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带着浓浓倦意的“替朕看看这几份,头疼”,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久久未平。
它不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交付,一种在亲密无间时才有的、带着依赖的托付。
我依言上前,在御案侧下方专为我设的矮几旁坐下。
矮几上笔墨纸砚齐备,与他御案上的规制相仿,只是尺寸略小,更显一份专属的意味。
那几份冗长的西北军需奏报摊开在面前,字迹密集,条陈繁杂。
心,却奇异地安定下来。
不再是伴君如伴虎的如履薄冰,也不再是揣测圣意的惴惴不安。
一种难以言喻的归属感,如同暖流,悄然包裹着四肢百骸。
我知道,这份安定,源于御座之上那个闭目养神的身影,源于那句“任凭处置”后,他给予的、远超我预期的珍重与信任。
凝神静气,我开始逐行审阅。
西北边陲,粮秣转运,军械损耗,兵士饷银……一项项,一条条,繁杂枯燥的数字背后,牵扯着边关将士的温饱和社稷的安稳。
我提笔,在另一张素笺上,条分缕析地提炼要点,标出存疑之处,甚至在某些明显虚报浮夸或逻辑混乱的条目旁,写下简要的驳斥依据和更合理的建议。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与殿内沉静的呼吸声交织。
不知过了多久,我将整理好的条陈轻轻放在他手边。
他缓缓睁开眼,眼底的倦意未散,却清明依旧。
目光扫过我整理的内容,修长的手指划过我标注的要点和批注,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嗯,清楚。” 他言简意赅,拿起朱笔,在我整理的基础上,迅速批下几个遒劲有力的字:“着兵部、户部复核,据实核减,不得虚糜!”
批完,他将奏报丢到一旁,身体又靠回椅背,目光却落在我身上。
“子砚,” 他唤我,声音带着一丝处理完烦务后的放松,“累了?”
“臣不累。” 我垂首应道。
“过来。”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
我起身,绕过御案,走到他身边。他伸出手,并未拉我,只是掌心朝上,自然地摊开在御座的扶手上方。
那是一个无声的邀请,更是一种亲昵的确认。
指尖微凉,轻轻搭上他温热的掌心。下一瞬,便被他的大手完全包裹。
一股暖意顺着指尖蔓延而上,熨帖了所有细微的紧张。
他微微用力,将我拉近一步。
距离太近,龙涎香的气息混合着他身上独特的清冽味道,将我完全笼罩。
他没有说话,只是这样握着我的手,拇指指腹在我手背上无意识地、缓慢地摩挲着。
御书房内一片静谧,窗外日影西斜,金色的余晖透过窗棂,将相依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
空气里弥漫着墨香、纸香,还有此刻无声胜有声的暖融。
日子便在这御书房的一方天地里,流淌出别样的温情。
他批阅奏章,我或侍立一旁,或整理文书,或在矮几前处理他分派下来的条陈。
他疲惫时,会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我便放轻所有动作,有时为他续上一盏温热的清茶。
他读到精妙处或烦心处,会自然而然地将奏章推过来与我同看,或征询我的看法。
我们的讨论,渐渐不再局限于经史章句,而是涉及吏治、民生、边防,他倾听时专注的眼神,和偶尔采纳建议后落下的朱批,都让我感受到一种被倚重的满足。
兄长在国子监安顿下来,潜心校雠典籍,偶尔休沐回府,会带来些市井间淘到的孤本或新奇点心。
他绝口不提我与陛下的事,但眼神中的关切与释然却日益明显。
母亲虽不知内情,但见长子平安清贵,次子深受帝宠,家中一派和乐,也终日喜笑颜开。
笼罩沈家多年的阴霾,终于彻底散去。
朝堂之上,亦是风云变幻。
那位曾多次构陷兄长的吏部尚书李崇明,因贪墨、结党、纵容亲属横行乡里等数罪并罚,被陛下雷霆手段拿下,抄家问罪,其党羽亦被清洗大半。
朝野震动,清流拍手称快。
陛下在处置此事时,雷厉风行,杀伐决断,尽显帝王铁腕。
只有在他疲惫地回到御书房,揉着眉心靠向椅背,向我伸出手时,我才能窥见那铁血手段下,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每每此时,我会安静地走过去,将微凉的手指放入他温热的掌心。
他便会握紧,仿佛汲取力量般,闭目片刻。那一刻,无声的默契流淌,无关君臣,只关彼此。
一日午后,陛下似乎心情颇佳。
他批完一份关于江南水患善后得力的奏报,朱批了“甚慰朕心”四个字,便将奏报递给我看。
“江南巡抚周延,倒是个能吏。” 他点评道。
我细看奏报,条理清晰,措施得力,灾民安置妥当,疫病防控及时,确实办得漂亮。“周大人心系百姓,实乃朝廷栋梁。” 我由衷赞道。
陛下颔首,目光却落在我脸上,带着几分探究的笑意:“子砚觉得,该如何赏他?”
我略一思索,谨慎道:“周大人此次功勋卓著,按例擢升品阶,加赐金银,再荫及一子,应属妥当。”
“嗯,循例而行,倒也公允。” 他应着,话锋却突然一转,眼神变得深邃而专注,“那……朕该如何赏你呢?”
我一怔,不明所以。
他身体微微前倾,离我更近了些,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磁性:“你为朕分忧,夙夜辛劳,这份‘忠心’……朕该如何回报?”
又是“回报”!
这带着特殊意味的词,瞬间让我耳根发热。自从关系明朗后,他总喜欢用这样的言语逗弄我,看我窘迫。
我垂下眼睫,避开他灼人的视线,低声道:“臣……能伴驾前,为陛下分忧,已是莫大荣幸,不敢再求赏赐。”
“哦?只是荣幸?” 他尾音上扬,带着明显的不满意。那只一直握着我的手微微用力,迫使我抬起眼看他。“子砚,朕要听实话。”
在他深邃目光的注视下,我心跳加速。
实话?我能说什么实话?
说贪恋这御书房里的片刻安宁?
说眷恋他掌心传递的温度?
说……愿意就这样,岁岁年年,伴他看这江山如画,奏章如雪?
这些话,如何能宣之于口?
“臣……” 我脸颊发烫,声音几不可闻,“臣……但求长伴君侧……便……心满意足。”
话音未落,便觉手腕一紧,整个人被他带着向前踉跄一步,几乎跌入他怀中!
他另一只手已揽住了我的腰,将我稳稳固住。
距离近得呼吸可闻,他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额发,带着清冽的气息。
“长伴君侧……” 他低声重复着我的话,眼中笑意加深,那笑意直达眼底,带着一种纯粹的愉悦和满足。“这个赏赐,朕允了。” 他低头,温热的唇轻轻印在我的额头上,一触即分,却如同烙印,带着不容置疑的归属印记。
“不止今生,子砚。” 他的声音低沉而郑重,响在耳畔,“来世,朕也要找到你。”
额头上那轻柔却滚烫的触感,如同投入心湖的炽热星火,瞬间燎原。
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中轰鸣,脸颊烫得几乎能灼伤自己。
腰被他有力的手臂稳稳箍住,隔着层层官袍,依旧能感受到那份不容抗拒的力道和……珍视。
“不止今生……来世也要找到你。”
这近乎誓言的话语,从一个掌控天下的帝王口中说出,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与……荒谬的浪漫。
它太重,重得让我几乎无法承受;
它又太虚幻,虚幻得如同镜花水月。
可偏偏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直直撞入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我忘了呼吸,忘了挣扎,只是僵立在他怀中,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沉稳心跳和环绕周身的清冽气息。
御书房里静得可怕,龙涎香的气息似乎都凝固了。
唯有窗棂透进的夕阳余晖,将我们相拥的身影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纠缠不清的影子。
“陛……陛下……” 我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干涩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是惶恐?是悸动?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超越君臣伦常的誓言所震撼的无措?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收紧了揽在我腰间的手臂,将下颌轻轻抵在我的发顶。
那是一个充满占有欲和保护欲的姿态。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所有的奏章,所有的朝务,所有的身份桎梏,都被隔绝在这方小小的天地之外。
只有他沉稳的心跳,和我失序的呼吸,在寂静中交织。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松开些许力道,但手臂依旧虚环在我腰侧。
他低头看我,深邃的眼眸里映着我此刻必定狼狈又羞窘的模样,笑意更深,带着一丝得逞的狡黠和……浓得化不开的柔情。
“吓到了?” 他指尖拂过我依旧滚烫的脸颊。
我无法回答,只能微微偏过头,试图避开他过于灼热的目光和指尖的触碰,心跳依旧如擂鼓。
他低笑一声,不再逗弄,转而拿起一份新的奏章:“好了,陪朕看完这份,便放你回去歇息。”
回到府中,心绪依旧难以平静。
兄长沈砚今日休沐,正在书房等我。
他见我神色有异(尽管我已极力掩饰),放下手中的书卷,浓眉微蹙。
“子砚,可是宫中……有事?” 他目光如炬,带着兄长的关切。
“无事,兄长多虑了。” 我勉强笑笑,在他对面坐下,端起茶盏掩饰。
沈砚沉默地看着我,眼神复杂。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只知仗义直言的莽撞兄长,经历沉浮,他已学会洞察人心。
他最终没有追问,只是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封家书递给我。
“是父亲旧友,陈州林世伯托人捎来的信。”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信中提到……京中近日有些……关于你的流言。”
流言?
我的心微微一沉。接过信,快速扫过。信写得含蓄,但意思明确:京中隐约有风声,道是天子近侍沈学士,姿容出众,深得帝心,常伴御书房至夜深……言语间,暗示着一些不堪的揣测。
指尖微微发凉。
纵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猜测化作流言,如同暗处的毒蛇般悄然蔓延时,那份难堪与压力还是瞬间攫住了我。
御书房里的温情与誓言,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脆弱,仿佛随时会被这世俗的流言蜚语击得粉碎。
“子砚,” 兄长的声音带着沉重的担忧,“树欲静而风不止。你如今位在御前,荣宠加身,更需……谨言慎行。这深宫……这人心……” 他欲言又止,眼中满是未尽之言。
我放下信,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残阳沉入宫墙之后。
御书房里那句“来世也要找到你”的炽热誓言犹在耳畔,而手中这封家书,却带来了宫墙之外,那已然掀起的、冰冷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