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自来水冲刷着脸颊和头发,试图洗去污水、血痂、呕吐物的酸腐以及那深入骨髓的恶臭。林月孛站在狭小公寓那同样狭小的浴室里,任由水流冲击着身体,却感觉那股寒意和恐惧如同跗骨之蛆,怎么也冲不掉。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右眼依旧红肿,眼白布满血丝,瞳孔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猩红光泽。左眼则充满了疲惫、惊恐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茫然。手腕内侧,那圈暗青色的纹路在皮肤下若隐若现,带来阵阵熟悉的、如同被烙铁灼烫的剧痛。
无支祁……止水斋……晚上八点。
这几个词像冰冷的咒语,在她混乱的脑海中反复回响。那个神秘男人展现出的力量太可怕了,捏碎那恐怖怪物如同碾死蝼蚁。他是人吗?他口中的“星君无支”又是什么?他对自己,是善意还是恶意?那张黑色兽首卡片,是邀请函,还是通往另一个陷阱的通行证?
她不敢细想,却又无法停止思考。那个雨夜遗弃她的深青色身影,腰悬的青铜镜,与博物馆那面带来血字诅咒的镜子如出一辙……无支祁两次提及的“故人”,是否就是他?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要遗弃自己?又留下了怎样的“烂摊子”?
无数疑问如同毒蛇,啃噬着她的神经。而比疑问更可怕的,是恐惧。对体内失控力量的恐惧,对昨夜地铁女鬼、冰箱血字、后巷怪物的恐惧,对无支祁那非人力量的恐惧,以及对那未知“劫数”的恐惧。
时间在焦灼和恐惧中缓慢流逝。窗外的天色由灰白转为铅灰,最终彻底被城市的霓虹灯海覆盖。林月孛换上了唯一一套还算干净整洁的衣服——简单的白色衬衫和深色长裤。她对着镜子,试图梳理凌乱的头发,却发现指尖抖得厉害。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那张冰冷的黑色兽首卡片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晚上七点五十分,林月孛站在了城西一条名为“桐荫里”的僻静老街上。与主街的喧嚣繁华不同,这里显得格外幽静。街道不宽,两旁是颇有年头的梧桐树,枝桠在夜色中交织成穹顶。路灯是老旧昏黄的款式,光线只能勉强照亮一小片路面,投下斑驳摇曳的树影。
街道两旁零星开着几家店铺,门面都不大,风格古旧。有散发着药草清香的中药铺子,有陈列着竹编藤器的工艺品店,还有门窗紧闭、只挂着一块小小木牌的书画装裱店。整条街弥漫着一种与快节奏都市格格不入的、缓慢沉淀的旧时光气息。
“止水斋”的招牌并不起眼。它位于老街深处一个拐角,门面比旁边的店铺更窄,更低调。没有炫目的霓虹,只有一块深褐色的木质匾额悬挂在门楣上方,上面用行楷镌刻着三个墨色淋漓的大字——“止水斋”。匾额下方,两扇对开的、漆色斑驳的暗红色木门紧闭着,门环是两只造型古朴的铜质兽首衔环,在昏黄路灯下泛着幽暗的光泽,竟与卡片上的兽首图案有几分相似。
门旁没有任何营业时间的标识,也没有展示商品的橱窗。整间店铺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沉寂和神秘。
林月孛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她攥紧了手中的卡片,掌心全是冷汗。时间指向七点五十八分。她深吸一口气,如同赴死般,踏上了止水斋门前的两级青石台阶。台阶冰冷坚硬。
她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去触碰那冰冷的兽首门环,而是轻轻推了推门。
门无声地开了。
一股混合着陈年木料、墨香、茶香以及某种极淡的、难以形容的冷冽香气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店内光线幽暗,只有几盏造型古雅的落地宫灯散发着柔和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空间。
店面比从外面看要深得多。入眼并非琳琅满目的古董,而更像一个极其雅致、充满古意的私人会客厅。地面铺着深色的、光可鉴人的老青砖。靠墙是几组线条简洁流畅的明式红木博古架,上面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些器物:造型古拙的青铜小鼎,釉色温润的瓷瓶,几卷用锦缎包裹的书画轴,还有几件形态各异的奇石。中央区域是一套宽大的红木茶台和几把圈椅。空气中流淌着若有若无的古琴曲,更添几分幽深静谧。
一个穿着藏青色棉麻长衫的年轻男子正背对着门口,用一方素白丝巾,极其专注地擦拭着博古架上的一只青瓷梅瓶。他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请问……” 林月孛的声音有些发干。
那擦拭瓷瓶的男子动作顿住,缓缓转过身。他看起来二十多岁,面容清秀,气质温润,眼神清澈平和,嘴角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与这古意盎然的环境十分相称。
“林小姐?”他开口,声音清朗悦耳,“先生已在茶室等候多时了。请随我来。” 他似乎早就知道她会来,而且知道她的名字。
林月孛心头微凛,点点头,跟着这位清秀的侍者绕过博古架和茶台,走向店铺更深处。里面是一道垂着深蓝色布帘的月洞门。侍者微微躬身,撩起布帘。
门后是一个更为私密的空间。面积不大,陈设也更为简洁。一张宽大的、整块原木打磨而成的茶海占据了中心位置,上面摆放着一套紫砂茶具,茶香袅袅。茶海后,无支祁正端坐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他已换下了那身深灰色大衣,穿着一件宽松舒适的月白色麻质盘扣上衣,少了几分白日的锋锐,多了几分闲适的深沉。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环,暗金色的眼瞳在氤氲的茶气中显得愈发深邃难测。
“坐。” 无支祁抬眼看向林月孛,指了指茶海对面的圈椅,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林月孛依言坐下,身体依旧紧绷。那名清秀的侍者无声地退了出去,放下布帘,将空间完全留给他们两人。茶室内只剩下袅袅茶香、低回的古琴曲,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倍感压力的沉寂。
无支祁没有立刻说话。他提起紫砂壶,动作行云流水地烫杯、洗茶、冲泡,琥珀色的茶汤注入白瓷小杯,发出悦耳的轻响。他将一杯茶轻轻推到林月孛面前。
“压压惊。” 他淡淡地说。
林月孛没有碰那杯茶。她只是紧紧盯着无支祁,仿佛想从他脸上找出所有谜题的答案。沉默在蔓延,空气仿佛凝固了。
终于,林月孛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青铜镜……到底是什么?那个雨夜……遗弃我的人,是不是你口中的‘故人’?他……和我体内的东西,还有这面镜子,到底有什么关系?” 她一口气问出心中最大的疑问,语速很快,带着孤注一掷的急切。
无支祁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暗金色的眼瞳在茶气氤氲中如同深潭。“问题不少。”他放下茶杯,指尖在光滑的茶海边缘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镜子,名为‘兽面夔纹镜’,并非凡物。其上封印着一道极其古老的‘血引’,一种以血脉为媒介的求救诅咒。触发它的条件极为苛刻,需要特定血脉在特定情绪(极致的恐惧、绝望或濒死)下的鲜血。而你……”他的目光落在林月孛身上,带着审视,“不仅触发了它,还‘听’到了它的声音。”
“至于遗弃你的人……”无支祁顿了顿,眼神似乎飘向了遥远的过去,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他确实是‘故人’。一个……本不该出现在那个雨夜,更不该将你遗弃在那个福利院门口的‘故人’。”他的语气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追忆,“他带走了一样不该带走的东西,也留下了一样……不该留下的东西。”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林月孛的右眼和手腕。
“不该留下的东西?”林月孛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右眼,“是……是我眼睛里的血?还是……”
“是‘种子’。”无支祁打断她,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洞穿真相的冷酷,“一颗被强行种入你魂魄深处、以血脉为土壤、历经二十载才逐渐‘生根发芽’的……‘灾劫之种’。”他看着林月孛瞬间煞白的脸,语气毫无波澜,“它赋予了你异于常人的力量,也带来了无法控制的反噬——血泪、破坏欲、以及……吸引‘魑魅魍魉’的‘香气’。那面镜子上的‘血引’,不过是唤醒了这颗种子,让它提前进入了‘苏醒期’。”
灾劫之种!以魂魄为土壤!二十载生根发芽!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林月孛的心上!她不是生病!她是被当成了容器?!被那个遗弃她的“故人”?!
“为什么?!” 林月孛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颤抖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到底是谁?!”
“为什么?”无支祁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深不见底的寒意,“为了‘渡劫’?为了‘转生’?或者……仅仅是为了逃避某个无法逃避的宿命?谁知道呢。”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漠然,“至于他是谁……在告诉你之前,我需要确认一件事。”
他放下手中的白玉环,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暗金色的眼瞳骤然亮起,如同两盏穿透灵魂的探灯,牢牢锁定了林月孛!
“确认……那颗‘种子’,是否真的已经与你融为一体。还是说……”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命令,“你身上,依旧残留着‘故人’留下的最后一点印记。”
话音未落,无支祁放在茶海上的右手食指,毫无征兆地、如同毒蛇吐信般疾速弹出!指尖萦绕着一层极其细微、却让空气瞬间扭曲的幽暗毫光!目标直指林月孛后颈靠近肩膀的位置——琵琶骨!
快!快得超越了思维的速度!
林月孛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得后颈下方,靠近右肩胛骨的位置猛地一凉!仿佛被一根冰冷的、带着倒刺的钢针瞬间刺入!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剧痛、麻痹、以及一种灵魂被强行刺探剥离的恐怖感觉,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全身!
“呃啊——!”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痛苦到极致的闷哼!身体猛地向后一仰,撞在圈椅的靠背上!眼前瞬间被一片漆黑的金星覆盖!右眼深处那蛰伏的灼痛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轰然炸开!视野被猩红彻底吞噬!与此同时,手腕内侧那圈暗青色的纹路骤然变得滚烫刺目,仿佛要破开皮肤燃烧起来!
无支祁的指尖稳稳地点在林月孛的琵琶骨上,暗金色的眼瞳锐利如刀,死死“盯”着指尖触碰的地方,仿佛在感知、在探查、在剥离某种深藏于血肉与灵魂深处的烙印!他的脸色异常凝重,眉头紧锁,似乎在对抗着什么。
就在这灵魂被刺穿的剧痛中,在那片猩红的视野里,林月孛的意识仿佛被强行抽离!无数破碎的、光怪陆离的画面在脑海中疯狂闪现、炸裂!
暴雨! 比福利院记忆碎片中更加狂暴的、仿佛要撕裂天地的暴雨!
血! 铺天盖地的、粘稠的、散发着浓烈铁锈腥气的血!染红了大地,染红了天空!
锁链! 无数粗大无比、闪烁着暗金色符文的冰冷锁链,在血雨腥风中狂舞!锁链的尽头,缠绕着一个顶天立地、模糊不清的、散发着无尽凶戾与悲怆的巨影!
镜子! 那面兽面夔纹镜!镜面在血雨中疯狂旋转,镜背的异兽浮雕仿佛活了过来,发出无声的咆哮!
青影! 那个遗弃她的深青色长衫身影!这一次,他/她没有戴斗笠!面容在血雨和破碎的镜光中一闪而过——那是一张极其年轻、却布满了无尽沧桑、痛苦与……某种近乎疯狂决绝的脸庞!他/她的目光穿透时空,似乎直直地“看”向了此刻被无支祁刺探琵琶骨的林月孛!那眼神,复杂到令人心碎——有刻骨的悲痛,有深沉的不舍,还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如同殉道者般的疯狂!
声音! 一个模糊的、仿佛来自九幽深渊、却又带着奇异熟悉感的嘶哑声音,混杂在锁链的轰鸣和暴雨的咆哮中,强行灌入她的意识深处:
“锁吾魂……镇汝身……待星移……劫方尽……”
“嗡——!!!”
一声如同古钟轰鸣般的震响在林月孛的灵魂深处炸开!所有的幻象瞬间崩碎!一股源自她琵琶骨深处、冰冷刺骨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熟悉感的沛然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被彻底激怒,猛地反震而出!
“嗯?!”
无支祁发出一声短促的惊疑!点在她琵琶骨上的指尖如同触电般猛地弹开!他整个人被那股突如其来的、冰冷而强大的反震之力推得向后一晃,身下的太师椅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暗金色的眼瞳中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难以掩饰的震惊!甚至……是一丝骇然!
他死死盯着自己那根被弹开的手指,指尖竟萦绕着一层淡淡的、仿佛被极寒冻伤的青白色!随即,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闪电,射向痛苦蜷缩在圈椅里、浑身被猩红血光笼罩、手腕青纹灼灼燃烧、意识濒临溃散的林月孛,声音因为极度的意外而微微变调:
“锁魂印?!不可能!这气息……怎么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