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玄冰石门在身后无声闭合，隔绝了静室内小雪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昭儿那冰冷如刀的仇恨目光。甬道幽蓝的冷光如同凝固的冰水，无声地浇在杨戬破碎的银甲上。
他背靠着冰冷刺骨的玄冰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跌坐在坚硬的地面。银甲破损处摩擦着玄冰，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喘息。他低着头，散落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那紧握成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的手，和微微颤抖的肩头，在幽暗中泄露着内心那翻江倒海、几乎要将他彻底撕裂的剧痛。
小雪惊恐的尖叫如同魔咒，反复在耳边炸响。
“凶伯伯！坏伯伯！不要杀娘亲！不要杀哥哥！”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冰封的心防之上！那强行维持的、属于司法天神和父亲的冰冷外壳，在这最纯粹、最直接的恐惧和仇恨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瞬间被撕得粉碎！
昭儿那眼神……
冰冷。
仇恨。
如同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敌！
那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眼神！那是被苦难和绝望淬炼出的、深入骨髓的恨！
杨戬缓缓抬起那只曾执掌三界刑律的手。银甲护臂破损，露出沾染着暗金色血污和墨绿死气的手背。这只手，曾斩断过救援她的绳索，曾用三尖刀指着她的咽喉，曾将她们母子囚禁在这冰冷的牢笼……最终，也差点逼得她带着孩子玉石俱焚！
“呵……”
一声极低、极冷、充满了无尽自嘲、苦涩和……深入骨髓的狼狈的轻笑，从他紧咬的牙关中逸出。笑声在死寂的甬道中回荡，空洞而绝望。
原来如此。
他在孩子们眼中，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带来恐惧和毁灭的……凶神恶煞。
冰冷的绝望，如同西海深渊最底层的寒流，瞬间淹没了他，比寒玉洞的酷寒更刺骨。额间那道流云银痕，在幽暗的光线下，黯淡地闪烁着，边缘残留的死气阴影，仿佛汲取了他此刻心神的动荡，又悄无声息地蔓延了一丝，如同不祥的藤蔓缠绕着濒临破碎的神格。
时间在冰冷的绝望和额间隐隐的刺痛中缓慢流淌。甬道尽头，静室内的哭声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小雪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如同受伤小兽的呜咽，穿透厚重的石门，一下下敲打着杨戬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防。
不知过了多久。
甬道另一头，安置寸心的静室方向，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玉鼎真人缓步走出，青衫在幽蓝冷光下显得格外清冷。他看了一眼跌坐在石门阴影里、如同败军之将般狼狈的杨戬，眼中并无责备，只有一丝深沉的叹息和洞悉一切的悲悯。
“心绪激荡，死气反噬便会加剧。” 玉鼎真人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如同暮鼓晨钟，“你在此处枯坐，除了让那孩子更惧你，让自己本源受损更深，于她，于孩子，于真相，有何益处？”
杨戬的身体微微一震，却没有抬头，只是那紧握的拳头，指节捏得更紧，几乎要嵌入掌心。
玉鼎真人走到他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低垂的头颅，声音低沉了几分：“为师以昆仑‘九转蕴神丹’化入她心脉，暂时稳住了死印侵蚀的速度。但这只是饮鸩止渴。混沌青莲子，是唯一的希望，亦是渺茫之极的希望。你在此沉沦一刻，她便离归墟更近一步，那两个孩子……便多一分失去母亲的危险。”
混沌青莲子！
渺茫的希望！
这两个词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杨戬沉沦的意识！他猛地抬起头！散乱的黑发下，那双冰封的寒眸此刻布满了血丝，深处翻涌着被绝望逼出的、近乎疯狂的执念！
“弟子……该怎么做？” 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挣扎。
“站起来。” 玉鼎真人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去寒玉洞！以玉虚清气打磨本源，拔除死气！这是你唯一能为自己、为她们争取时间的机会！待你本源稍复，神念稳固，为师自会告知你探寻青莲子的线索！否则，以你如今本源受污、神格不稳之躯，踏入混沌，无异于自寻死路！”
杨戬死死盯着师尊那深邃如星海的眼睛，仿佛想从中抓住那最后一线生机。片刻，他眼中那濒临崩溃的疯狂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更加深沉的、如同背负着万丈冰山的死寂和决绝。
他挣扎着，用三尖两刃刀拄地，一点点，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银甲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冰冷的摩擦声，额间的刺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死死挺直了脊梁。
“弟子……遵命。” 声音嘶哑，却再无半分迟疑。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隔绝着孩子恐惧的石门，又深深看了一眼寸心静室的方向，然后，拖着沉重如灌铅的脚步，一步一步，带着一身破碎和污浊，重新走向神殿深处那寒气足以冻结神魂的寒玉洞。
石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寒玉洞内。
万载玄冰散发着幽幽的蓝光，刺骨的寒气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无孔不入地钻入神躯，刺激着被死气侵蚀的本源。剧痛依旧，如同跗骨之蛆。
杨戬盘膝坐于洞心一块新的玄冰之上。这一次，他没有立刻运转清心诀。而是闭上了眼，强迫自己收敛所有翻腾的心绪——孩子的恐惧、寸心的沉睡、王母的阴谋、青莲子的渺茫……所有的一切，都被他强行压缩、冻结，沉入冰封心湖的最底层。
他需要绝对的冷静。如同淬炼神兵前的最后沉淀。
额间那道流云银痕，在绝对冰寒的刺激下，极其微弱地亮起一丝银光。他开始缓缓运转玉虚清心诀。
这一次，不再像之前那般狂暴引动昆仑清气刮骨疗毒。而是如同最耐心的工匠，以意念为引，极其小心、极其缓慢地，引导着那丝丝缕缕、冰寒刺骨的昆仑清气，如同最细腻的砂纸，一点一点，去打磨、冲刷那朵被墨绿死气污染的碧玉莲花本源。
“滋……滋……”
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声响，仿佛在灵魂深处响起。每一次清气流过被污染的莲瓣脉络，都带来一阵清晰的、如同神经被细针挑动的尖锐刺痛！比之前的狂暴剧痛更难以忍受，因为它持续不断，无休无止，时刻提醒着他本源被玷污的耻辱和痛苦！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内衫，又在极寒中凝结成冰。牙关紧咬，牙龈几乎被咬出血来。身体因剧痛和寒冷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但他死死守住心神，运转法诀的意念稳如磐石！
为了真相！
为了她！
为了孩子！
他必须撑下去！
时间，在这刮骨疗毒般的缓慢净化中，流逝得异常缓慢。
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杨戬全副心神都沉浸在对抗那无休止的细微剧痛、打磨污浊本源之际——
“吱呀……”
极其轻微、几乎被洞内死寂掩盖的一声门响。
寒玉洞那厚重的玄冰门，被推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一个毛茸茸的、带着一丝怯生生好奇的小脑袋，从门缝里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
是小雪。
她身上裹着厚厚的、绣着小鱼的锦缎小袄，乌溜溜的大眼睛里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和惊惶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种孩子特有的、压过恐惧的懵懂好奇。她似乎是被洞内幽幽的蓝光吸引，又或许是……循着某种奇异的感应。
她的小手紧紧扒着门框，大眼睛怯生生地扫过洞内冰冷、陌生又有些吓人的景象。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洞心那块巨大的玄冰上，落在了那个盘膝而坐、浑身覆盖着冰霜、如同冰雕般一动不动的银甲身影上。
“凶伯伯……” 小雪下意识地小声嘟囔了一句，小身子害怕地缩了缩。但不知为何，她并没有立刻逃走。那双纯净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那个“可怕”的身影。
杨戬的心神，在门响的瞬间便已察觉！但他强行压制住睁眼和气息波动的本能，维持着法诀运转的姿态，如同一尊真正的冰雕。他不想吓到她，更不敢惊扰她。只能凭借神念，无比清晰地“看”着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
小雪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小小的身体因为寒冷而微微发抖。洞内的寒气对她来说太过凛冽。但最终，那份强烈的好奇心，似乎压过了恐惧。她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挪了进来，小脚踏在冰冷光滑的玄冰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哒、哒”声，在死寂的洞窟中格外清晰。
她不敢靠得太近，在距离玄冰台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小小的身体藏在洞壁一根粗大的玄冰柱投下的阴影里，只露出半个小脑袋和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杨戬。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只有小雪细微的呼吸声，和杨戬体内那细微到极致的清气与死气碰撞的“滋啦”声。
小雪看了很久。看着那个“凶伯伯”一动不动，浑身是冰，连眉毛头发都白了，像个……像个坏掉的雪人？
她的小眉头慢慢蹙了起来。娘亲睡着的时候，哥哥会守着。哥哥受伤的时候，哮天犬会舔舔伤口。可是这个“凶伯伯”，他一个人在这里，浑身是冰，没有人管他……他是不是也……受伤了？很冷很冷？
一个极其稚嫩、充满困惑的念头，在小姑娘懵懂的心底悄然滋生。
她的小手在锦缎小袄的口袋里摸索着。白天，那个很好闻的白胡子老爷爷给了她一颗糖。圆圆的，像小珍珠，甜甜的，她舍不得吃，一直藏着。
她的小手紧紧攥着那颗小小的、带着她体温的糖果。犹豫了一下，又一下。最终，那份源自血脉深处、最纯粹的、尚未被仇恨污染的善意和一丝丝莫名的亲近感，战胜了恐惧。
小雪鼓起勇气，从冰柱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她迈着小短腿，一步一顿，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朝着那个盘坐在玄冰台上、浑身冰霜的身影走去。
杨戬的神念无比清晰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克服着恐惧，一步步靠近。他的心神剧烈震荡！强行运转的清心诀几乎失控！他想让她停下！想让她离开这危险的地方！但他不敢动！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一丝一毫的异动，都会将她好不容易鼓起的一点勇气彻底吓跑！
小雪终于走到了玄冰台下。她太小了，台面几乎到她胸口那么高。她仰起小脸，看着台上那个高大的、覆盖着冰霜的身影。离得近了，她看得更清楚。银甲破了，有黑黑的地方，脸上有干掉的红色，眉毛头发真的都是白白的冰……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看起来……好可怜。
小姑娘的心揪了一下。
她踮起小脚尖，努力伸长了手臂，小手举得高高的。她摊开小小的掌心，那颗被她攥得有些温热、微微融化的糖球，静静地躺在那里。
“凶伯伯……” 小雪的声音怯怯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小的怜悯和安慰，奶声奶气地，轻轻地，如同羽毛拂过冰面：
“你……你是不是也痛痛？”
“给你糖糖吃……”
“吃了……就不痛了……”
“轰——！！！”
如同九天玄雷直接在杨戬的紫府识海最深处炸开！
那强行冰封的心湖，那被剧痛和死气冻结的万丈冰原，在这一刻，被这稚嫩、纯粹、带着最原始善意的童音，狠狠凿开了一道巨大的、无法弥合的裂缝！
痛？
是啊……好痛……
本源被侵蚀的剧痛……
被孩子恐惧仇恨的剧痛……
真相颠覆认知的剧痛……
迟来三百年悔恨的剧痛……
所有的痛苦，在这一声带着奶香的、小心翼翼的“痛痛”面前，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御！
那颗小小的、躺在雪白掌心、微微融化的糖球，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最温暖也最刺目的光，狠狠灼烧着他早已麻木冰冷的灵魂！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剧痛、酸楚、汹涌的暖流和更深沉的自责的洪流，如同失控的冰风暴，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冰封的面具彻底粉碎！他猛地睁开眼！
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此刻不再冰冷，不再死寂。而是布满了血丝，眼眶泛红，瞳孔剧烈地颤抖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名为“脆弱”和“狼狈”的情绪，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他看着台下那个小小的、仰着脸、带着一丝害怕却又努力鼓起勇气、举着糖球的身影。
看着那双纯净无邪、还带着泪痕、此刻却盛满了困惑和一丝丝期待的大眼睛。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呜咽般的闷哼从他喉咙里挤出。他想说什么，喉头却被巨大的酸涩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和强行中断的法诀，猛地一晃！
“啊！” 小雪被他突然睁眼和身体的晃动吓了一跳，小手一抖，那颗小小的糖球从掌心滑落，“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坚硬的玄冰地面上，滚了几滚，停在了他的脚边。
小雪看着掉在地上的糖，小嘴一瘪，大眼睛里瞬间又蓄满了泪水，充满了委屈和害怕。她以为“凶伯伯”生气了，不要她的糖糖。她再也不敢停留，小小的身体猛地转身，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头也不回地、跌跌撞撞地朝着洞门的方向跑去！
“小雪……” 一声极其嘶哑、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唤，终于从杨戬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挽留。
但那小小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缝里，只留下“砰”的一声轻响，石门再次关闭。幽蓝冰冷的洞窟内，只剩下他粗重压抑的喘息，和那颗静静躺在他脚边玄冰上、微微融化、沾着一点灰尘的……小小的糖球。
杨戬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目光死死地钉在那颗小小的糖球上。
粉色的，圆圆的，像一颗小小的珍珠。在幽蓝的玄冰映照下，散发着微弱而温暖的光泽。
“痛痛……”
“给你糖糖吃……”
“吃了……就不痛了……”
那稚嫩的、带着奶香的声音，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他缓缓地、颤抖着伸出那只布满污迹和伤痕的手。
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剧烈地颤抖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终于触碰到了那颗小小的、带着灰尘的糖球。
冰冷。
沾着灰尘。
却仿佛带着灼伤灵魂的温度。
他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易碎的琉璃，将那颗小小的糖球，紧紧攥在了掌心。粗糙的、带着血污和死气的手掌，包裹着那颗微小的、代表着纯净善意的甜蜜。
一股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冲上他的眼眶，瞬间模糊了视线。他猛地仰起头，死死咬住牙关，下颌线绷紧如刀刻，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冰霜覆盖的脸颊上，两道滚烫的、混着血污的液体，终于无法抑制地，冲破了冰封的堤坝，蜿蜒而下，在幽蓝的玄冰冷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微光。
寒玉洞内。
死寂无声。
只有那颗被紧攥在冰冷掌心的小小糖球，在无声地融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