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玉洞内,那足以冻结神魂的万古冰寒,被一股更加宏大的、温润而浩瀚的昆仑清气所取代。狂暴失控的能量风暴早已平息,洞壁狰狞的裂痕被无形的力量弥合如初,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玄冰碎屑和那片散发着不祥腐朽气息的暗绿色污血冰晶,无声诉说着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反噬风暴。
洞心,玉鼎真人盘膝虚坐于半空,青衫无风自动,周身流转着温润如玉的清辉。他双目微阖,指尖清光流转,隔空点向杨戬额间那道流云银痕。浩瀚精纯的昆仑本源清气,如同九天垂落的甘霖,源源不断地注入那濒临崩碎的神格烙印之中。
杨戬依旧盘坐于地,身下是破碎的玄冰台残骸。他双眼紧闭,眉峰紧锁如刀刻,脸上残留着痛苦挣扎的痕迹,汗珠与冰晶混杂。额间那道银痕,边缘细微的黑色裂纹在清气的冲刷下,正极其缓慢地弥合、淡化,但那墨绿的死气并未完全消散,如同顽固的苔藓,依旧盘踞在银痕深处,散发着冰冷腐朽的气息。
玉虚清心诀在师尊浩瀚清气的护持下艰难运转。每一次周天循环,都如同在刀山火海中跋涉,剧痛锥心刺骨。但这一次,在那炼狱般的痛苦深处,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清凉感,如同黑暗深渊中透出的第一缕晨曦,顽强地滋生着。那是净化在缓慢生效的征兆,是希望的火种,尽管微弱,却足以支撑他在这刮骨疗毒的酷刑中死死守住最后一丝清明。
他不敢去想那道阴险的暗金流光。
不敢去想王母那悲悯面具下的冰冷。
更不敢去想寸心在深渊中三百年炼狱般的苦难和独自分娩的绝望。
所有的愤怒、仇恨、被颠覆的剧痛,都被他强行压缩、冻结在冰封的心湖最底层。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撑下去!净化本源!活下去!为了……真相!为了她!为了孩子!
时间在剧痛与清气的拉锯中无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玉鼎真人指尖的清光缓缓收敛。他睁开眼,看着杨戬额间银痕上那淡去了大半、却依旧顽固盘踞的死气阴影,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与不易察觉的疲惫。强行净化本源污染,尤其是这源自归墟深渊的死气,消耗之大,远超预期。
“死气侵蚀太深,已与你的神格本源纠缠难分。”玉鼎真人的声音带着一丝低沉,“为师暂时稳住了崩碎之势,驱散了部分表层污浊。但核心处的死气,如同附骨之疽,需靠你自身以玉虚清气日夜打磨、炼化,急不得。稍有不慎,前功尽弃,反噬更烈。”
杨戬缓缓睁开眼。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此刻依旧残留着被剧痛洗礼后的血丝和疲惫,但深处的混乱与疯狂已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如同寒潭古井般的冰冷与死寂。他微微颔首,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砂石摩擦般的质感:“弟子明白。谢师父。”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身体却因巨大的消耗和反噬的余痛而微微踉跄。银甲破损处凝结着暗红的血冰,额间银痕的微光也显得异常黯淡。
“静室中的女子,三才定魂针已稳固,暂时无性命之忧,但仍沉睡不醒,死印侵蚀虽被延缓,却无逆转之象。”玉鼎真人的目光投向洞外,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玄冰,“至于那两个孩子……”
他顿了顿,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为师以昆仑凝神香安抚其惊魂,又以玉髓丹固其本源。女孩小雪,心神稍定,但依旧惊惶不安,时常于睡梦中惊醒哭喊。男孩昭儿……”
玉鼎真人的眉头再次蹙起:“他体内那股被强行封印的力量,以及侵入本源的死气,为师尝试探查,却引动封印剧烈反噬,险些伤其根本!那股封印之力……极其古老霸道,绝非寻常手段!而那死气,虽微弱,却与他血脉深处某种力量隐隐呼应,如同跗骨之蛆,难以拔除!若强行施为,恐有性命之危!只能暂时以温和药力滋养,徐徐图之。”
封印?
反噬?
性命之危?
杨戬的心猛地一沉!昭儿……他眼中那闪过的银芒,难道与他体内被封印的力量有关?那死气……是深渊残留?还是……
“弟子……想去看看他们。”杨戬的声音艰涩无比,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请求。他想看看寸心是否真的暂时安稳,更想看看……他的孩子。那个在溯源镜血泊中诞生,用微弱先天本源护住母亲,此刻却身负未知隐患的儿子,还有那个能闻到他莲香、惊恐如小鹿的女儿。
玉鼎真人看着弟子眼中那从未有过的沉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卑微的希冀,最终缓缓点头:“去吧。但切记,你本源未复,神念不稳,戾气未消。收敛心神,莫要惊扰了他们,更莫要……吓到孩子。”
“是。”杨戬低应一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额间隐隐的刺痛,拖着疲惫沉重的身躯,一步步走向寒玉洞紧闭的厚重玄冰门。
石门无声滑开。
神殿后殿的寒气扑面而来,比寒玉洞稍暖,却依旧冰冷刺骨。空气中残留的焦糊、腐蚀气息和淡淡的血腥味已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冽悠远、带着昆仑山巅冰雪气息的凝神清香。
他首先走向安置寸心的那间静室。
室内光线幽暗。冰冷的玄冰玉榻上,寸心静静躺着,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温润灵光的云霞锦被。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毫无血色,双颊深陷,眼窝下是浓重的青影。但呼吸却平稳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般气若游丝,仿佛随时会断绝。心口的位置,被云被轻轻覆盖,但那三枚没入她体内的三才定魂针,正散发着极其微弱却稳定的温润白光,如同黑暗中的三颗星辰,顽强地维系着那一点脆弱的生机。
杨戬停在榻边,高大的身影在幽暗中投下浓重的阴影。他低头,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一寸寸扫过那张沉睡的脸。那眉宇间凝结的、仿佛刻入骨髓的痛苦与恨意,即使在沉睡中,也未曾完全消散。归墟死印的腐朽气息,如同无形的阴霾,依旧萦绕在她周身。
没有靠近,没有触碰。他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冰封的眼眸深处,那被强行压制的惊涛骇浪再次剧烈翻涌!溯源镜中的深渊炼狱、分娩血泊、绝望一吻……三百年的苦难,刻骨的恨意,还有那颠覆认知的真相……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再次淹没。
他猛地闭上眼,额间银痕微微闪烁,强行将翻腾的情绪再次冻结、压下。再睁眼时,只剩下更加深沉的死寂。他深深看了一眼那三颗维系生机的“星辰”,转身,脚步无声地退出了静室,轻轻合上房门。
然后,他走向甬道尽头另一间静室。脚步,竟比刚才更加沉重。
静室的门虚掩着,门缝中透出柔和的光芒和一丝……极其细微的、属于孩童的温暖气息。
杨戬停在门外,高大的身影在甬道幽蓝的冷光下显得有些孤寂。他罕见地迟疑了。玉鼎真人的告诫在耳边回响:“收敛心神……莫要吓到孩子。”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石门,却又停住。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面对两个稚龄幼童,竟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紧张和……无所适从。
最终,他轻轻推开了门。
柔和的光芒倾泻出来。室内燃着几盏温润的玉灯,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凝神香和淡淡的药味。玄冰墙壁被一层薄薄的、绣着云纹的暖色锦缎覆盖,稍稍驱散了刺骨的寒意。
静室一角,铺着厚厚的、柔软的雪貂皮褥。哮天犬巨大的身躯蜷缩在那里,背部被撕裂的伤口已被仔细包扎,覆盖着散发着药香的纱布。它似乎睡着了,但耳朵却警觉地微微颤动。
在它庞大身躯形成的温暖庇护圈里,两个小小的身影紧紧依偎着。
小雪蜷缩在昭儿怀里,身上裹着厚厚的、绣着可爱小鱼的锦缎襁褓,只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她似乎睡着了,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小眉头微微蹙着,小嘴无意识地撅起,仿佛在睡梦中依旧感到不安。一只小手紧紧抓着哥哥胸前的衣襟,另一只小手则被昭儿紧紧握着。
昭儿背靠着哮天犬温暖的身体,小小的脊梁挺得笔直。他也裹着一件稍大的锦袍,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他没有睡,那双乌黑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神不再有之前的冰冷戒备,却沉淀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疲惫、茫然和深藏的痛楚。他的一只手紧紧握着妹妹的小手,另一只手则无意识地按在自己右肩胛骨下方的位置——那里,正是之前被妖毒侵蚀、又被杨戬净化过伤口的地方,此刻似乎还残留着某种隐痛,又或者……是体内那被封印力量和死气作祟的根源。
当杨戬推门而入的瞬间!
昭儿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双疲惫茫然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锐利如刀的警惕光芒,死死地钉在门口那个高大的银甲身影上!小小的身体下意识地将怀中的妹妹搂得更紧,如同受惊的幼兽竖起了全身的尖刺!
睡梦中的小雪似乎也被哥哥突然的紧绷惊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乌溜溜的大眼睛茫然地看向门口。
当看清那个身影时——
“啊——!凶伯伯!” 一声充满极致恐惧的、撕心裂肺的尖叫,猛地从小雪喉咙里迸发出来!她小小的身体如同被开水烫到,剧烈地颤抖起来,死命地往昭儿怀里钻,小脸瞬间惨白,眼泪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走开!坏伯伯走开!不要杀娘亲!不要杀哥哥!呜呜呜……娘亲……哥哥……”
她的哭喊声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恐和绝望,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刺穿了静室的宁静,也狠狠扎进了杨戬冰封的心脏!
哮天犬也被这尖叫惊醒,猛地抬起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呜咽,挣扎着想用身体挡住两个孩子,看向杨戬的眼神充满了紧张和担忧。
昭儿死死搂住哭得浑身颤抖的妹妹,小小的身体绷紧如弓弦。他看着杨戬,那双酷似父亲的眼睛里,所有的疲惫和茫然都被一种深沉的、毫不掩饰的仇恨和冰冷的愤怒所取代!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敌!他紧抿着苍白的唇,一言不发,但那小小的身躯里爆发出的保护意志和恨意,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加清晰、更加刺骨!
杨戬僵立在门口。
高大的身影在柔和的灯光下,竟显得有些……无措。
小雪的尖叫和眼泪。
昭儿眼中那赤裸裸的、深入骨髓的仇恨。
还有那一声声“凶伯伯”、“坏伯伯”、“不要杀娘亲”……
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防!那强行冰封的情绪冰层,在这最纯粹、最直接的恐惧和仇恨面前,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股冰冷的、名为“窒息”的剧痛,瞬间攫住了他的喉咙!
他想开口。
想说“别怕”。
想说“我不会伤害你们”。
甚至……想靠近一步。
但脚下如同生了根。喉咙如同被冰封。他看着小雪那惊恐到扭曲的小脸,看着昭儿那如同看生死仇敌般的冰冷眼神……所有的话语都堵在胸口,化为一片冰冷的死寂和……难以言喻的狼狈。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
司法天神的威权,三界战神的武力,在这两个孩子的恐惧和仇恨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可笑。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紧紧依偎在一起、一个惊恐哭泣、一个冰冷仇视的兄妹俩。
然后,在昭儿那几乎要将他刺穿的目光中,在哮天犬紧张的注视下,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后退了一步。
厚重的玄冰石门,在他面前无声地、沉重地关闭。隔绝了室内的哭声,也隔绝了他僵硬的身影。
门外。
杨戬背靠着冰冷刺骨的玄冰石门,缓缓滑坐在地。银甲破损处摩擦着地面,发出冰冷的声响。
他低着头,散落的黑发遮住了他此刻的表情。只有那紧握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肩头,泄露了他内心那翻江倒海、几乎要将他彻底撕裂的剧痛!
小雪惊恐的尖叫和泪水,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昭儿那冰冷仇恨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眼底。
凶伯伯……
坏伯伯……
不要杀娘亲……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这只曾执掌三界刑律、沾染过无数妖魔神血的手掌。这只手,曾斩断过救援她的绳索,曾用三尖刀指着她的咽喉,曾将她们母子囚禁在这冰冷的牢笼……最终,也差点逼得她带着孩子玉石俱焚!
“呵……” 一声极低、极冷、充满了无尽自嘲和苦涩的轻笑,从他紧咬的牙关中逸出。
原来……在孩子眼中……
他杨戬,自始至终……
都只是一个……带来恐惧和毁灭的……凶神恶煞。
冰冷的绝望,如同西海深渊最底层的寒流,瞬间淹没了他。额间那道银痕,在幽暗的甬道中,黯淡地闪烁着,边缘残留的死气阴影,仿佛又深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