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府的朱红大门,在萧羽眼中,宛如一头蛰伏巨兽的咽喉。
门前那对栩栩如生的石狮,眼眸中透着俯瞰众生的冷漠,无声地昭示着此间主人的滔天权势。
作为新入府的杂役,林风——也就是萧羽,随着一群同样卑微的下人,从偏僻的角门鱼贯而入。
他微微佝偻着身子,头颅低垂,目光只敢锁死在自己脚尖前半尺的青石板上。
这是老三教他的第一条生存法则:在这里,你的眼睛不属于你自己。
看错了东西,便会招来杀身之祸。
然而,纵使目光低垂,那无处不在的奢华与威压,依旧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空气中弥漫着名贵熏香与陈年木料混合的奇异味道,沉重得让人几乎窒息。
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一步一景,可在这份豪奢之下,萧羽敏锐地感知到了一股深入骨髓的压抑。
来往的仆役侍女,无不脚步匆匆,面色肃然,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鞭子在身后驱策。
即便偶尔交谈,也都是压低了声音,眼神中时刻带着一丝警惕与畏惧。
这里不是家,而是一座运转精密的牢笼,每个人都是一颗被固定在轨迹上的螺丝钉。
“都给老子动作快点!一群泥腿子,能进相府当差,是你们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一个粗哑的嗓门在前方炸响。
负责分派杂役的刘管事,挺着硕大的肚腩,满脸横肉,用马鞭的鞭杆不耐烦地指点着众人。
萧羽被分派到的活计,是去清扫西侧花园的落叶。
与他同行的几个老杂役,看到他这张新面孔,眼中并未有丝毫友善,反而透着审视与排挤。
“喂,新来的,叫什么?”一个脸颊瘦削的三角眼老杂役斜睨着萧羽,语气轻蔑。
“回王二哥,小的……叫林风。”萧羽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声音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怯懦。
“林风?哼,听着就晦气。”王二嗤笑一声,将手中最大的扫帚丢到萧羽面前,“去,把那片湖边的落叶全扫干净了。记住,一根叶子都不许落在石子路上,惊扰了湖里的锦鲤,仔细你的皮!”
那片区域最大,地形也最复杂,显然是众人眼中最累的活。
“是,是。”萧羽不敢有异议,连忙点头哈腰地抱起大扫帚。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几道目光如同芒刺在背,充满了不怀好意的戏谑。
他紧了紧握着扫帚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丹田内的玄天真气只需一丝,便能让眼前这个王二筋断骨折,但他不能。
“藏!忍!”老三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回响。
萧羽深吸一口气,将那股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杀意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
他告诉自己,每一次屈辱,都是为了最后复仇积攒的薪柴。
他开始认真地清扫落叶,动作刻意放得有些笨拙,好几次扫帚都磕碰到假山石,引来王二等人毫不掩饰的嘲笑。
“哈哈哈,看那傻小子,连个扫帚都使不利索!”
“也不知刘管事从哪儿招来这么个货色,别是把脑子饿坏了吧?”
萧羽充耳不闻,只是埋头苦干。
然而,他的心神却如同张开的一张无形大网,将周围的一切信息尽数捕捉。
他的耳朵,在听着王二等人的闲聊。
“听说了吗?昨晚书房那边又亮了半宿的灯……”
“嘘!书房的事也是我们能嚼舌根的?忘了上次那个多嘴的被拖哪儿去了?”
“我听说……前两天统领大人带回来的那个女刺客,硬气得很,酷刑都上了,硬是没开口。”
“剑宗的婆娘,都一个德性,茅坑里的石头……”
书房、统领大人、女刺客、剑宗!
短短几句话,信息量巨大。
萧羽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了那个在小巷中与血衣楼激战的冷艳女剑客,林青瑶。
难道被抓的人是她?
他的眼睛,在观察着花园的每一处细节。
哪里的假山可以藏人,哪条小径通往内院,哪个方向的守卫最为森严。
他的双脚,在用步履丈量着每一寸土地。
他在脑海中,开始绘制一幅属于宰相府的“活地图”。
正午,杂役房的饭食粗劣不堪,一碗糙米饭上盖着几片水煮菜叶,不见半点油星。
萧羽端着碗,找了个角落默默地吃着。
曾几何时,他也是锦衣玉食的侯府公子,但此刻,他却吃得异常香甜,因为只有活下去,才有力气复仇。
“哟,吃得还挺香啊。”王二带着两个跟班,晃悠悠地走到萧羽面前,居高临下,“小子,新来的,懂不懂规矩?”
萧羽立刻放下碗站起身,面上露出茫然之色:“王二哥,这……是什么规矩?”
“规矩就是,”王二旁边的跟班狞笑着伸手来抢,“你这碗饭,得孝敬给二哥!”
在这一瞬间,萧羽的身体本能地绷紧了。
他有不下十种方法,可以在对方手指触及饭碗之前,将其手腕折断。
那股被压抑的怒火与杀意,如同地底的岩浆,再次翻涌。
凭什么,这些恶人可以作威作福,而自己却要在此忍受蝼蚁的欺辱?
然而,就在他即将发作的前一刻,师父那句“剑快,心要慢;气盈,意要敛”的告诫如同一道清泉流过心头。
他强行松开了攥紧的拳头,身体的紧绷瞬间化为畏缩的颤抖。
在对方的手抓来时,他手腕“不小心”一晃,整碗饭“啪”地一声,全都扣在了王二的裤腿上。
“哎呀!”萧羽惊叫一声,满脸惶恐,手忙脚乱地去擦拭,“王二哥,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我手滑了……”
全场死寂。
王二低头看着裤腿上黏糊糊的饭粒,三角眼瞬间迸射出凶光。
“你他娘的找死!”他怒吼一声,一脚狠狠地踹向萧羽的胸口。
萧羽仿佛被吓傻了,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脚,整个人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即滑落在地,蜷缩成一团,痛苦地咳嗽起来。
这一脚换做普通人少说也要断几根肋骨,但对修炼了《玄天诀》的萧羽而言,在真气自行护体下,不过是隔靴搔痒。
可他却将痛苦的表情演得淋漓尽致,额头上渗出冷汗,身体不停地抽搐。
“呸!不识抬举的狗东西!”王二还不解气,又上前踹了两脚,直到被其他老杂役劝住,才恶狠狠地指着地上的萧羽,“小子,你给老子等着!”
萧羽在地上“挣扎”了许久,才被一个好心的老杂役扶起,捂着胸口感激道:“谢谢……大叔。”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寒。
下午,刘管事听闻此事,把萧羽叫去训斥了一番。
萧羽惶恐地将所有过错揽到自己身上,成功地将自己“愚笨、怯懦、好欺负”的形象烙印在众人心中。
夜深人静,下人房里鼾声四起。
萧羽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双眼在黑暗中睁开,亮得惊人。
他悄无声息地翻了个身,从床铺的干草下摸出一小截木炭,在身下粗糙的床板背面,凭借惊人的记忆力,开始绘制今天用双眼和双脚记录下的一切。
就在他即将画完一个拐角时,一股极其恐怖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冰冷气息,毫无征兆地笼罩了整个下人房。
所有鼾声戛然而止,连窗外的虫鸣都瞬间死寂。
萧羽身体僵住,手中的木炭停在半空。
他体内的玄天真气自行运转,抵御着那股几乎要将人灵魂都冻结的威压。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屋顶掠过,径直朝着相府深处——“书房”的方向而去。
影卫统领!
萧羽屏住呼吸,连心跳都刻意放缓,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因恐惧而陷入假死的普通人。
直到那股恐怖的气息彻底消失,压在众人心头的巨石才悄然散去。
萧羽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背已是一片冰凉的冷汗。
他知道,若是白日里展露出半点不凡,此刻的自己,恐怕已是一具尸体了。
他将木炭重新藏好,一手紧紧握住了藏在怀里、被体温焐得温热的传家玉佩。
冰冷的玉佩,给了他一丝心安。
他闭上眼,脑海中不再是白日的屈辱,而是父亲临死前那双圆睁的、充满不甘与期盼的眼睛。
“爹,娘,大哥,二哥……羽儿不怕。”
“羽儿会忍,会等。等我将这张网的每一根丝线都摸清,等我拥有足够的力量,我会亲手将它撕得粉碎!”
“我发誓!”
黑暗中,少年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坚毅的弧度。
潜龙在渊,只待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