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数日的忍辱负重，让萧羽愈发像一个真正的杂役。
他学会了如何用最省力的方式将庭院扫得一尘不染，也学会了在管事们面前露出最卑微怯懦的笑容，更学会了在深夜的鼾声中，将满腔的恨意与杀机尽数封存于丹田深处，化作《玄天诀》运转时的一缕寒意。
这一日午后，刘管事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竟难得地和颜悦色，给了萧羽一串铜钱，让他出府去东街的“百草堂”为相爷的爱宠波斯猫买些助消化的药散。
这对府中杂役而言，是难得的美差。
萧羽千恩万谢地接了任务，低着头快步走出那座压抑的牢笼。
重见天日，京城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他眯了眯眼，并未像其他得了机会出府的下人那样，流连于街市的繁华，而是下意识地避开人流，专往僻静的巷道里穿行。
这既是为了掩人耳目，也是一种本能的警惕。
相府的眼线，如这张权力之网般，遍布京城每一个角落。
他七拐八绕，走进一条鲜有人迹的窄巷。
这里是居民区的后巷，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青苔与淡淡的饭菜混合的味道。
就在他即将穿过巷道时，脚步却猛地一顿。
一股极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血腥味，顺着风飘入鼻端。
紧接着，是金铁交击的轻响，短促而致命，被厚重的墙壁层层削弱，若非他修炼了《玄天诀》后五感远超常人，根本无从察觉。
杀气！
一股冰冷、凝练、不带丝毫情感的杀气，如同实质的尖针，刺得他皮肤微微发麻。
这股杀气，他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
血染侯府的那个夜晚，正是这种森然的杀气，笼罩了家中的每一个角落，收割了数百条鲜活的生命！
萧羽的心脏骤然紧缩，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没有丝毫犹豫，身形一晃，如同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悄无声-息地贴近了墙角，将整个身体都藏匿于一堆废弃的货箱之后。
他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连呼吸都变得若有若无，只从货箱的缝隙间，将一缕冰冷的目光投向巷道深处。
眼前的景象，让他周身的血液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刻沸腾！
巷道中央，一名白衣胜雪的女子，正被四名黑衣人死死围困。
那女子身姿高挑，容颜绝美，却冷若冰霜，手中一柄秋水长剑，挽出一片清冷的剑光，如月华流转，凛然不可侵犯。
而那四名黑衣人……
同样的玄铁短刃，同样的无面黑铁面具，同样如地狱恶鬼般冰冷死寂的气息！
轰！
萧羽的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血洗侯府的惨烈画面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父亲圆睁的双眼，母亲倒在血泊中的身影，兄长们残缺不全的尸身……
一股无法抑制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暴戾与仇恨，瞬间冲垮了他用理智筑起的所有堤坝！
他握住剑柄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脆响。
丹田内的玄天真气疯狂鼓荡，几乎就要催动那同归于尽的禁忌招式——血虹贯日！
杀！
杀了他们！
一个疯狂的声音在他心底咆哮。
然而，就在他即将冲出去的刹那，师父那句“剑快，心要慢；气盈，意要敛”的告诫，如同一道清冽的甘泉，浇在他燃烧的理智之上。
“藏！”
老三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也一并浮现。
“小侯爷，您是景安侯府最后的血脉，是唯一的希望！冲动，只会让所有人的牺牲都白费！”
萧羽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牙齿死死咬住嘴唇，一丝鲜血顺着嘴角溢出，带来尖锐的刺痛。
他死死地将自己钉在原地，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将那滔天的恨意化作最冷酷的观察。
他要看清，这些恶魔的爪牙，到底是如何捕食猎物的！
场中，战斗已进入白热化。
四名黑衣人并未像寻常匪寇那般一拥而上，而是结成了一个诡异而高效的杀阵。
一人居于阵中，眼神如鹰隼般锐利，他便是阵法的核心——“鸦眼”。
他的双手藏于袖中，只用微不可查的指节弹动，便能向同伴下达无声的指令。
两人分立左右两翼，是为“鸦翼”。
他们手持淬有幽蓝毒光的玄铁短刃，步法迅疾诡异，如两道追魂夺魄的黑色闪电，从不同的角度同时发动攻击，配合得天衣无缝，其目的并非一击毙命，而是通过高速协同的攻势，不断压迫、消耗白衣女子的体力与精神。
而最后一人，也是最危险的一人——“鸦爪”，他仿佛与巷道的阴影融为一体，身形飘忽不定，总是在“鸦翼”制造出的视觉死角与防御空隙中，如毒蛇般探出致命的一击。
这，正是宰相府影卫的成名杀阵——三才鸦杀阵！
面对如此森严的杀局，那名白衣女子——林青瑶，却不见丝毫慌乱。
她手中长剑轻吟，剑光吞吐不定，看似轻灵飘逸，却在方寸之间布下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防御网。
“叮！叮！叮！”
密集的金铁交击声连成一片，火星四溅。
两名“鸦翼”的攻击快如鬼魅，刁钻狠辣，每一刀都指向林青瑶周身要害。
然而，她的剑更快！
无论对方的短刃从何等不可思议的角度刺来，她的剑总能后发先至，精准地格挡在刀锋之前，甚至能借力打力，让对方的攻势为之一滞。
萧羽的瞳孔猛地收缩，心脏狂跳不止。
他认得这剑法！
这分明就是师父传授给他的《惊鸿十三式》！
但与他自己施展时相比，林青瑶的剑法，少了几分生涩，多了几分圆融；
少了几分刻意，多了几分浑然天成。
一招一式，皆蕴含着一股清冷孤傲的剑意，仿佛不是人在使剑，而是剑在引着人舞。
这才是真正的《惊鸿十三式》！
就在萧羽心神震动之际，场上局势突变。
两名“鸦翼”久攻不下，攻势骤然变得更加狂暴。
左侧的黑衣人虚晃一招，右侧的黑衣人则以命搏命，短刃直刺林青瑶心口。
林青瑶黛眉微蹙，手腕一抖，一式“野火燎原”自下而上撩起，剑光如火，瞬间将两人的攻势尽数封死。
剑气激荡，逼得两名“鸦翼”身形同时一滞。
机会！
就在这一瞬间，一直潜伏于阴影中的“鸦爪”动了！
他如同一道无声的死神之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林青瑶的身后，手中淬毒的短刃，如毒蛇的獠牙，直刺她的后心要害！
这一击，快、准、狠，且恰好在林青瑶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堪称绝杀！
萧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失声惊呼。
然而，林青瑶的反应，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她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身形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拧转，避开了要害，同时反手一剑回撩。
这一剑，平平无奇，没有任何花哨，却快到了极致。
“孤星一点！”
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也是最孤独的那颗。
一道极致的银光，在昏暗的巷道中一闪而逝。
“噗！”
“鸦爪”的咽喉处，爆开一团血雾。
他脸上的黑铁面具下，露出一双充满惊愕与不信的眼睛，身体轰然倒地。
以伤换命！
林青瑶虽一击毙敌，但为了完成这绝地反杀，她的左臂终究是慢了一瞬，被另一名“鸦翼”补上的一刀，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黑色的血液，顺着伤口迅速蔓延，如同一条丑陋的毒蛇，在她白皙如玉的手臂上蜿蜒。
鸦毒！
见“鸦爪”被杀，阵法已破，为首的“鸦眼”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但没有丝毫犹豫。
他发出一声模仿鸦啼的尖锐呼哨，剩余的两名“鸦翼”立刻放弃了追击，毫不恋战，一人架起“鸦爪”的尸体，三人如潮水般退入巷道深处，几个起落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浓重的血腥味。
他们的纪律性，比最精锐的军队还要可怕！
巷道中，恢复了死寂。
林青瑶踉跄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脸色因失血与中毒而愈发苍白。
她迅速点了自己左臂的几处大穴，封住毒素的蔓延，随后，那双清冷的凤目，毫无征兆地，朝着萧羽藏身的货箱方向，冷冷地瞥了一眼。
那一眼中，没有杀意，却充满了冰冷的警告与探究。
萧羽心中一凛，他知道，自己被发现了！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继续将自己伪装成一个被吓破了胆的普通人，一动不动。
林青瑶并未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深深地看了那个方向一眼，随即足尖在地面一点，白色的身影如同一只受伤的孤鸿，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屋檐之上。
直到确认所有人都已离去，萧羽才缓缓从货箱后走出。
他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刚才的短短一瞬，他经历了从地狱到人间的数次轮回。
仇恨的炙烤，死亡的威胁，同源剑法的震惊，以及虎口脱险的后怕，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虚脱。
他走到“鸦爪”倒下的地方，那里只留下一滩尚未干涸的血迹。
不，还有一样东西。
在激战中，“鸦爪”被斩断的半截袖袍，静静地躺在血泊之中。
萧羽缓缓蹲下身，用颤抖的手，捡起了那半截黑色的袖袍。
他将其翻过来，只见衣袖的内侧，用血色的丝线，绣着一个狰狞的图腾。
——一只展开翅膀的乌鸦。
这个标志，他记得！
屠戮侯府的凶手，每一个人的手臂内侧，都有一个一模一样的鸦羽刺青！
血衣楼！
这个在江湖上以狠毒和神秘著称的杀手组织！
原来，灭我满门的，是你们！
原来，与宰相府勾结，为其充当爪牙的，也是你们！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终于串联成了一条清晰的线。
宰相府是主谋，血衣楼是凶手！
萧羽紧紧攥着那截袖袍，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鲜血淋漓，他却浑然不觉。
压抑了许久的恨意与悲愤，此刻再也无法抑制，化作两行滚烫的泪水，从他坚毅的脸庞滑落。
但他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着泪，身体因极度的悲与怒而剧烈地颤抖着。
良久，他才缓缓站起身，用衣袖擦干了脸上的泪痕。
再次睁开眼时，他眼中的悲伤已尽数褪去，取而代代之的，是比寒冰更冷，比刀锋更利的决绝。
他将那半截袖袍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这是铁证，也是他复仇之路上的第一块里程碑。
他看了一眼林青瑶消失的方向，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思绪。
她是谁？
为何会使用《惊鸿十三式》？
难道她和师父有关系？
她是敌是友？
一个个谜团，让他原本清晰的复仇之路，又蒙上了一层迷雾。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他们有共同的敌人——血衣楼。
敌人的敌人，或许可以成为朋友。
萧羽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衫，重新将那副怯懦卑微的“林风”面具戴上，转身朝着“百草堂”的方向走去。
他的脚步，依旧是小厮般的碎步，但每一步，都比之前更加沉稳，更加坚定。
潜龙在渊，他不仅看到了深渊的黑暗，也看到了黑暗中另一道同样在与恶龙搏杀的剑光。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