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卿,你那为令兄求情的奏疏……朕看过了。”
御书房里,年轻帝王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深潭的水,不起涟漪,却沉沉地压在心头。
我伏在金砖之上,冰凉的温度透过官袍渗入骨髓,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
周遭静得可怕,唯有龙涎香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他会说什么?
是斥责我包庇罪兄?
还是讥讽我奏疏中暗指朝中有人构陷的“大胆”?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我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依旧停留在我的脊背上,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仿佛早已看穿我所有精心编织的文字下隐藏的惶恐与希冀。
“写得……”他终于再次开口,尾音微微拖长,像在斟酌最贴切的词。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倒是情真意切,条理也算分明。”
不是雷霆震怒,也不是冷嘲热讽。
这平淡的评价,反而让我更加无所适从。
如同重拳打在棉花上,不知深浅。
我依旧保持着跪伏的姿态,不敢抬头,只低声应道:“臣惶恐。臣兄罪责深重,臣……不敢为其强辩,唯望陛下明察秋毫,念其……”
“好了。”他打断了我准备好的、或许已是苍白无力的陈词,语气里听不出喜怒,“起来说话。”
“谢陛下。”我依言起身,垂首肃立,目光只敢落在御案那雕刻着繁复龙纹的桌脚上。
“沈砚,”他念出兄长的名字,声音依旧平稳,“性子是烈了些,如野马难驯。放在淮州那等要害之地,确易生事端。”
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是……要重判的前兆吗?
“念其过往,尚有几分微功。更念……”他顿了一下,我的呼吸也随之停滞。“更念沈卿你这份……为兄请命的赤诚之心。”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羽毛拂过紧绷的弦,带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战栗。
我愕然抬头,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那双眼睛。
深不见底,如同蕴藏着星河的夜空。
此刻,那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兴味?不,或许只是光影的错觉。
他端坐于御座之上,身姿挺拔如松,龙袍上的金线在透过高窗的微光下流淌着冰冷的光泽,衬得那张年轻俊美的面容愈发威严疏离。
“革去沈砚一切官职,”他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冷硬,“流徙岭南,永不得叙用。”
岭南!瘴疠之地,兄长那刚直的性子……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痛得几乎窒息。
永不得叙用,更是断绝了他所有的政治前途。
这比预想中最坏的结果稍好(至少不是死罪或天牢),却依旧如同剜心之痛。
“臣……代罪兄谢陛下开恩!”我再次深深拜下,声音艰涩,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沉重。
“开恩?”他轻轻重复了一遍,语气微妙。随即,话锋一转,像是不经意地提起,“沈卿在翰林院,做的是修撰典籍的差事?”
我一怔,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只能谨慎答道:“回陛下,正是。臣职司誊录、编修前朝文书典籍。”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似乎落在我刚刚呈上的那份奏疏上。修长的手指随意地翻动着那几页洒金宣纸,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文笔清雅,逻辑缜密,引经据典也恰到好处……埋没在故纸堆里,倒是可惜了。”
我心头一跳,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悄然升起。
他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审视,又似乎藏着更深的东西。
“即日起,擢沈墨为侍读学士,随侍御前,参与经筵讲读,兼理部分奏章条陈。”
侍读学士?!
我脑中“嗡”的一声,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是清贵中的清贵,天子近臣!
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位置!
在这风口浪尖上,在兄长刚刚被重判流徙的当口,陛下却将我……提拔到如此要害之地?
这究竟是恩宠,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禁锢?
是看我奏疏写得漂亮,物尽其用?
还是将我放在眼皮底下,便于……掌控?
那句“埋没在故纸堆里可惜了”,究竟是欣赏,还是……一种意味深长的敲打?
巨大的冲击让我一时失语,甚至忘了谢恩。
直到引我进来的内侍总管轻轻咳嗽了一声,我才如梦初醒,慌忙再次拜倒:“臣……臣才疏学浅,恐难当此重任!陛下隆恩,臣……惶恐至极!”
“惶恐?”他似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极轻,转瞬即逝,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朕看你写奏疏为兄请命时,胆子倒是不小。起来吧,沈卿,朕说你能当,你便能当。”
这话语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君无戏言。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叩首谢恩:“臣……遵旨,谢主隆恩!”
走出紫宸宫时,午后的阳光刺得我眼睛发痛。
手中那道擢升的旨意,轻飘飘的绢帛,却重逾千斤。
兄长远谪岭南的悲恸尚未散去,这突如其来的“恩宠”又像一块巨石投入心湖,激起千层浪,浑浊难辨。
伴君如伴虎。
翰林院的书斋清冷,却安全。
而这御前侍读的位置,离权力核心一步之遥,却也是离万丈深渊最近的地方。
那位年轻的帝王,心思深沉如海,他到底想做什么?
侍读学士的职司,远比翰林院修撰繁重,也更需如履薄冰。
每日天未亮便要入宫,在御书房偏殿等候。
陛下处理朝政时,我需侍立一旁,随时准备应答咨询,或整理他批阅过的奏章。
经筵讲读时,需提前备好典籍,引经据典,深入浅出。
有时陛下会将一些不那么紧要的奏章条陈交给我阅览、提炼要点,甚至草拟初步的批答意见。
近距离的观察,让我看到了一个与想象中不同的景和帝萧宸。
他勤政,常常批阅奏章至深夜,烛火映照着他冷峻的侧脸,专注而锐利。
他睿智,对朝政洞若观火,三言两语便能切中要害,让那些试图蒙混的奏疏无所遁形。
他威严,一个眼神便能令殿内噤若寒蝉。
但偶尔,在极其疲惫的间隙,他也会靠在宽大的御座里,闭目养神,眉心微蹙。那时,褪去了帝王的光环,竟显露出一丝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倦怠?
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孤寂?
每当这时,我研墨的动作会不自觉地放得更轻,整理文书的声音几近于无。
一种复杂的感觉在心底滋生。
敬畏依旧占据主导,但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悄然荡开细微的涟漪。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我的存在。
询问政见时,目光会停留在我脸上,专注地倾听,偶尔眼中会闪过一丝激赏。
让我读些前朝诗文解乏时,会微阖着眼,手指随着我清朗的诵读声,在扶手上轻轻叩击,仿佛真的在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甚至有一次,我正低头整理一叠奏章,他忽然伸手过来取朱笔,修长的手指不经意间擦过我的手背。
那一瞬间的温热触感,如同被火星烫到,我猛地缩回手,心跳如鼓。
他却恍若未觉,继续批阅,只是嘴角似乎……极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这若即若离的靠近,这难以捉摸的态度,让我如坠云雾。
是帝王对近臣惯有的姿态?
还是……别的什么?我不敢深想,只能将那份隐秘的悸动与慌乱,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
平静(或者说,表面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
大约过了半年光景,一封来自岭南的六百里加急密报,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我的世界里。
兄长沈砚,在岭南流放地,竟又卷入了当地官场的倾轧!
这次更甚,他被构陷的罪名是“结党营私”、“煽动流民”、“图谋不轨”!密报措辞严厉,附有所谓的“人证物证”,请求朝廷即刻严惩,以儆效尤!
结党!图谋不轨!
这已不是普通的构陷,这是要将沈家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岭南天高皇帝远,那些人显然是想趁着兄长失势,将他彻底摁死在那里!
而背后,定然又有李崇明那只老狐狸的影子!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
岭南不比淮州,兄长如今是戴罪之身,毫无还手之力!
这罪名一旦坐实,必是杀身之祸,甚至可能牵连家族!
我拿着那份密报抄件的手,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熟悉的绝望感再次如潮水般涌来,比上一次更加汹涌。
陛下……还会再信我吗?
还会再开恩吗?
上一次的“恩典”代价是兄长的前程和我的自由。这一次,我又能拿出什么?
在御书房偏殿昏暗的光线下,我枯坐了一夜。
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奏章,扫过陛下批阅时专注的侧影,扫过那方他常用的、我每日为他研墨的紫金砚台。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绝望的深渊中滋生。
铺开纸,提笔蘸墨。
这一次,笔尖不再颤抖,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绝。
直指核心:我毫不避讳地指出,岭南此次构陷,手法与当年淮州如出一辙,甚至更为卑劣。
所谓的“人证物证”,漏洞百出,显系当地官员与朝中某些势力勾结,欲借刀杀人,彻底清除异己!
大局为重:笔锋陡转,直指陛下最关心的吏治与边疆稳定。“陛下!岭南乃边陲重地,民风彪悍,流徙者众。若因地方官吏构陷私仇,便对一介已无实权之流犯施以重刑,恐令流徙者人人自危,寒心之余,易生变乱!更恐助长地方豪强、贪官污吏构陷良善、一手遮天之气焰!此非治边安民之道,实乃动摇国本之祸根!”
押上自身:最后,我掷下最重的筹码。
不再是为兄长的“赤诚”求情,而是……“臣深知,臣兄性情刚烈,易招祸端。然其心昭昭,天地可鉴,绝无悖逆之心!陛下若信臣此言,恳请明察此案,还臣兄清白!臣沈墨,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若陛下不弃,臣愿此生……尽忠陛下驾前,以微末之学,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唯求陛下……留臣兄一命!”
我以性命为兄长担保!
更将自己余生所有的忠诚与才学,明码标价般押上!
这已不是求情,这是孤注一掷的投名状!
是将自己彻底绑上龙椅之畔,再无退路的宣告!
奏疏呈递上去。
这一次,我没有了上次那种漫长的、死寂般的等待煎熬。
因为我知道,无论结果如何,我的人生轨迹,都已彻底改变。
仅仅隔了一日,陛下便召我入御书房。
他坐在御案后,我那份墨迹似乎还未干透的奏疏,就摊开在他手边。
他看着我,眼神深邃难辨,手指轻轻敲击着奏疏上那行刺眼的“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和“此生尽忠陛下驾前”。
书房内一片沉寂,龙涎香的气息浓郁得化不开。
他沉默良久,久到我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沈卿,”他指尖点了点奏疏上那关于“尽忠驾前”的字句,“你这份‘忠心’,朕……收下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冲出胸膛。这是……应允了?还是……
他却没有宣布对兄长的处置,反而拿起朱笔,在我那份奏疏的末尾空白处,缓缓写下了一行朱批。
写完后,他并未让我看内容,只是将奏疏轻轻合上,推至一旁。
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与……深意。
“至于岭南之事,”他语气平淡,却如同惊雷在我耳边炸响,“朕会派人……好好查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