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恒温恒湿的库房深处,空气仿佛凝固了千年,弥漫着尘土、金属氧化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朽木头混合而成的特殊气味。林月孛站在特制的金属工作台前,台面上铺着厚厚的黑色防静电软垫,那面刚刚从文物局移交过来、等待评估的青铜古镜,就静静地躺在上面。
镜子不大,直径约莫一尺,边缘是繁复的蟠螭纹,盘绕扭曲,透着一股狞厉古老的气息。镜身覆盖着厚厚的、不均匀的蓝绿色铜锈,像一层凝固的苔藓,掩盖了它原本的样貌。镜钮处断裂,残留着粗糙的茬口。最引人注目的是镜背中央,一个造型奇特的异兽浮雕,在铜锈的覆盖下依然能看出其狰狞的轮廓——兽口大张,獠牙毕露,仿佛要吞噬一切。
“西周晚期的风格,典型的兽面纹饰,”陈实主任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学者特有的严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他戴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将镜子调整了一个角度,指着镜背,“看这造型,这工艺……等级不低。可惜损毁严重,特别是这个断钮,还有背面的腐蚀……唉,修复难度很大。” 他花白的头发在库房顶灯下泛着光,眉头紧锁,语气沉重。
“月孛,这次任务艰巨。局里很重视,时间也紧。初步清理和评估报告,下周就要。”陈实转向林月孛,眼神里有信任,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他知道林月孛技术精湛,心思缜密,远超同龄人,但更清楚她身上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上次《金刚经》的意外虽已平息,阴影却并未完全散去。
林月孛点了点头,声音平静:“明白,主任。” 她戴上崭新的乳胶手套,拿起专用的软毛刷和特制的竹签,目光专注地投向那面沉寂千年的古镜。这是她的堡垒,她的避风港,只有在面对这些沉默的器物时,她才能短暂地忘却自身的异常,获得片刻的安宁。
清理工作缓慢而枯燥。软毛刷轻轻拂去镜面浮尘,竹签小心地剔除镶嵌在蟠螭纹缝隙深处的顽固泥垢。铜锈很厚,有些地方坚硬如石,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稳定的手部力量。林月孛全神贯注,屏住呼吸,右眼深处那熟悉的灼痛似乎也暂时蛰伏了。
就在她清理到镜钮断裂的茬口附近时,意外发生了。一根极其细微、几乎与铜锈融为一体的金属毛刺,毫无征兆地划破了她左手食指指尖的乳胶手套。
刺痛感传来。
她下意识地缩手。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异变陡生!
指尖那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收口、愈合!皮肤平滑如初,仿佛从未被刺破过!整个过程快得超乎常理,完全违背了生理规律!
林月孛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瞳孔猛地收缩!这诡异的自愈能力,是她“怪病”的另一面,比血泪和力量失控更让她恐惧,因为这完全超出了她对“人”的认知!
更惊悚的还在后面!
那面沉寂的古镜,在指尖伤口愈合的刹那,镜背中央那只狰狞的异兽浮雕,那双镶嵌着不知名暗色矿物(或许是某种失传的琉璃)的兽眼,骤然亮起一丝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幽光!
紧接着,平滑的、布满铜锈的镜面,如同被无形的刻刀划过,浮现出两个字!
那字迹并非镌刻,更像是锈蚀层内部自行剥落显现,笔画扭曲、断续,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古老质感,颜色暗沉发黑,却透着一股浓烈的、不容错辨的铁锈腥气——那是血的气息。
两个字:
**“救我……”**
林月孛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金属工具架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衣物传来,却无法驱散她心头的寒意。
“月孛?怎么了?” 陈实主任被响声惊动,快步走过来,关切地问道。
林月孛脸色煞白,呼吸急促,她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将左手藏到身后,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诡异自愈的灼热感。她的目光死死盯住镜面——那上面只有厚厚的铜锈和模糊的蟠螭纹,哪里还有半点字迹?异兽的眼睛也黯淡无光,仿佛刚才那幽光和血字,只是她精神高度紧张下产生的幻觉。
“没……没什么,主任。” 她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干涩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手滑了一下,没拿稳工具,碰到架子了。” 她努力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试图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
陈实狐疑地看了看她苍白的脸,又看了看那面毫无异状的青铜镜,最终只是皱了皱眉,叮嘱道:“小心点。这东西年头太久,脆弱得很,经不起磕碰。今天也差不多了,早点收工吧,别太累。”
林月孛胡乱地应着,几乎是逃也似的将那面青铜镜锁进特制的防震储藏盒里。金属盒盖上时发出沉闷的“咔哒”声,像锁住了一个恐怖的秘密。她匆匆收拾工具,指尖冰凉。
接下来的几天,林月孛如同惊弓之鸟。工作时,她总是下意识地避开那面锁在柜中的青铜镜,却又忍不住在无人时,隔着厚重的玻璃柜门,死死盯着它。镜面依旧被铜锈覆盖,死气沉沉,那晚的血字仿佛从未出现。
幻觉?精神压力过大导致的幻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掐灭。指尖那瞬间愈合的诡异感觉是真实的!镜中异兽眼睛那一闪而过的幽光是真实的!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也是真实的!
她开始失眠。右眼的灼痛感似乎也变得更加频繁和剧烈。在夜深人静的公寓里,她常常被噩梦惊醒,梦里总有一只巨大的、青铜铸造的异兽,张开獠牙密布的血盆大口,发出无声的咆哮,而镜面上那扭曲的“救我……”二字,像用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她的视网膜上。
几天后,一个更现实的重击降临。
“小林,那件‘天青釉葵花洗’的修复方案,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修复组的项目碰头会上,负责瓷器组的组长随口问道。
林月孛心里“咯噔”一下。那是一件极其珍贵的北宋汝窑葵花洗,薄如蛋壳,釉色温润如玉,是馆里即将举办的特展核心展品之一,修复方案要求极高。她这几天心神不宁,完全被青铜镜的阴影笼罩,方案进度严重滞后。
“还……还在细化几个关键步骤的预案。” 她硬着头皮回答,声音有些发虚。
“还在细化?” 组长眉头立刻拧了起来,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和质疑,“明天就是方案终审讨论会了!时间这么紧,你还在‘细化’?小林,我知道你最近……嗯,状态可能不太好,但这件东西的分量你很清楚!馆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上次《金刚经》的事情……”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落在了林月孛身上。那目光里有审视,有责备,有毫不掩饰的不信任,甚至还有一丝等着看笑话的幸灾乐祸。孙莉嘴角那抹熟悉的、带着刺探意味的笑意,此刻显得格外刺眼。
无形的压力像巨石一样砸在林月孛的背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青铜镜带来的恐惧,右眼灼痛的威胁,加上眼前这赤裸裸的质疑和即将到来的工作危机,像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住她的心脏。她感到一阵眩晕,右眼深处那股熟悉的灼热感猛地蹿升,视野边缘开始发红、模糊。
不!不能在这里!
她猛地低下头,避开所有人的视线,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压制那股翻腾的力量和即将涌出的血泪。
“我……我知道了。今晚一定完成。” 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她不敢抬头,不敢看那些目光,匆匆收拾起自己的笔记本,几乎是逃离了那间令人窒息的会议室。
走廊里空无一人,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大口喘息,身体因为强行压制而微微颤抖。右眼的灼痛暂时退去,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无助。
青铜镜的诅咒尚未解开,现实的危机已迫在眉睫。那面古老的镜子,像一个不祥的漩涡,正将她拖入更深、更黑暗的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