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玄机老人那句如同谶语般的“落子天元乱时空”,如同冰冷的铁水,浇铸在李长安的心头,带来一种沉重而诡异的凝滞感。石屋外那声沉闷的、仿佛山崩地裂的巨响余波似乎还在群峰间回荡,窗外的雾气翻滚得更加汹涌,透着一丝不祥的暗红。

沈墨白站在门口,身形依旧笔挺如松,飞鱼服的下摆纹丝不动。他那张石刻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仿佛刚才那足以令常人魂飞魄散的异象,只是拂过山岗的寻常微风。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剧烈咳嗽、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玄机老人,又扫了一眼脸色惨白、惊魂未定的李长安,眼神深邃莫测。

“看来,这盘‘棋’,不是一时半刻能下完的。”沈墨白的声音打破了石屋内令人窒息的沉默,依旧是那种毫无情绪的冰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结论。“人,我带走了。”

他没有征求玄机老人的意见,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那散发着诡异余韵的石棋盘。转身,径直走向门口。

“带走。”冰冷的命令再次下达。

李长安甚至来不及思考玄机老人的话意味着什么,也无力反抗。两名守在门口的锦衣卫立刻上前,粗暴地再次扭住他刚刚恢复些许知觉的手臂,用绳索重新捆紧,推搡着他跟上沈墨白的脚步。

重新踏上湿滑陡峭的千尺幢,向下攀爬比向上更加凶险。李长安的心却比身体悬在万丈深渊上更加冰冷沉重。玄机老人那悲悯的眼神,那句“困住的又何止你我”,还有沈墨白那句冰冷的“同学”,以及那把被锦衣卫背走的“凌渊”古剑…无数谜团如同冰冷的藤蔓,死死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沈墨白没有带他回杭州城,也没有去任何想象中的锦衣卫卫所或诏狱。他们下了华山,在山脚一个不起眼的小镇驿站换了马。李长安被捆缚着扔在一匹驽马的背上,颠簸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位。沈墨白一马当先,沉默得像一块移动的寒冰,押解着他的锦衣卫紧随其后。

马不停蹄,日夜兼程。李长安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哪里,只感觉地势渐渐开阔,空气变得湿润,带着浓重的咸腥气息。耳畔开始传来隐约的海浪声。当一座依山临海、规模不大却异常繁忙的城镇轮廓出现在灰蒙蒙的晨雾中时,李长安才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勉强辨认出——这似乎是浙东沿海的某个地方。

沈墨白勒住马,并未进城。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港口进出的船只和城镇边缘几条泥泞的小路。片刻后,他调转马头,带着队伍绕过城镇,朝着海边一片地势较高、被茂密防风林和嶙峋礁石环绕的区域走去。那里散落着一些看起来像是废弃渔寮的低矮建筑。

在一处最不起眼、几乎被疯长的藤蔓完全覆盖的石屋前,沈墨白停了下来。他翻身下马,对押解李长安的锦衣卫挥了挥手。

“交给他们。”依旧是言简意赅。

“是,大人!”锦衣卫领命,粗暴地将几乎虚脱的李长安从马背上拖下来,解开绳索,像扔麻袋一样扔在石屋门口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李长安蜷缩着,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泥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物,带来刺骨的寒意。他勉强抬起头,看到沈墨白已经重新上马,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便带着手下如一阵风般绝尘而去,消失在防风林的阴影里,仿佛他只是一件完成了交接的普通货物。

就这样…把他扔在这里了?

李长安脑中一片混乱,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抛弃的冰冷席卷了他。就在他试图挣扎着坐起来时,石屋那扇破旧不堪、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拉开。

一个高大魁梧、穿着粗布短打、面容刚毅的汉子出现在门口,正是戚云澜!

他脸色有些苍白,左臂用布条吊在胸前,显然也受了伤,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当他看清门口蜷缩在泥水里、狼狈得不成人形的李长安时,眼中瞬间爆发出混杂着惊喜、担忧和巨大愧疚的复杂光芒!

“李兄弟?!”戚云澜失声惊呼,一步抢出门外,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弯腰将李长安从地上用力搀扶起来,“快!快进来!你怎么样?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样?”他的声音急切,带着毫不掩饰的真挚关切。

李长安被戚云澜半扶半抱地拖进了石屋。一股混杂着浓烈草药味、血腥味和潮湿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陈设简陋,只有一张大通铺和几张破旧的桌椅。通铺上躺着几个缠着绷带、正在昏睡的汉子,角落的炉子上正熬着药,咕嘟作响。

最让李长安心头一紧的,是通铺角落里,那个蜷缩在薄被下、脸色依旧苍白如纸的纤细身影——柳青瓷!她似乎睡着了,眉头紧锁,呼吸微弱而不稳,断臂处被小心地固定着。

“李…李兄弟?”一个虚弱但带着惊喜的声音响起。李长安循声看去,只见猴子被捆得像粽子一样丢在墙角,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但精神头还好,正挣扎着想坐起来,“老天爷!你还活着!我就知道你小子命大!”

戚云澜将李长安扶到一张吱呀作响的破凳子上坐下,又迅速倒了一碗温水递过来,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感激:“李兄弟,对不住!是我戚云澜无能!连累你了!那天在芦苇荡…老吴背着青瓷跳了河,水流太急,我本想回头救你,却被锦衣卫缠住…后来猴子被抓,我拼死才带着几个受伤的弟兄冲出来,辗转了好几个地方,才躲到这里…这里是临山镇外的一处废弃盐丁哨所,还算隐蔽…”

李长安接过碗,冰冷的双手感受着粗陶碗传递来的微弱温热,喉咙干得发痛,一口气将水灌了下去,才感觉稍微回了点魂。他看着戚云澜愧疚的脸,又看了看角落里昏睡的柳青瓷和激动的猴子,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至少…暂时安全了。

“我…没事。”李长安的声音嘶哑,“是沈墨白…那个锦衣卫千户,他没杀我,把我带去了华山…见了一个叫玄机老人的…然后就…把我扔这儿了。”他省略了“同学”和那盘诡异棋局的细节,那冲击太大,他自己都尚未理清。

“玄机老人?”戚云澜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和了然,“是他?难怪…沈墨白此人,行事向来诡异莫测,难以揣度。你能活着回来,已是万幸!此地不宜久留,锦衣卫和严党的狗鼻子灵得很!等青瓷伤势稍稳,我们必须立刻转移!”

接下来的几天,李长安如同一条搁浅的鱼,在废弃哨所里艰难地喘息、恢复。他身上的划伤和淤青在戚云澜提供的简陋草药敷治下慢慢结痂,但精神的创伤和巨大的谜团却如同附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

他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坐在角落,看着戚云澜指挥手下处理伤口、熬药、警戒。戚云澜处理伤患的手法依旧带着那种超越时代的、近乎冷酷的效率,消毒、清创、缝合…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得让李长安心惊肉跳。柳青瓷在第三天夜里发了高烧,呓语不断,那些“消毒”、“感染”、“数据”的词语再次断断续续地从她滚烫的唇间溢出。戚云澜守在她身边,用烈酒一遍遍擦拭她的额头和手心降温,眼神中充满了担忧,却似乎对这些怪词习以为常,只当是创伤后的谵妄。

李长安的心却越来越沉。玄机老人的话,柳青瓷的呓语,戚云澜的手法,沈墨白的“普通话”…这些碎片在他脑中疯狂旋转,指向一个他不敢深想却又无法回避的恐怖旋涡——时空的壁垒,远比他想象的更加脆弱和混乱!穿越者,不止他一个!而“凌渊”古剑,似乎正是打开这混乱之门的钥匙!可那把剑,现在在沈墨白手里!

第四天黄昏,柳青瓷的高烧终于退了。她虚弱地睁开眼,意识似乎清醒了不少。当她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李长安身上时,那双依旧带着病态倦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感激,有迷茫,还有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悲哀。

“李…大哥…”她声音微弱地唤了一声。

李长安心头微动,走了过去。

柳青瓷挣扎着想坐起来,戚云澜连忙小心地扶住她。她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喘息了片刻,才看向李长安,眼神异常认真:“那天…江滩上…谢谢你…还有…地窖里…那份密文…”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托付般的郑重,“我爹…用命护着的东西…绝不能…落在他们手里…”

李长安看着她苍白却坚毅的脸,点了点头:“我知道。”

柳青瓷的目光移向戚云澜,又看了看猴子和其他几个受伤的弟兄,眼中充满了愧疚:“是我…连累了大家…”

“别说傻话!”戚云澜立刻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柳老哥的仇,我们一定要报!那份密文,就是捅向严世蕃和倭寇心窝的刀子!等你再好些,我们就…”

他的话被一阵由远及近、异常急促的马蹄声打断!

“嘚嘚嘚…嘚嘚嘚…”

蹄声密集如鼓点,正快速朝着哨所方向逼近!

“有情况!”门口负责警戒的汉子猛地压低声音示警!

哨所内的气氛瞬间绷紧!所有还能动的人立刻抄起手边简陋的武器——鱼叉、柴刀、甚至是断裂的船桨!戚云澜眼神一厉,一把将柳青瓷护在身后,另一只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猴子也挣扎着从墙角站了起来,眼神凶狠。

李长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空空如也。“凌渊”不在!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

马蹄声在哨所外不远处骤然停住!紧接着,一个清脆得如同银铃、却又带着火气和急躁的女声穿透了薄薄的木板门,如同炸雷般响起:

“戚云澜!你个死没良心的!躲在这里当缩头乌龟,连亲妹妹都不要了是吧?!”

这声音…?

戚云澜紧绷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极其罕见的、混杂着尴尬、头疼和一丝无奈的神情。他按住刀柄的手松开了,朝着门口警戒、一脸愕然的手下挥了挥手:“开门吧,自己人。”

门被拉开。

黄昏橘红色的余晖斜斜地涌了进来,在地面拉出一道长长的光带。

光带中,站着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利落的火红色劲装,裁剪贴身,勾勒出矫健而充满活力的身段。腰间束着一条巴掌宽的黑色皮质腰带,上面斜斜插着两柄造型奇特的短刀。刀鞘是乌沉沉的鲨鱼皮,鞘口镶嵌着银边,在夕阳下闪着微光。

她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如同被海风和阳光亲吻过。一头浓密的黑发并未像寻常女子般梳髻,而是高高束成一束马尾,用一根简单的红绳绑住,随着她微微偏头的动作,发尾在空中划过一道充满弹性的弧线。

她的五官生得极好,眉飞入鬓,带着一股子不输男儿的英气,一双杏眼又大又亮,此刻正燃烧着熊熊的怒火,直直地瞪着屋内的戚云澜。鼻梁挺直,嘴唇饱满而红润,此刻正因为生气而微微抿着,唇角却天然带着一丝微微上翘的弧度,即使盛怒之下,也透着一股子娇憨明艳。这是一种极具侵略性和生命力的美,像一团跳动的火焰,瞬间将昏暗哨所内的压抑和血腥气驱散了大半。

“戚红袖!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戚云澜的声音带着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但更多的是严肃,“胡闹!这里多危险你不知道吗?!”

“危险?!”名叫戚红袖的少女,正是戚云澜的妹妹。她一步跨进门内,双手叉腰,马尾辫几乎要甩到身后去,声音清脆响亮,带着火药味,“再危险能有你戚大统领危险?!我哥在台州带着兄弟们跟倭寇拼命,差点把命丢了!你这个做大哥的倒好!躲在这里连个面都不露!要不是我逼着伤兵营的老王头吐口,还不知道你窝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她连珠炮似的说着,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屋内,当看到通铺上躺着的伤员、角落里的猴子、尤其是戚云澜吊着的左臂时,眼中的怒火瞬间被巨大的心疼取代,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随即又被更凶的怒火掩盖,“你…你受伤了?!伤哪了?重不重?谁干的?!是不是那些穿飞鱼服的狗腿子?!”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被戚云澜护在身后的柳青瓷身上,当看到柳青瓷苍白的脸和那条被固定着的断臂时,她眼中的怒火和心疼交织着,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带着一种复杂的、女孩子特有的别扭情绪。

然而,当她的目光扫过角落,与刚刚站起来的李长安四目相对时,那燃烧着火焰的杏眼里,瞬间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如同打量一件碍眼垃圾般的轻蔑和厌恶。

“哼!”戚红袖小巧的鼻子皱了皱,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下巴微微扬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气,脆生生的声音如同冰珠子砸在地上,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

“这又是哪来的废物点心?泥里滚过的鹌鹑吗?看着就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