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深处,听雨轩。
这是宰相千金苏婉的居所,也是整座森严府邸中,唯一尚存诗意的角落。
秋色正浓,庭中枫树丹红如火,映着一池碧水。
池边八角亭内,苏婉一袭月白长裙,素手抚琴。
清越的琴音流淌而出,却藏着一丝无人能解的萧索。
她是权倾朝野的宰相之女,是京城公认的第一才女,拥有一切,却也被困于一切。
这座金碧辉煌的府邸,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座华美的牢笼。
亭外不远处,化名“林风”的萧羽,正拖着一把大扫帚,百无聊赖地扫着落叶。
他微佝着身子,眼神低垂,神情麻木,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底层下人的角色。
可在那空洞的表象下,是一头潜伏的猛虎。
他的五感如张开的网,捕捉着风声、远处巡逻卫兵的脚步声,以及亭中那如泣如诉的琴音,同时将庭院的布局与暗哨位置,死死刻入脑海。
滔天的血仇,被他用钢铁般的意志压在心海深处,化作了极致的冷静与警惕。
云端仙子抒发着孤寂,泥中蝼蚁磨砺着獠牙。
二人近在咫尺,却隔着两个世界。
忽然,一阵秋风呼啸而过,卷起满地红叶,漫天飞舞。
风势之大,连池水都泛起涟漪。
亭中石桌上的琴谱,瞬间被吹得四散飞扬。
“呀!”苏婉一声轻呼,伸手欲抓,却已然不及。
眼看几页珍贵的琴谱就要落入池中,对爱书如命的她来说是损失,对当差的“林风”而言,更是灭顶之灾。
千钧一发!
萧羽身体的本能,超越了大脑中“伪装”的指令。
在旁人眼中,那个笨拙的小厮仿佛被吓傻了,猛地向前一个踉跄,姿势狼狈至极,好似马上就要摔个狗吃屎。
然而,就是这看似要摔倒的一步,却让他的身体如一道脱线的影子,以一种“笨拙的迅捷”之姿,精准地出现在琴谱飞散的核心。
他上身前倾,手臂在空中胡乱抓捞,看似慌乱,实则每一伸手,都恰好截住一页琴谱。
最后一个转身,他几乎是半跪在地,在最后一页琴谱即将触碰到水面的前一刹那,险之又险地将其捞入怀中。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却被他强行用各种踉跄、趔趄的狼狈姿态掩饰了过去。
风停,叶落。
萧羽抱着完好无损的琴谱,半跪在亭边,浑身沾满尘土,大口喘着粗气,脸上满是后怕。
侍女们都看呆了,只觉得这小厮运气真好。
但,亭中的苏婉,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却闪过一丝极深的疑虑。
她何等聪慧,旁人看到的是狼狈与幸运,而她看到的,却是三个无法解释的破绽。
其一,身法。
那一记“踉跄”,看似狼狈,实则时机、角度、距离都妙到毫巅。
那分明是某种高深步法的精要,被刻意用笨拙的姿态给掩盖了!
其二,气质。
萧羽此刻低着头,一副等待责罚的畏缩模样。
可就在他刚才起身的一刹那,苏婉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神情——那不是惊慌,而是掌控全局之后的沉稳与冷静!
那是在生死边缘磨砺过无数次,才能拥有的眼神!
其三,也是最致命的破绽——那双手。
“把琴谱拿过来吧。”苏婉的声音依旧温婉,听不出任何情绪。
“是……是,小姐……”
萧羽战战兢兢地起身,碎步走到石桌前,恭敬地将琴谱递了过去。
就在苏婉伸手接过的瞬间,她的目光,清清楚楚地落在了萧羽的手上。
那双手虽被泥污覆盖,却无法掩盖其本质——指节分明,虎口与指腹处,覆盖着一层寻常人绝不会有的薄茧!
那是常年握剑之人,才能留下的“剑茧”!
一个身怀绝技、眼神沉稳、布满剑茧的剑道高手,为何要伪装成小厮,潜入这座龙潭虎穴般的宰相府?
一瞬间,无数念头在苏婉脑中闪过,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而萧羽,也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
他心中警铃大作,冷汗无声地浸湿了后背的粗布衣衫。
他立刻将头埋得更低,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用带着哭腔的惊恐语气连声告罪:
“小……小人该死!惊扰了小姐抚琴……请小姐责罚!”
他将一个被吓破了胆的下人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然而,苏婉的嘴角,却勾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无妨,”她轻声说道,声音如春风拂面,“你也是为了保护琴谱,何罪之有?非但无罪,反而有功。多谢你了。”
她收回琴谱,也收起了眸子里所有的探究,只将那滔天波澜,深深埋进了心底。
她知道,这件事,绝不能声张。
“你下去吧。”苏婉挥了挥手。
“谢……谢小姐不罚之恩!”
萧羽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庭院,那副劫后余生的狼狈模样,让几个侍女都忍不住掩嘴轻笑。
唯有苏婉,看着他消失在月亮门外的背影,那双美丽的眸子渐渐变得深邃。
好奇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疯狂滋长。
“林风……”她轻声呢喃着这个名字,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而逃离了听雨轩的萧羽,靠在一处假山背后,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太险了!
那位宰相之女,绝非表面那般不问世事的温婉才女。
在她平静的目光下,萧羽感觉到了一种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锐利。
他毫不怀疑,自己的破绽,定然已被她尽收眼底。
只是,她为何没有点破?
萧羽不敢再想下去。
他只知道,从今天起,自己在这座虎穴中的潜伏,将变得更加危险。
那道来自听雨轩的、看似温婉无害的目光,或许会成为比影卫的毒刃更致命的威胁。
潜龙在渊。
他本以为自己最大的敌人,是深渊中的那头恶龙。
却未曾想,在恶龙的巢穴旁,还有一双清亮而美丽的眼睛,正静静地凝视着他,让这潭本就浑浊的深渊之水,变得愈发波谲云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