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玥视角)
“有意思?”
回我那间狭小但自由的学子舍房的路上,这三个字像小鼓槌一样在我脑子里咚咚敲个不停。
手腕上被自己按到茶杯烫红的地方还隐隐作痛,膝盖和手肘摔青的地方也提醒着我刚才的狼狈不堪。
愧疚是真的,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胃里。
可那股子被那冰锥子似的眼神戳出来的、混杂着不服输和浓烈好奇的劲儿,更是烧得我心头发热。
上官清弦……那三个字从她嘴里吐出来都带着霜气。
可偏偏,她越是冷得冻人,我萧玥——不,现在该叫萧玉——就越想看看,这座冰山底下,到底藏着什么?
“赔罪!必须好好赔罪!” 我猛地一拍大腿,疼得自己“嘶”了一声。
对,这是个绝妙的由头!
名正言顺地接近她,看看这冰美人是不是真的连一丝烟火气都没有。
行动派如我,第二天就顶着同窗们好奇的目光,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子,堵在了上官清弦整理书籍的藏书阁门口。
匣子里装着一方价值连城的澄泥砚,墨色如漆,触手生温,是我从宫里顺出来的好东西。
她正伏在巨大的楠木书案后,小心翼翼地用软毛刷拂去一本古籍上的浮尘。
阳光透过高窗落在她低垂的睫羽上,投下小扇子似的阴影,专注的神情让她清冷的侧脸柔和了几分。
可当我抱着匣子,故意弄出点声响靠近时,那层柔和瞬间褪尽,只剩下一片冰封的湖面。
“上官…兄台!” 我堆起自认为最真诚无害的笑容,“昨日银杏林,是在下莽撞,毁了兄台的清茶和雅兴。特备薄礼,聊表歉意,万望兄台笑纳!” 我把匣子往前一递。
她眼皮都没抬,指尖依旧稳稳地拂过泛黄的书页,声音平淡无波:“不必。东西拿走。” 连拒绝都懒得修饰。
“别啊!” 我赶紧把匣子放在书案一角,“这可是上好的澄泥砚,最配兄台这样的风雅之……” “人”字还没出口,就被她打断。
“无功不受禄。” 她终于抬眸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一块碍事的石头,“萧公子若无事,请勿打扰我整理典籍。”
说完,她竟绕过书案,抱起一摞新书,径直走向更深处的书架,把我晾在原地,连同那方名贵的砚台。
第一次赔罪,铩羽而归。
可我萧玥是谁?女皇姐姐都拿我没办法的小魔王!这点挫折算啥?
接下来几天,我开始了“萧玉式”的赔罪(兼骚扰)大业。
藏书阁“帮忙”: 她整理书架高处,我“恰好”路过,殷勤地搬梯子,结果“不小心”带倒了旁边一摞书,哗啦啦撒了一地。她深吸一口气,看我的眼神比冰窖还冷。
凉亭“读书”:打听到她午后常去临湖的听雨轩看书,我提前霸占最佳位置,捧着一本《论语》装模作样,实则眼角余光全粘在她身上。她来了,只淡淡扫我一眼,便坐到最远的角落,仿佛我是某种需要隔离的疫病。
“顺路”回家: 摸清了她离院的路线,我掐着点“偶遇”,笑嘻嘻地凑上去:“上官兄台,真巧啊!你也走这条路?一起?” 她目不斜视,脚步加快,把我当空气。我就在后面跟着,喋喋不休地讲些“宫外”(其实是我编的)趣闻,什么东市口斗鸡西市口杂耍,她全程一言不发,但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一丝不耐。
这天下午,我又一次“顺路”成功,厚着脸皮跟在上官清弦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天空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上官兄台,你看这天,怕是要下雨啊……” 我还在没话找话。话音未落,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天幕,紧接着“轰隆”一声炸雷,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瞬间连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
“糟了!” 我们两人都没带伞,瞬间被浇了个透心凉。
最近的避雨处是路边一个简陋的茶棚。
我们几乎同时冲了进去,狭窄的空间里顿时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和我们俩湿漉漉的呼吸。
我胡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向她。
月白色的衣裙被雨水打湿,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却挺拔的肩背线条。
几缕湿透的黑发粘在她光洁的额头和颈侧,水珠顺着她尖俏的下颌滚落。
她微微蹙着眉,望着棚外如注的暴雨,眼神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湿透的衣袖。
她在担心什么?怕书卷受潮?还是家里有事?
这抹焦虑像根小针,轻轻扎了我一下。我第一次在她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看到如此“人性化”的情绪。那点死缠烂打的玩闹心思,莫名地淡了些。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啊……” 我嘀咕着,目光扫过她湿透的衣衫,又看看自己。
她穿得单薄,这样下去非着凉不可。不行!林叔安排跟着我的暗卫呢?
我状似随意地往茶棚外某个方向瞥了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手指在湿漉漉的袖子里悄悄比了个只有林叔手下才懂的手势——要伞!快!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茶棚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和…她身上那股被雨水浸润后愈发清晰的冷香,像雪后初绽的寒梅。
时间一点点流逝,她眉间的焦虑似乎更浓了。
就在我快要忍不住想提议冒雨跑回去的时候,一个戴着斗笠、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匆匆跑进茶棚,手里捧着两把崭新的油纸伞。
“两位公子,对不住打扰!小人是前头伞铺的伙计,看二位在此避雨,东家说赠两把伞给二位遮雨,结个善缘!” 汉子语速很快,把伞塞到我手里,又朝上官清弦的方向示意了一下,便迅速退入雨幕中,消失不见。
成了!我心里暗赞林叔的人办事利索。
我拿起其中一把伞,几步走到上官清弦面前,脸上扬起一个尽可能显得纯粹无害的笑容,把伞递过去:“沈姑…呃,兄台!” 差点脱口而出“姑娘”,惊得我舌头打结,心脏狂跳!我赶紧稳住心神,把伞塞进她微凉的手里,“拿着吧!淋病了可不好。这算…算我赔罪的一部分!别拒绝啊!”
她的手指触碰到伞柄,似乎微微顿了一下。
那双清冷的眸子终于从雨幕中移开,落在我脸上。
雨水顺着我的额发滴落,样子肯定很狼狈,但我努力睁大眼睛,让她看清我眼里的真诚(至少我认为是)。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又垂下眼帘,看着手中崭新的油纸伞。
茶棚外的雨声震耳欲聋,棚内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就在我以为她又要冷冰冰地拒绝,把伞扔回给我时,她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紧抿的唇线微微松开,一个极轻、极淡的字眼从她口中逸出:
“…多谢。”
声音依旧清冽,但似乎少了几分刺骨的寒意,更像山涧融化的雪水。
我愣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她收下了?还道谢了?!
巨大的惊喜瞬间冲昏了我的头脑。
我咧开嘴,笑得像个傻子,赶紧撑开自己的伞:“不谢不谢!应该的!兄台,雨大,我…我送你一段?” 虽然她家就在书院附近,但我得寸进尺的本能又冒头了。
她没说话,只是撑开了伞,率先走进了雨幕。
我赶紧跟上,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共用着狭小的伞下空间。
雨水敲打在油纸伞面上,发出沉闷又规律的声响。
街道空旷,只有我们两把伞在雨帘中缓缓移动。
我不敢再聒噪,怕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和平”。
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清冷的香气,混合着雨水的潮湿气息,竟有种奇异的安宁感。
偷偷侧目看她,她依旧目视前方,侧脸线条在雨雾中显得柔和了些许。
“上官兄台……” 我忍不住轻声唤她。
“嗯?” 她似乎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淡淡应了一声,并未转头。
“你…你的诗写得真好。” 我搜肠刮肚,想起前几日听同窗议论她在一次小聚上即兴赋诗,技惊四座。
她似乎有些意外,脚步未停,只回了一句:“谬赞。” 语气平淡,但我却捕捉到她握着伞柄的手指,似乎微微收紧了一下。
就在这时,我们路过书院后墙一处僻静的拐角。
几个学子正站在廊下躲雨,议论声顺着风飘了过来:
“…听说了吗?上官姑娘才情虽好,可她父亲上官相在朝堂上,可是没少给陛下添堵…”
“…可不是!那位安平郡主可是陛下心尖上的人,上官相这么对着干,啧…”
“…所以说啊,才女又如何?这立场…啧啧…”
“安平郡主”四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我耳边炸响!我浑身一僵,脚步瞬间钉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冻住了。
上官清弦…是上官相的女儿?!
而我是谁?是那个被陛下姐姐捧在手心里的“安平郡主”萧玥!
她父亲…是我姐姐的政敌?!
上官清弦似乎也听到了那些议论,她的脚步停了下来,撑着伞,静静地站在雨幕中。
她没有回头看我,背影在灰蒙蒙的雨色里,显得格外单薄和…疏离。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微弱的暖意。
我女扮男装的身份是悬在头顶的利剑,而此刻,这把剑似乎正对着我刚刚生出一点好感的人——她父亲政敌的女儿!
我该怎么办?
那把刚被她握过的油纸伞,此刻在我手中,重若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