓地放下手里的螺子黛,“陛下那边有事,他就要留在宫里值守!说话不算话!”她拿起梳妆台上一个憨态可掬的陶土小猪摆件——那是崔祐不知从哪里淘换来的,说是像她生气时的样子,被她嫌弃地丢在角落好几天,不知何时又悄悄摆回了显眼位置。

“还有那个崔阿猿!”霍君华的指尖无意识地戳着小猪的鼻子,“一天到晚就知道往府里送东西!蜜饯甜得齁死人!琉璃珠晃得眼花!那个丑木马……腿都削歪了!”她嘴上抱怨着,眼神却不自觉地瞟向梳妆匣底层。那里放着那几颗他送的琉璃珠,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流转着温润的光泽。还有那个歪腿木马……其实……丑得还挺别致的?

霍君华甩甩头,想把那个总是咧着一口白牙、眼神亮得惊人的家伙从脑子里赶出去。她是霍家的女公子!要配也是配那种温润如玉、出口成章的翩翩公子(霍君华的理想型是男版的宣神谙)!崔祐?嗓门大得吓人,笑起来没心没肺,算盘打得噼啪响,看见她就只会傻乐着递上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一点都不风雅!

可是……他送的东西,好像都是她无意中提过一句喜欢的?蜜饯是西市新开那家铺子的招牌,琉璃珠是她某次看到郑家小娘子戴了多看了两眼……还有上次她崴了脚,疼得直掉眼泪,是他二话不说背着她跑了大半个雒阳城找医官,一路上还笨嘴拙舌地讲着一点也不好笑的冷笑话逗她……那宽阔温暖的背脊,那小心翼翼生怕颠着她的样子……

霍君华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烫。

“烦死了烦死了!”她烦躁地揉乱了梳好的发髻。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喧嚣鼓乐,心里像有只小猫在抓挠。望日节啊!一年才一次!她精心打扮了这么久,难道要在家里对着铜镜过?不行!绝对不行!

阿兄在宫里当值,阿母和嫂嫂性子都喜静,不爱凑这等热闹,阿狰又是个离不开人的奶娃娃……偌大侯府,竟无人可唤来陪她同游!

“锦书!”霍君华扬声唤自己的贴身侍女。

“女公子!”一个圆脸小侍女应声进来。

“备车!叫上两个健妇跟着,我要自己去看灯!”霍君华站起身,挺起胸脯,努力做出一个“本女公子才不稀罕别人陪”的傲娇表情。

“啊?女公子,您一个人?这……”锦书有些犹豫,“侯爷吩咐了……”

“阿兄又不在家!天塌下来有我顶着!”霍君华小手一挥,颇有其兄之风,“快去!再磨蹭好看的灯都要被抢光了!”

锦书拗不过自家女公子,只得去准备。霍君华对着镜子重新整理好发髻,插上一支新打的点翠蝴蝶簪,又仔细抿了抿唇上的胭脂。镜中人明眸皓齿,顾盼生辉。她满意地点点头,拎起裙摆,像只迫不及待要飞出笼子的小鸟,朝府门外奔去。心里那点因为阿兄和某个“烦人精”缺席而产生的小小失落,瞬间被即将到来的热闹和自由冲散了。

酉时三刻,雒阳城华灯初上,如同星子落入了凡尘。

朱雀大街,这条新朝帝都的南北通衢,此刻化作了光的河流,人的海洋。无数盏形态各异的灯笼争奇斗艳:素纱宫灯、走马转灯、莲花宝灯、瑞兽灯……将整条街道映照得亮如白昼,光影在青石板路面上流淌跳跃。

小贩的吆喝声、孩童兴奋的尖叫嬉闹声、人群的喧哗谈笑声、还有那震耳欲聋的锣鼓铙钹声,汇成一股巨大而嘈杂的声浪,汹涌澎湃,几乎要将人掀翻。

空气中弥漫着烤饼、饴糖、炙肉、以及焚烧松柏枝驱邪的混合气味,浓烈而鲜活,充满了尘世的勃勃生机。

巨大的傩戏队伍正从街口缓缓行来。戴着狰狞鬼怪面具的傩者,踩着夸张的禹步,挥舞着桃木剑和五色幡,口中发出低沉浑厚的吼声,驱赶着无形的疫鬼。紧随其后的是喷火的艺人、顶碗的杂耍、踩着高跷摇摇晃晃的“巨人”,还有被围得水泄不通的猴戏摊子——那只披红挂绿、机灵无比的小猴,在主人的锣鼓点下翻着筋斗,模仿着人的动作,引得围观人群爆发出阵阵喝彩和哄笑。

崔祐努力挤在白毅身侧,高大的身躯像一堵墙,为白毅隔开汹涌的人潮。他脸上也覆着一张普通的傩面,但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却滴溜溜地转,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履行着他“护卫”的职责。

“看哪!看那小猢狲!像不像昨儿朝堂上梗着脖子跟陛下争辩田赋的王司徒?”崔祐努力挤在白毅身侧,试图用他惯常的插科打诨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在鼎沸人声中拔得老高。他得让陛下放松点,也得给自己找机会开溜啊!君华应该也到灯会了吧?在哪呢?(锦书送的情报)

白毅没有回应。隔着面具,崔祐也能感觉到陛下浑身紧绷,像根拉满的弓弦。这喧嚣的人间烟火,对刚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陛下而言,恐怕是另一种酷刑。

白毅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玄色深衣,未佩刀剑,身形依旧挺拔,却像一根绷紧的弦,被硬生生投入了这片欢腾的沸水之中。脸上覆着一张最常见的、用桐油涂过的竹胎傩面,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唇。隔着面具上那两个小小的孔洞,他沉默地注视着眼前汹涌的人潮,绚烂的灯火,滑稽的表演。

这一切是如此鲜活,如此喧嚣,如此……格格不入。

那震天的锣鼓,像极了战场上的催魂鼓;人群爆发的哄笑,在他耳中幻化成刀剑入肉的闷响和濒死的惨嚎;空气中食物的甜腻香气,混杂着焚烧松柏的烟火气,竟诡异地勾起蜀道寒风里浓重的血腥和焦糊味……他感觉自己像一叶孤舟,被这喧嚣的浪涛推搡着,身不由己。

面具之下,他的呼吸微微急促,握着拳的手心,一片冰凉粘腻的冷汗。那深埋的疲惫和心底巨大的空洞,非但没有被这热闹填满,反而被这强烈的反差刺激得更加尖锐、更加无所适从。他像一头误入闹市的孤狼,浑身紧绷,只想立刻撕开人群,逃回那冰冷的宫阙阴影里去。

就在这时,一道目光穿透了汹涌的人潮和迷离的灯火,如同无形的丝线,精准地、不容置疑地缠绕住了他。

白毅猛地循着那感觉望去。

不远处,第三株虬枝盘曲的老槐树下,一个纤细的身影静静伫立。她也戴着傩面,样式普通,遮掩了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在摇曳的灯火映照下,沉静如深秋的潭水,清澈,温润,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和难以言喻的安宁。

隔着鼎沸的人声,隔着面具,隔着无数攒动的人头,那双眼睛就那样静静地、专注地凝望着他。

周遭的一切喧嚣——猴戏的锣鼓、傩者的吼叫、人群的哄笑——仿佛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抽离了。白毅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双眼,和那双眼中倒映出的、自己戴着可笑面具的、孤独而狼狈的身影。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端,他几乎要在这目光下溃不成军。

是她。

无需言语,无需确认。只凭这一眼,他便知道,是她。

宣神谙隔着面具,隔着人海,望着那个玄衣孤影。他僵硬的站姿,他微微侧身想要躲避人群触碰的动作,他隔着面具孔洞都能感受到的茫然与不适……这一切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蜀地的血,落魂坡的风,终究还是在他灵魂深处刻下了太深的烙印。

她动了。

没有呼喊,没有招手。只是分开身前看猴戏看得入迷的几个孩童,步履从容而坚定地,穿过喧闹的人流,朝着白毅的方向走去。灯火的光影在她素色的衣裙上流转,人潮的推挤仿佛自动为她让开了一条无形的路。

她像一尾逆流而上的鱼,目标明确,直抵彼岸。

终于,她站定在他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被风尘掩盖的冷冽气息。

鼎沸的人声重新涌入耳膜。旁边一个看喷火看得忘形的汉子被火星燎到,怪叫着跳开,撞了崔祐一个趔趄。崔祐龇牙咧嘴地稳住身形,看看白毅,又看看突然出现的、同样戴着面具的女子,眼珠子瞪得溜圆,嘴巴张了张,却在宣神谙一个极轻微的眼神示意下,硬生生把惊呼咽了回去,只余满脸的惊疑不定。

宣神谙对周遭的混乱恍若未觉。她微微仰起头,隔着两张冰冷的面具,目光穿透那小小的孔洞,深深烙进进白毅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深处。她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清晰地送入白毅耳中,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近乎疏离的客气,如同对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公子,望日安康。”

话音落下的同时,她将一直提在手中的一盏灯笼,指尖微颤着,轻轻向前一递。

那灯笼形制古朴,并非街市上常见的花哨样式。竹篾为骨,素绢蒙面,绢面上用极细的墨线勾勒出南宫瓦当上常见的应龙纹样。线条简洁流畅,带着一种庄重内敛的美。暖黄的光晕从灯内透出,将那威严的龙纹映得柔和了几分,像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太阳,被递到了白毅冰冷的指尖前。

白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他垂眸,看着那盏递到面前的灯。灯笼的光晕柔和,映着他覆着面具的脸,也映着他垂在身侧、指节因紧握而发白的手。指尖冰凉,仿佛血液都已凝固。

隔着面具,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宣神谙目光的重量,沉甸甸地熨帖在他心口那片冻土上,带着无声的抚慰和一种不容置疑的牵引。

他迟疑着,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括,缓缓抬起手。冰冷的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终于小心翼翼地、几乎是虔诚地触碰到了那温热的竹柄。一股细微的暖流,顺着指尖,瞬间流窜过冰冷的臂膀,直抵心口那片冻土。

他几乎是本能地收拢手指,将那盏小小的、绘着应龙纹的灯笼,紧紧攥在了掌心。仿佛抓住的,是溺水时唯一的浮木,是寒夜里唯一的星火。

灯笼入手微沉,温热的触感从竹柄蔓延开来。白毅的目光穿透面具的孔洞,死死锁住宣神谙那双沉静的眼眸,试图从中读出些什么。

然而,宣神谙却在他接过灯笼后,极其自然地侧过身,与他并肩而立,目光投向前方喧腾的傩戏队伍,仿佛真的只是萍水相逢,借灯观景。

人潮依旧汹涌,锣鼓依旧喧天。猴戏摊子那边爆发出新一轮的喝彩,大约是那小猴又做出了什么高难动作。

就在这鼎沸的、充满了尘世欢腾的背景音中,宣神谙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温润的暖玉投入深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径直落入白毅的耳中,也落入他灵魂深处那片荒芜的冻土:

“世事纷扰,人心如川。”她的声音平静,如同叙述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公子心有千钧,负山而行,旁人只见山岳巍峨,又有几人能见行路之艰?”

白毅攥着灯笼的手指猛地收紧,竹柄硌着掌心,带来细微的痛感。面具下的呼吸,骤然沉重了几分。

宣神谙的目光依旧望着前方舞动的傩者,语调不急不缓:“猜忌如影,寻觅徒劳。人心叵测,古来如此。公子不必为魍魉耗神,亦无需向魑魅索解。”

她微微一顿,那声音里仿佛注入了某种极其郑重的力量,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叩击在白毅的心扉上:

“妾当穷碧落,为君觅归途。”

“寻归途”三字落下,如同惊雷炸响在白毅的脑海深处!

不是朝堂上臣子的恭谨承诺,不是幕僚谋士的智计效忠。那是一个女子,一个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子,隔着喧嚣人海,隔着冰冷面具,以最平静却最不容置疑的姿态,许下的灵魂誓约!

她懂他所有的负重,所有的猜疑,所有在权力之巅挥之不去的孤独与寒冷!她不是在仰望那座名为“皇帝”的山峰,她是在告诉他——她看见了那个在山道上艰难跋涉、伤痕累累的“白毅”!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涩洪流猛地冲垮了白毅强行构筑的心防!面具之下,他的眼眶骤然发热,鼻端酸楚得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侧过头,不再看前方的傩戏,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面具,死死地钉在宣神谙的侧脸上。那眼神里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彻底洞穿、被完全接纳后的巨大震动和……脆弱。

“神谙……” 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艰难地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宣神谙终于缓缓转过头,迎上他那几乎要将人灼穿的目光。面具遮挡了彼此的表情,但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却清晰得如同烙印。她没有回避他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反而微微向前倾身,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近,近到在鼎沸人声中也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气息。

“走吧,”她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安抚的魔力,如同在安抚一头濒临崩溃边缘的猛兽,“前面人少些,灯也更好看。”

她伸出手,极其自然地、轻轻碰触了一下白毅紧握着灯笼的手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意味。

白毅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那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却像带着奇异的电流,瞬间击穿了他所有的防备。他没有挣脱,任由那微凉的指尖引着,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的木偶,脚步有些虚浮地随着她的方向,一步步脱离最拥挤的人潮,朝着旁边一条相对僻静些的巷口走去。

(崔祐视角)

“公子,望日安康。”一个清越的女声穿透嘈杂传来。

崔祐眼睛一亮,是宣娘子!陛下等的人到了!他心头一喜,机会来了!

就在这时,眼尖的崔祐在人群缝隙里捕捉到了一抹亮眼的翠缥!就在不远处一个卖糖画的摊子前!是君华!她正踮着脚,指着糖画架子上的蝴蝶,侧脸在灯火下莹润如玉,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娇憨。

崔祐的心瞬间狂跳起来!他下意识就想往那边挤。可脚步刚动,眼角余光瞥见白毅接过灯笼时那微微颤抖的手,和隔着面具都能感受到的茫然与不适。

崔祐的脚步顿住了。不行,陛下现在这个样子……宣娘子虽然来了,但这人山人海的……万一出点岔子……他猛地攥紧了拳头,硬生生压下了奔向君华的冲动。

“唉,当差要紧,当差要紧……”崔祐在心里默念,强迫自己把目光从霍君华身上撕下来,重新聚焦在白毅身上,像最忠诚的猎犬,警惕地竖起耳朵,绷紧神经,将陛下周围一切可能的推挤都挡开。只是那眼神,总是不受控制地往糖画摊子那边瞟。

霍君华拿到了心仪的蝴蝶糖画,正喜滋滋地舔着,晶莹的糖丝在灯火下闪闪发光。她感受到一道灼热的视线,疑惑地转头望去。人潮汹涌,只看到一片攒动的人头和各式各样的傩面。她撇撇嘴,大概是自己多心了。她小心翼翼护着糖画,随着人流往前走,目光被前面一个卖精巧花灯的摊子吸引住了。

崔祐看着霍君华像只快乐的小蝴蝶在人群中穿梭,心痒难耐。他一边尽职尽责地护在白毅和宣神谙身侧,一边在心里飞快地盘算:宣娘子和陛下似乎有话要说,两人朝着旁边人少些的巷口走去了……机会!天大的机会!

他觑准时机,趁着白毅和宣神谙走入相对僻静的巷口,注意力似乎都在彼此身上时,崔祐一个闪身,像条滑溜的鱼,“嗖”地一下钻出了人群!他飞快地摘掉脸上的傩面,塞进怀里,然后深吸一口气,朝着霍君华的方向,逆着人流奋力挤去!

霍君华正站在一个卖竹编小玩意的摊子前,拿起一个精巧的竹哨把玩。突然,身后一股大力猛地涌来!

“啊!”霍君华惊呼一声,猝不及防,身体被撞得向前踉跄,手里的糖画眼看就要脱手飞出!她心疼地闭上眼。

预想中的落地碎裂声没有传来。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稳稳地托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则有力地扶住了她的肩膀,帮她稳住了身形。一股熟悉的、带着阳光和皂角气息的味道瞬间将她包围。

“小心!”一个低沉而带着急切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霍君华惊魂未定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崔祐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浓黑的剑眉微蹙,深邃的眼眸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和紧张,高挺的鼻梁上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灯火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少了平日的傻乐,多了几分沉稳可靠。

他一手稳稳地托着她拿糖画的手,一手扶着她,宽阔的胸膛几乎将她护在怀里,隔绝了身后再次涌来的人潮。

“崔……阿猿?”霍君华愣住了,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怎么会在这里?还……靠得这么近?

“没事吧君华?撞到哪了?”崔祐的声音里带着后怕,上下打量着她,眼神急切。

“没……没事。”霍君华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想挣开他的手,脸颊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他的手掌很大,很温暖,带着常年习武握刀的薄茧,贴在她微凉的手腕上,有种奇异的安定感。她注意到他额角的汗,还有他为了护住她和糖画,自己半边身子被后面的人挤得有些狼狈。

“你怎么在这儿?”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带着惯常的骄矜。

崔祐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抓着人家的手,像被烫到一样赶紧松开,挠了挠后脑勺,脸上又露出了那副标志性的、带着点傻气和讨好的笑容:“嘿嘿,那个……我……我陪陛……呃,陪我家阿毅出来体察民情!刚巧!刚巧看到你!”他指了指巷子口的方向,含糊其辞,然后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那个油纸包,“你看!我给你带了糖人!小老虎!可威风了!还有这个!”他又摸出那个光滑的小竹蜻蜓,“我自己削的!飞得可高了!”

看着他手忙脚乱地献宝,额上汗珠在灯火下闪闪发亮,眼神亮晶晶的,满是期待,像极了等待主人夸奖的大狗。霍君华心里那点小小的骄矜,忽然就有点维持不住了。她想起刚才他冲过来护住她的样子,那种毫不犹豫、坚实可靠的感觉……

“哼,又是这些小孩子玩意儿。”她别过脸,努力压下嘴角想要上扬的弧度,伸手接过了小老虎糖人,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掌心,感受到那灼热的温度,心尖又是一颤。她低头看着栩栩如生的小老虎糖人,又看看他手里那个朴实无华却打磨得异常光滑的竹蜻蜓,小声嘟囔:“丑死了……”

崔祐也不恼,嘿嘿笑着:“丑是丑了点,但结实!我试过了,转起来可稳!”他拿起竹蜻蜓,双手一搓,那竹蜻蜓便“咻”地一声,轻盈地飞向空中,在灯火阑珊处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吸引了旁边几个小孩的惊呼。

霍君华的目光追随着那只小小的竹蜻蜓,看着它在璀璨的灯火和漫天的星光间盘旋、上升,带着一种自由而坚韧的生命力。她忽然觉得,这个傻大个笨拙的心意,就像这竹蜻蜓,朴实无华,却带着一股子让人安心的韧劲儿,比那些华而不实的琉璃珠、玉簪子……似乎更让她心头微暖。

“喂,傻站着干嘛?”霍君华收回目光,瞥了一眼还在傻笑的崔祐,下巴朝前面一个猜灯谜的摊子扬了扬,“那个最大的鲤鱼灯挺好看的,我想要。你去猜谜赢来!”语气是惯常的骄横,但眼神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狡黠。她倒要看看,这个整天跟算盘账册打交道的糙汉,肚子里有没有点墨水。

崔祐一听,精神大振!“得令!霍女公子稍候!”他像得了圣旨,摩拳擦掌地就挤到了灯谜摊子前。

那鲤鱼灯挂得最高,灯谜自然也最难:“‘上不在上,下不在下,不可在上,且宜在下。’(打一字)”

围观的人不少,都在皱眉苦思。霍君华也好奇地凑过来看。

只见崔祐盯着谜面,浓眉紧锁,嘴里念念有词:“上不在上……下不在下……不可在上……宜在下……”

他忽然眼睛一亮,猛地一拍大腿!“哈哈!是‘一’字!对不对?”

摊主笑着点头:“这位郎君好才思!正是‘一’字!鲤鱼灯归您了!”

周围响起一片赞叹声。霍君华惊讶地微微张开了小嘴。她没想到这个“粗人”竟然这么快就猜出来了!看着崔祐得意洋洋地接过那盏流光溢彩的大鲤鱼灯,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朝她走来,灯火映着他神采飞扬的脸庞,那咧开的嘴角,雪白的牙齿,还有那双盛满了星辰和喜悦的眼睛……

霍君华的心跳,毫无预兆地加速了。

“喏!给!君华妹妹!”崔祐把灯递到她面前,眼神亮得惊人。

霍君华接过沉甸甸的鲤鱼灯,暖黄的光晕映着她微红的脸颊。她看着他额角的汗珠,看着他因为兴奋而微微发亮的眼睛,看着他脸上那纯粹而热烈的笑容……这一刻,她忽然觉得,那些所谓的“玉面郎君”、“风流才子”的面容,在眼前这张带着汗珠、笑得有点傻气却无比真诚的俊朗脸庞前,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一种陌生的、带着点甜意的暖流,悄然在心湖里漾开。

“哼,算你还有点小聪明。”她小声嘀咕,声音却软糯了许多,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娇羞。她提着灯,转身往前走,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走啦!阿猿!前面还有好看的!”

崔祐看着她的背影,听着她不再那么“嫌弃”的语气,心头狂喜!他连忙应道:“哎!来了来了!”

崔祐乐颠颠地跟了上去,高大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护在她侧,替她挡开所有拥挤。

“君华,你看那个走马灯!转起来可有意思!”

“君华,尝尝这个!刚出炉的炙羊肉串!香得很!”

“君华小心台阶!”

“君华……”

他一声声地唤着她的名字,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亲昵和欢喜。霍君华起初还板着小脸,让他“闭嘴”、“别吵”,可渐渐地,那一声声“君华”落在耳中,竟变得格外熨帖。她偶尔回头看他一眼,对上他那双盛满笑意的眼睛,心跳便会不规律地加快几分。

“喂,阿猿。”走到一处相对人少的拱桥边,霍君华停下脚步,看着桥下倒映的璀璨灯火,忽然开口。

“在呢!女公子有何吩咐?”崔祐立刻凑上前,狗腿地问。

霍君华转过身,仰起小脸,认真地看着他。灯火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跃,如同落入凡间的星子。“你……为什么总给我送东西?还都是……那些奇奇怪怪的?”她问出了藏在心里许久的问题。

崔祐愣了一下,随即挠挠头,难得地有些不好意思,小麦色的皮肤泛起一层不易察觉的红晕。他挠头的动作有些笨拙,眼神却无比真诚地望进霍君华的眼睛里:“因为……看到好的、有趣的,就想着你可能会喜欢……小时候,你给我那个胡饼,那个手炉……我,我一直记着。”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赤诚:“君华,我……我就想对你好。看见你开心,我比什么都高兴。”

简单直白的话语,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猛地印在了霍君华的心上。她看着他因为紧张而微微抿紧的唇线,看着他眼中毫不作伪的深情,看着他宽阔的肩膀和此刻显得有些局促的模样……之前所有的嫌弃、骄矜,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原来,真心真的可以胜过容颜。原来,这个崔阿猿的心里,一直珍藏着那么久远的温暖,并用他笨拙却无比热烈的方式,一直回报着。

一股巨大的暖流和酸涩同时涌上鼻端。霍君华猛地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和有些失控的表情。她吸了吸鼻子,再抬起头时,脸上却绽开了一个比满街灯火还要灿烂明媚的笑容,带着前所未有的娇憨和一丝羞涩。

“傻子!”她嗔了一句,声音却甜得像蜜。她忽然伸出手,将手里一直捏着的、那个崔祐送的小竹蜻蜓塞回他手里,“这个……飞得挺高的。再……再给我做一个吧!要……要刻上我的名字!”

说完,不等崔祐反应,她提着鲤鱼灯,像只受惊的小鹿,转身就跑上了拱桥,翠缥的裙摆像一朵盛开的花。

崔祐握着还带着她体温和淡淡馨香的竹蜻蜓,整个人都呆住了。巨大的狂喜如同烟花在他脑海里炸开!君华……她……她收下了!她还要他再做!还……还对他那样笑了!

“君华!等等我!”崔祐如梦初醒,拔腿就追了上去,脸上的笑容灿烂得能照亮整个夜空。他三两步追上她,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没有提灯的那只小手。

霍君华的手微微一颤,却没有挣脱。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阴影,耳根红得滴血。

崔祐感受到掌心那只小手的柔软和微微的凉意,心头滚烫,小心翼翼地、坚定地握紧。

两人就这样牵着手,走在熙熙攘攘的灯会人潮中。高大的少年紧紧护着身旁提着鲤鱼灯的少女,替她挡开所有拥挤,时不时低头看她一眼,眼神温柔得能溺死人。少女偶尔抬头嗔他一眼,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

绚烂的灯火在他们身后流淌,定格成一幅名为“少年爱意”的画卷。

喧嚣的声浪被高大的坊墙隔绝了大半,只余下模糊的背景音。巷口悬挂着几盏素雅的莲花灯,光线幽微,在地上投下摇曳的光斑。此处行人稀疏,只有远处傩戏的鼓点隐约传来。

宣神谙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白毅。她抬手,纤细的指尖轻轻搭在了自己面具的边缘。

白毅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屏住了呼吸。

然而,宣神谙的手指只是在那面具边缘停顿了一瞬,并没有摘下。她隔着面具,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仿佛能穿透竹胎和桐油,清晰地看到白毅面具下那张疲惫而伤痛的脸。她的声音在幽暗的光线下响起,低柔,却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力量:

“阿毅,”她唤出了那个只属于最亲密之人的小字,彻底撕开了方才“公子”的疏离伪装,“我知道。”

简单的三个字,却重逾千钧。

“我知道蜀道那一刀有多重。”她的目光沉静地锁住他,仿佛要望进他灵魂深处那道最深的裂痕,“我知道那不是快意恩仇,那是……剜心剔骨。你斩落的是文秀,可倒下去的,也是那个在槐树下拍着你肩膀,说‘以后大哥罩你’的文秀阿兄。”

白毅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利箭当胸穿透!面具之下,他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牙关紧咬,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宣神谙的话语,像一把最精准的柳叶刀,将他心中那血淋淋、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创口,毫无遮掩地剖开!

“我知道你夜不能寐,知道你看似掌控一切,实则如履薄冰。我知道那些血,那些恨,那些……无处安放的悲凉,日日夜夜都在啃噬你。”宣神谙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那是为他而生的痛,“你怕。你怕自己做得不够好,怕辜负了那些为你战死的人,怕守不住这千辛万苦打下的江山,怕……最终也变成自己曾经最憎恶的模样。”

每一句“我知道”,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白毅的心防上,将那层坚硬的帝王外壳砸得粉碎!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攥着灯笼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要将那竹柄生生捏碎。

面具下,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了他死死压抑的防线,顺着冰冷的面具内壁滑落。他猛地别过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发出一声极其压抑、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巷口的幽光落在他紧绷的肩背上,投下浓重的、颤抖的阴影。

宣神谙的心被那压抑的呜咽狠狠揪痛。她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不是去拥抱,而是用自己微凉却坚定的双手,轻轻覆在了白毅那只紧攥灯笼、指节发白、冰凉颤抖的手上。她用自己的温度,包裹住那片刺骨的寒冷。

“阿毅,看着我。”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白毅的身体僵直着,挣扎了片刻,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巨大的屈辱感和卸下重负般的疲惫,将脸转了过来。隔着两张冰冷的面具,四目相对。

宣神谙能清晰地看到他面具孔洞后那双赤红的、被泪水浸透的、充满了痛苦、脆弱和巨大无助的眼睛。那是属于“白毅”的眼睛,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陛下”。

“听着,”宣神谙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如同金石坠地,带着开山裂石般的决心,“从今往后,在那南宫崇德殿的朝堂之上,你是君,我是臣。我会恪守臣节,助你安邦定国,绝无僭越。”

她话音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无比郑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约定:

“但是!当那沉重的宫门在我们身后关闭,当这天下只剩下你和我两个人的时候——”她微微仰头,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他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白毅,我要你记住,你只是白毅!我也只是宣神谙!不是什么皇帝,不是什么皇后!我们是同患难、共生死的结发夫妻!是这世间最寻常不过的两个人!”

“寻常夫妻?”白毅嘶哑的声音从面具下传出,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难以置信的荒诞感,“寻常夫妻……关起门来,也能论天下兴亡,也能解帝王心结?”

“为何不能?”宣神谙反问,目光锐利如刀,“寻常夫妻,柴米油盐,生儿育女,亦有喜乐哀愁,亦需相互扶持,彼此开解!你心中的块垒,你肩上的重担,你的疲惫,你的恐惧,你的伤痛……为何不能对我言说?难道只因为那把龙椅,你就必须做个泥塑木雕、七情断绝的孤家寡人?白毅,那我嫁的,究竟是你这个人,还是那把冰冷的椅子?!”

她的质问如同惊雷,炸响在幽静的巷口。白毅被她话语中的力量和那份毫不掩饰的、近乎霸道的关切彻底震住了。面具下,他眼中的痛苦和脆弱被一种巨大的震动所取代。

宣神谙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继续她的宣言,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一丝独属于她的、近乎霸道的关切:“所以,从今日起,给我听清楚:什么‘后宫不得干政’的迂腐旧制,在我这里,不作数!”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我们是一起从血火里滚出来的!这江山,刻着你白毅的剑痕,也浸着我宣神谙的心血!你的困扰,就是我的困扰;这天下的事,就是你我夫妻关起门来,灯下夜话的家常!”

她微微凑近,面具几乎要抵上白毅的面具,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直刺灵魂的力量:“阿毅,我不要你做什么孤家寡人的圣君,我要你活得像个人!一个有痛能喊,有泪能落,累了能靠着我肩膀喘口气的白毅!而不是一个被那身龙袍活活勒死的……行尸走肉!”

“神谙……”白毅的声音彻底哽住。宣神谙这番石破天惊的宣言,如同一股狂暴的热流,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所有冰冷的堤坝!震惊、茫然、难以置信……最终都化为一种巨大的、令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暖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感!仿佛有人终于替他卸下了那副名为“皇帝”的、重逾万钧的枷锁!

面具下,他喉头剧烈地滚动着,试图说些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混合着哽咽与释然的长长叹息。攥着灯笼的手,那紧绷到极致的力道,终于……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松懈下来。指尖的冰凉,似乎也被掌心那灯笼的暖意和她双手覆盖的温度,悄然驱散了些许。

看着他那细微的变化,看着他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虚脱般的疲惫和一丝茫然的依赖,宣神谙心中大痛之余,也终于稍稍松了口气。她知道自己这一步,赌对了。

就在这时,白毅却突然低低地开口了,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孩子气的、小心翼翼的试探,又像是想抓住点什么来验证这突如其来的“轻松”:“关起门来……寻常夫妻?”他顿了顿,面具下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冀和脆弱,落在宣神谙脸上,“那……若我这‘夫君’……做得实在不好,笨手笨脚,惹你生气……夫人你……待如何?”他的声音里,竟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玩笑的调侃,却掩不住深处那一点潜藏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试探与……脆弱。

宣神谙迎着他那目光,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了然和极淡的笑意,没有丝毫犹豫。她甚至微微扬起了下颌,语气带着理所当然的平静,又隐含一丝俏皮的威胁:“如何?”她的声音清晰,“那便请夫君挪挪地儿,让为妻替你管几日。”

白毅的身体猛地一僵!面具后的瞳孔骤然收缩!

“你……”他几乎是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你……宣神谙!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难道……想做冯娥姁?!” 冯娥姁!那个牝鸡司晨、心狠手辣、几乎颠覆了文氏江山的女人!这个名字如同一道寒冰,瞬间刺破了他刚刚感受到的些许暖意。帝王的警觉本能地竖起。

“冯娥姁?”宣神谙却轻轻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一种超然的自信。她隔着面具,目光坦荡而锐利地直视着白毅眼中骤然升起的戒备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足以劈开一切迷雾的力量:

“阿毅,你错了。”宣神谙轻轻摇头,面具后的眼神澄澈而坚定。“冯后之祸,源于夫妻离心,源于夫妻二人早已忘了当年沛县灯下共许的初心!”她的声音斩钉截铁,“我宣神谙所求,非权位之私欲,唯愿天下承平,唯愿你白毅能挣脱枷锁,做回当年那个说要带我看遍人间灯火的白将军!若你当真……被这龙椅压垮了脊梁,被这权柄迷了心智,失了为君者的担当与仁德——”她微微停顿,目光如寒星般穿透面具的阻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那我便暂执圭璋,替你守好这我们用命换来的基业!待你何时洗尽尘埃,寻回本心,何时……再将这担子,亲手交还于你!”

“这不是鸠占鹊巢!这是宣神谙的——拨乱反正,为你守诺!”

“拨乱反正”四字,如同黄钟大吕,轰然响彻在这幽静的巷口!

白毅彻底僵在了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面具下的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极度的震惊和茫然。宣神谙的话语,像一道撕裂阴云的闪电,将他心中那点阴暗的猜忌和帝王本能的防备,瞬间劈得粉碎!

不是夺权!是守业!是拨乱!是……为了让他找回自己?!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冰封的堤坝!震惊、茫然、难以置信……最终都化为一种铺天盖地的、几乎要将他溺毙的酸楚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释然与狂喜!

原来……原来她所求,竟至如此!

不是依附,不是仰望,而是……并肩!是守护!是哪怕他跌入深渊,她也有能力、有决心将他拉回人间!她不是在觊觎他的权柄,她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为他兜底!为他留一条……回家的路!

“神谙……”

一声破碎的、带着巨大震颤和浓重哽咽的低唤,从白毅紧咬的牙关中艰难地逸出。他猛地抬起手,不是去摘面具,而是隔着面具,用那只刚刚还紧攥着冰冷灯笼、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一把死死攥住了宣神谙纤细的手腕!

宣神谙被他攥得生疼,却只是微微蹙了一下眉,没有挣扎,目光依旧沉静而坦然地迎视着他面具后那双翻江倒海、情绪几乎要决堤的眼眸。

“你……”白毅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挤出来,充满了巨大的震动和后怕,“你可知……你方才那番话……若传出去一字半句……便是……”

“便是诛九族的大罪?”宣神谙替他说完,语气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笑意,“我知道。可我更知道,若不对你说,看着你在这龙椅上被活活勒死,被那血仇压垮,被那猜忌吞噬……我宣神谙,生不如死。”

她微微用力,试图挣脱被他攥得生疼的手腕,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所以,阿毅,选择权在你。是信我,从此关起门来,你做你的白毅,我做我的宣神谙,天塌下来,我们一起扛?还是……继续戴着这帝王的面具,做那龙椅上孤冷的泥胎,将我,也将你自己……推得更远?”

巷口幽微的光线下,两张冰冷的面具相对而立。远处傩戏的鼓点咚咚传来,朱雀大街的喧闹声浪隐隐可闻。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白毅攥着宣神谙手腕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他能感受到她腕骨纤细的弧度,能感受到她脉搏沉稳有力的跳动。面具下,他赤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那目光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挣扎、痛苦、后怕,最终……如同退潮般,缓缓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巨大疲惫的……依恋与释然。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输给了她的洞悉,输给了她的勇气,输给了她这份不惜背负“冯娥姁”污名也要将他从深渊拉回的、近乎偏执的守护之心。

“呵……”一声极其低哑、混合着无尽疲惫与如释重负的轻笑,从面具下逸出。那攥着宣神谙手腕的手,力道终于……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松懈下来。却没有放开,而是顺着她的手腕滑下,转而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冰冷的手指,包裹住她微凉的手掌。不再是禁锢,而是……一种交付。

“神谙……”他再次唤她,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彻底打开的柔软和……一种近乎虚脱的依赖,“我……好累……”

这一句“好累”,轻飘飘的,却像耗尽了白毅全身的力气。不再是帝王强撑的疲惫,而是一个伤痕累累的男人,终于在最信任的人面前,卸下了所有伪装,袒露出最脆弱的真实。

宣神谙的心,在这一刻软得一塌糊涂,又疼得无以复加。她反手,更紧地回握住他冰冷的手掌,用自己的温度去温暖他。

“累了,就歇歇。”她的声音温柔得如同春水,带着一种抚平一切褶皱的力量,“有我在。”

她拉着他,不再多言,转身朝着巷子更深处、灯火更幽微的地方走去。步伐从容而坚定,如同引领迷途的归人。

白毅被她牵着,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顺从地跟随。脚步依旧有些虚浮,却不再沉重。他另一只手里,依旧紧紧攥着那盏绘着应龙纹的素绢灯笼。灯笼暖黄的光晕,在幽暗的巷道里投下一小圈温暖的光斑,随着他们的脚步轻轻摇曳,照亮了脚下方寸之地。

光晕的边缘,映着两人紧握的手,也映着他们脸上那冰冷的面具。面具遮挡了彼此的表情,却挡不住那从紧握的双手传递出的、无声的暖流。

巷子深处,更安静了。远处的喧嚣彻底被隔绝,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月光被高墙遮挡,只有几盏悬挂在屋檐下的零星风灯,散发着朦胧的光。空气清冷,带着夜露的湿气。

宣神谙在一处相对开阔、能望见一小片星空的角落停下。这里没有绚烂的花灯,没有喧闹的人群,只有寂静的墙垣和头顶疏朗的星子。

宣神谙松开白毅的手,在他微微怔忡的目光中,缓缓抬起双手,探向自己脑后傩面的系带。指尖灵巧地一勾,一拉。

“咔哒”一声轻响。

那张绘着简单纹饰的桐油傩面,被她轻轻摘了下来。

清冷的月光和幽微的灯光,瞬间毫无遮挡地倾泻在她脸上。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鼻梁秀挺,唇色是淡淡的樱粉。没有浓妆艳抹,只有一路风尘仆仆的清减,和那双在幽暗中依旧沉静明亮、仿佛蕴藏着万千星辉的眼眸。她的脸颊线条柔和,此刻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坚韧和一种近乎神性的温柔。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清冷的月光下,素衣微扬,如同从水墨画卷中走出的洛神,周身散发着一种洗尽铅华的、纯粹而温润的光华。

白毅的目光瞬间凝固。

面具遮挡了他的表情,但他紧握着灯笼的手,指节再次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暴露了他内心的巨大震动。眼前的宣神谙,褪去了面具的遮掩,也仿佛褪去了所有尘世的喧嚣与身份的负累。她不再是那个在朝堂帷幕后沉静的女政治家,也不是方才在傩戏人海中与他隔着面具对话的“故人”。此刻的她,干净、纯粹,美得惊心动魄,如同这浑浊乱世里最皎洁无瑕的一轮孤月,又像是他跋涉过尸山血海、穿越过无边黑暗后,终于寻得的一方净土。

心口那片巨大的、冰冷的空洞,仿佛被这月光瞬间填满、照亮。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和暖流,如同破土的春笋,疯狂地滋长蔓延,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所有的疲惫、伤痛、茫然,在这纯粹的光辉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他几乎是贪婪地、失神地凝望着她,仿佛要将这一幕刻进灵魂最深处,永不磨灭。

宣神谙迎着他失神的目光,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清浅、却足以融化寒冰的弧度。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探向他脸上那张冰冷的傩面。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指尖触碰到桐油涂过的、微凉的面具边缘。

白毅的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重新躲回那面具之后——那是他此刻最后的、脆弱的伪装。然而,宣神谙的目光温柔却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抚慰力量,让他硬生生止住了后退的冲动。

她的指尖轻轻用力,勾住了面具下方的系带。

“咔哒。”

又一声轻响。

那张覆盖了白毅整晚、隔绝了他与尘世欢愉、也隔绝了他内心痛苦的面具,被宣神谙温柔而坚定地……摘了下来。

面具滑落,露出了白毅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月光毫无保留地洒落其上。剑眉斜飞入鬓,鼻梁如刀削斧刻,下颌线条冷硬。这本是一张极具帝王威仪、足以震慑群臣的面容。然而此刻,这张脸上却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新鲜的泪痕。深邃的眼眶泛着骇人的赤红,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被彻底看穿、无处遁形的脆弱。几缕被汗水浸湿的乌发凌乱地贴在额角,鬓边那几缕刺目的银丝在月光下闪着冷光,无声地诉说着他一路走来的沧桑与重负。紧抿的唇线泄露着强忍的哽咽。

这张脸,褪去了帝王的面具,露出了一个男人最真实的伤痛和疲惫。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开国之君,只是一个在至亲手足的血泊中迷失了方向、被巨大的悲怆压得喘不过气、在爱人的温柔面前终于溃不成军的……白毅。

四目相对。

没有言语。

宣神谙静静地看着他脸上纵横的泪痕,看着他眼中翻涌的脆弱和无助,心口疼得发紧。然而,她的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心疼和一种“我懂”的温柔。

白毅也看着她。月光下,她的容颜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靠近。那沉静的眉眼中映着他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没有半分嫌弃,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一种让他灵魂都为之颤栗的温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幽巷,冷月,疏星,风灯。两个人,两张卸下了所有伪装的脸,在经历了血火权谋、生死相隔、灵魂剖白之后,终于在此刻,赤裸相对。

一切的喧嚣都远去了。一切的算计都消散了。一切的伤痛都暂时蛰伏。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彼此眼中清晰的倒影,和那无声流淌的、足以抚平一切褶皱的脉脉温情。

宣神谙抬起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拂过白毅脸上冰冷的泪痕。她的指尖微凉,动作却带着一种能融化坚冰的暖意。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盛满了星光的眼眸,深深地、深深地凝望着他。

白毅猛地闭紧了双眼。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再睁开时,那赤红的眼底,翻涌的脆弱和无助并未消失,却多了一种被彻底接纳后的释然和一种……近乎虔诚的依赖。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那只刚刚还紧攥着冰冷面具的手,带着微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珍重,轻轻抚上了宣神谙温热的脸颊。

指尖传来的细腻温软的触感,如同电流,瞬间击穿了他所有的防线。那巨大的空洞,仿佛瞬间被这真实的、温热的触感填满。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却只化作一声低沉沙哑、饱含着无尽情愫的轻唤,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种终于找到归途的安然:

“神谙……”

宣神谙没有回答。她只是微微侧过头,将自己温软的脸颊更深地贴合在他带着薄茧、冰凉却微微颤抖的掌心。她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眼底同样翻涌的情绪。

一滴晶莹的泪珠,却无声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顺着白皙的脸颊,滴落在他抚着她脸颊的手背上。

冰凉,却滚烫。

白毅的手猛地一颤。那滴泪,如同滚烫的熔岩,瞬间灼痛了他的皮肤,也狠狠烫进了他的心底最深处。他再也无法抑制,手臂猛地用力,将眼前这温软的身躯,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巨大力量,狠狠地、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宣神谙顺从地依偎进他宽阔却微微颤抖的胸膛,听着他胸腔里那颗心脏沉重而紊乱的搏动。她抬起双臂,环抱住他劲瘦的腰身,将自己的脸颊深深埋进他带着风尘和淡淡血腥气息的颈窝。

两颗疲惫而伤痛的心,隔着薄薄的衣料,紧紧相贴。彼此的体温,透过冰冷的衣料传递,温暖着对方冰冷的灵魂。在这寂静无人的幽巷深处,在清冷的月光见证下,他们紧紧相拥,如同两株在狂风暴雪中相互支撑、汲取温暖的藤蔓。

没有更多的言语。所有的承诺,所有的理解,所有的伤痛与救赎,都在这个沉默而用力的拥抱里,得到了最深沉的倾诉与回应。

巷子外,朱雀大街的喧嚣依旧震天动地,傩戏的鼓点咚咚敲着,驱赶着旧岁的邪祟,迎接着新年的希望。那喧闹声浪隐隐传来,如同隔着遥远的彼岸。

而此刻,在这寂静的一隅,唯有彼此的心跳声,清晰可闻,合奏着乱世之中,最珍贵也最坚韧的生命乐章。

白毅紧紧抱着怀中温软的身躯,将脸深深埋在她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发间。那空洞了许久的心房,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的暖流彻底充盈。前路或许依旧荆棘密布,龙椅或许依旧冰冷沉重,但怀中这轮皎洁的明月,这方温热的净土,将是他永世不灭的灯塔,是他对抗一切黑暗、找回本心的……青山之诺。

恰在此时,拱桥之上,两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高大挺拔的少年,小心翼翼地牵着提着鲤鱼灯的娇俏少女的手。少年微微侧头,不知说了句什么,惹得少女仰起脸娇嗔地瞪他,灯火映着她明媚的笑靥,眼波流转间是藏不住的欢喜。少年也不恼,只是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阳光灿烂,眼神里的宠溺几乎要溢出来。他高大的身躯始终将她护在靠里的一侧,隔绝了人潮的推挤。两人之间流淌的那种青涩、甜蜜、毫无保留的亲昵气息,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

是崔祐和君华。

宣神谙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弯起一个温柔而欣慰的弧度。她轻轻碰了碰白毅。

白毅抬起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在触及桥头那对璧人的身影时,也微微波动了一下。崔祐那小子……此刻笑得像个傻子,哪里还有半分在朝堂上精打细算、锱铢必较的大农令模样?而他身边那个明媚娇憨、被护得周全的少女,正是霍翀的宝贝妹妹君华。

看着崔祐小心翼翼护着霍君华,笨拙又真诚地讨她欢心的样子,看着霍君华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带着娇羞的欢喜……白毅心中那片因血仇和重压而冰封的荒原,似乎也被这尘世中最平凡的少年爱意,悄然融化了一角。

“崔将军他……”宣神谙的声音带着笑意,轻如耳语,“总算得偿所愿了。”

白毅没有言语,只是隔着面具,目光在那对少年少女身上停留了片刻。他紧了紧拥着宣神谙的手臂,低沉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和释然:

“是我们都得偿所愿了。”

这喧嚣的人间烟火,这鲜活的爱恨嗔痴,这平凡却珍贵的温暖……正是他们浴血搏杀、殚精竭虑所要守护的意义。他低头,看向怀中温软的妻子,心中那沉重的枷锁,仿佛又松动了一分。

巷外,傩戏的鼓点依旧咚咚敲响,驱赶着旧岁的阴霾,迎接着新生的希望。朱雀大街的灯火,如同不灭的星河,映照着这座浴火重生的都城,也映照着巷内相拥的帝后,以及桥头携手同游的少年爱侣。

望日烬尽,青山之诺,已悄然生根。而属于崔祐与霍君华的、甜蜜而充满烟火气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崔祐牵着霍君华的手,走过拱桥,融入更璀璨的灯海。他低头,看着身侧少女在灯火下莹润生辉的侧脸,心中被巨大的幸福填满。

“君华,”他轻声唤她,声音温柔得不像话。

“嗯?”霍君华抬起头,杏眼里映着万千灯火和他专注的倒影。

崔祐停下脚步,从怀里摸出那个锦囊,倒出那几颗圆润饱满、在灯火下流光溢彩的东珠,小心翼翼地托在手心,递到她面前。他的眼神炽热而真诚,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孤勇:“这个……给你。不是什么稀罕物,但……是我一颗一颗挑的。就像……就像我的心意,圆圆满满,干干净净,只给你。”

霍君华看着那几颗光华流转的珠子,又看看崔祐因为紧张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和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深情。周围喧嚣的人声仿佛都远去了。她想起他笨拙的礼物,他护着她的臂膀,他猜中灯谜时的神采飞扬,还有此刻掌心传来的、坚定而温暖的力道……一股暖流汹涌地冲垮了最后的心防。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没有去拿珠子,而是轻轻覆在了他捧着东珠的大手上。肌肤相触,两人都微微一颤。

“傻子,”她声音轻软,带着前所未有的娇柔和一丝羞涩的鼻音,抬眸直视着他,灯火在她眼中碎成璀璨的星子,“谁稀罕你的珠子……”她顿了顿,在他略显失落的目光中,忽然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脸颊上印下一个轻如羽毛般的吻。

“我稀罕的是你这个傻子!”

说完,她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抽回手,提着鲤鱼灯,红着脸颊,转身就跑进了前面更热闹的花灯阵里,身影瞬间被五彩斑斓的灯光淹没,只留下一串清脆如铃的笑声。

崔祐彻底石化在原地!脸颊上那柔软微凉的触感如同烙印,瞬间点燃了他全身的血液!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傻乎乎地摸了摸被亲的地方,又看了看手里流光溢彩的东珠,最后望向霍君华消失的方向,嘴巴咧开一个巨大无比的、傻气冲天却又幸福洋溢的笑容。

“君华!等等我!”他如梦初醒,像只撒欢的大型犬,狂喜地吼了一嗓子,攥紧手里的东珠,迈开长腿就追了上去,身影矫健地穿梭在流光溢彩的花灯迷阵中,追逐着他生命中最亮的那抹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