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山涧里的水是活的。

不是断云渡那种混着泥沙的浊流,是从石缝里渗出来的清泉,带着草木的清苦,叮叮咚咚地撞在岩石上,把一句没头没尾的调子送进柳素华耳朵里。她抱着东晖蹲在溪边,正用手掬水给孩子擦脸,听见那调子时,手猛地一顿,水花溅在东晖的小脸上,孩子却没哭,只是睁着乌溜溜的眼睛,跟着那调子咿咿呀呀地哼。

“……莲花落,莲子藏,藏到深处见君王……”

是个苍老的女声在唱,调子古怪,像绕着山路盘旋的雾气,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柳素华抬头望去,只见对岸的竹林里坐着个拾柴的老婆婆,蓝布头巾裹着花白的头发,手里的柴刀在石头上磨得“沙沙”响,刀刃的寒光映着她没牙的嘴,哼得正入神。

“老人家。”柳素华隔着山涧喊,“您唱的是什么歌?”

老婆婆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她半天,突然咧嘴笑了,露出 gums(牙龈):“你是谁家的小媳妇?这歌都不知道?是咱莲花山的‘藏莲谣’,唱了几十年了。”她用柴刀指着山涧深处,“顺着这水走,走到第九道弯,就知道歌词是啥意思了。”

柳素华的心猛地一跳。第九道弯?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钟离眜和李二柱。他们刚从独眼张指出的逃生洞钻出来,洞口就在这山涧的源头,钟离眜说按路程,再有半天就能到下相县地界,项梁的主力应该在那里接应。

“别信她的。”钟离眜低声说,手按在剑柄上,“吕泽的人说不定就藏在附近,这老婆婆形迹可疑。”他的胳膊还缠着绷带,是在莲花山炸石室时被碎石划伤的,血渍透过白布渗出来,像朵绽开的红梅。

李二柱也说:“嫂子,咱还是赶紧走,别节外生枝。那谣歌听着就晦气。”他背上的秦伯还在昏迷,从石室逃出来时被气浪掀倒,撞到了头,至今没醒。

柳素华却没动。她想起莲儿说的,王老实曾教她唱过类似的调子,只是歌词不一样。“王爷爷唱的是‘莲花开,莲籽落,落在谁家谁好过’。”当时莲儿还说,“王爷爷说这是‘认亲歌’,遇到会唱的,就是自己人。”

“你们先走。”柳素华突然说,把东晖递给李二柱,“我去第九道弯看看,很快就跟上来。”

“不行!”钟离眜皱眉,“太危险了!”

“不危险。”柳素华从怀里掏出那半块靛蓝银镯,对着山涧的水光晃了晃,“这镯子浸了陈家染坊的靛蓝,遇水会显字。老婆婆说第九道弯有答案,说不定……”她没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懂——说不定和玉玺的真正下落有关。

钟离眜沉默了片刻,从腰间解下枚青铜虎符,塞给她:“这是项将军的信物,遇到楚军就亮这个。我让两个护卫跟你去,半个时辰后不管找没找到,都必须回来汇合。”

柳素华接过虎符,入手冰凉,上面的虎纹硌得手心发麻。她摸了摸东晖的头,孩子还在哼那古怪的调子,小手抓着她的衣角不放。“听话,跟李叔叔走,娘去去就回。”

山涧的水越来越急,第九道弯比想象的深,两岸的岩壁像被巨斧劈开,形成一道天然的石缝,仅容一人侧身通过。护卫在石缝外警戒,柳素华独自走了进去,里面竟藏着个小小的水潭,潭边堆着些干枯的莲蓬,显然常有人来。

潭水倒映着头顶的一线天,把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柳素华蹲下身,将那半块银镯放进水里。奇迹发生了——原本模糊的靛蓝痕迹渐渐清晰,竟组成了一行小字:“谣歌三叠,真玺在磨坊。”

磨坊?她猛地想起陈掌柜染坊后院的那座老磨坊,磨盘早就锈死了,陈二狗上个月还说要拆了当柴烧,被陈掌柜拼死拦住了。

“……莲花落,莲子黄,黄到尽头见刀光……”

老婆婆的歌声突然在石缝外响起,这次的调子更急,像是在示警。紧接着是兵器碰撞的脆响,还有护卫的闷哼声!

柳素华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抓起银镯就往外冲。石缝口,两个护卫已经倒在地上,喉咙上各插着一支短箭,箭尾的羽毛在风里轻轻颤。那个拾柴的老婆婆站在他们尸体旁,蓝布头巾掉在地上,露出一头乌黑的青丝——根本不是什么老婆婆,是个年轻女子,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双眼睛,像山涧里的冰。

“柳夫人,别来无恙。”女子的声音清脆,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吕大人说,只要你交出银镯和谣歌的解法,就饶你女儿不死。”

柳素华的后背撞在岩壁上,退无可退。她看着女子手里的短箭,箭头泛着蓝汪汪的光,是淬了毒的。“你是谁?”

“一个唱谣歌的人。”女子笑了,从怀里掏出个竹哨,吹了个古怪的调子。石缝外立刻传来脚步声,竟是周勃带着几个楚军士兵!

“周校尉?”柳素华惊得说不出话,周勃是钟离眜最信任的部下,怎么会……

周勃的脸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声音却透着愧疚:“柳夫人,对不住了。吕大人抓了我老娘,我……”

“别跟她废话。”蒙面女子打断他,手里的短箭对准柳素华的胸口,“交不交?”

柳素华突然笑了,笑得蒙面女子和周勃都愣住了。“你们以为我真的信那谣歌?”她举起银镯,在石壁上狠狠一砸,银镯“哐当”一声碎成两半,“陈掌柜的靛蓝布遇水显字是真,但他早就告诉我,那是吕泽故意留下的圈套,就是为了引我们去磨坊送死!”

蒙面女子的眼睛瞬间眯起:“你胡说!”

“我没胡说。”柳素华捡起一块碎银,对着光晃了晃,“真正的密信不在银镯上,在莲儿的银镯里。陈掌柜说,‘莲’字拆开是‘草下有车’,指的是藏玉玺的地方——不是磨坊,是运送染布的马车!”

周勃突然脸色大变,猛地抽出剑,竟朝着蒙面女子刺去!“你骗我!吕泽说玉玺在磨坊!”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蒙面女子猝不及防,被剑刺穿了肩膀,惨叫一声,短箭射偏了,擦着柳素华的耳边钉在岩壁上,箭尾嗡嗡作响。“你疯了?!”

“我娘根本不在吕泽手里!”周勃的眼睛通红,“你刚才吹的调子,是吕泽的死士暗号,我在项将军府里见过!你骗我!”

石缝外突然传来钟离眜的吼声:“周勃!你果然反了!”

柳素华这才明白,钟离眜根本没走,他早就怀疑周勃,故意让她引蛇出洞!

蒙面女子见势不妙,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点燃了腰间的油布包。“我得不到,谁也别想得到!”她竟要放火焚洞!

浓烟瞬间弥漫开来,周勃和冲进来的楚军士兵扭打在一起,惨叫声、兵器碰撞声混在浓烟里,像地狱炸开了锅。柳素华被浓烟呛得直咳嗽,摸索着往石缝深处退,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竟是个死去的少年,怀里还抱着个破旧的陶笛,笛子上刻着个“周”字。

是周勃的儿子?他怎么会死在这里?

“……莲花谢,莲根烂,烂在泥里有人看……”

少年怀里的陶笛突然发出微弱的笛声,调子竟和老婆婆唱的谣歌一模一样!柳素华猛地想起什么,抓起陶笛,对着光一看,笛身上的纹路竟是一幅微型地图,标注的地点不是磨坊,也不是马车,而是——下相县的城隍庙!

这才是谣歌的第三叠!

浓烟越来越浓,周勃的惨叫声渐渐微弱。柳素华抱着陶笛,顺着水潭边的暗渠钻了进去——那是她刚才砸银镯时发现的,渠口被莲蓬掩盖着,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暗渠里漆黑一片,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水流声。她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不知道钟离眜和东晖是否安全,更不知道这城隍庙的地图是不是又一个圈套。

但她必须走下去。

因为她突然懂了,这乱世里的谣歌,从来都不是简单的歌词。它是诱饵,是陷阱,是暗号,是无数人用性命编织的网。有人唱着它害人,有人唱着它救人,有人唱着它守诺,有人唱着它背叛。

就像那首“藏莲谣”,三叠歌词,三次反转,唱的哪里是莲花,分明是人心。

不知在暗渠里走了多久,前方终于透出微光。柳素华爬出渠口,发现自己竟站在一座破庙的后院,庙门上的匾额写着“城隍庙”三个大字,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

庙里传来孩子们的笑声,还有个熟悉的女声在哼唱那首“藏莲谣”,调子温柔,像山涧里的清泉。

柳素华的心猛地一跳,快步冲进庙门。

大殿里,钟离眜正靠在柱子上包扎伤口,李二柱在生火,秦伯醒了,正给东晖和莲儿讲故事。而那个哼唱谣歌的,竟是那个“死”在石缝外的蒙面女子!她已经摘了黑布,露出张清秀的脸,左眼旁有颗小小的痣,像粒没长熟的莲子。

“你……”柳素华握紧了手里的陶笛。

女子站起身,对着她深深一拜:“柳夫人,对不起,我是吕雉的人,代号‘莲心’。”

所有人都愣住了。

“吕雉?”钟离眜猛地站起,伤口牵扯得他龇牙咧嘴,“你们想干什么?”

“救你们。”莲心从怀里掏出块玉佩,上面刻着个“吕”字,却比吕泽的玉佩多了道莲花纹,“吕泽私藏玉玺是真,想借玉玺诱杀项将军也是真。我家主母(吕雉)不愿看到他坏了大事,特意派我来提醒你们。”

她指了指周勃:“周校尉是主母安插在吕泽身边的人,刚才是演了场戏,目的是让吕泽的人以为玉玺线索已断。那些楚军士兵,都是主母的死士,已经带着周校尉的老娘转移到安全地方了。”

柳素华看着她,又看了看手里的陶笛,突然明白了最后那句谣歌——“烂在泥里有人看”。这“看”的人,就是吕雉。

“玉玺到底在哪?”她问。

莲心笑了,指着东晖手里的布偶——那是吴广从尸坑里捡来的,之前跑丢了,不知何时被莲心找了回来。“在最不起眼的地方。主母说,真正的宝贝,从来都藏在孩子的笑声里。”

东晖咯咯笑着,把布偶往嘴里塞,布偶的肚子被她咬开个小口,滚出来颗小小的玉印,只有拇指大小,通体莹白,上面刻着个“楚”字。

是玉玺!

柳素华的手颤抖着,接过玉印,入手温润,却重得像块石头。她突然想起山涧老婆婆唱的第一句谣歌:“莲花落,莲子藏,藏到深处见君王。”

这藏到最深处的“莲子”,不是为了见哪个君王,是为了让乱世里的人,能守住最后一点念想。

“主母说,这玉玺你们先拿着。”莲心递给柳素华一张字条,“吕泽很快会察觉中计,下相县不能待了,往东南走,会有人接应你们。”

字条上只有一行字:“谣歌止,莲心在。”

柳素华抬头时,莲心已经不见了,像从来没出现过。大殿外传来几声鸟鸣,清脆悦耳,像是在送别。

“我们走。”钟离眜站起身,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不管吕雉有什么目的,至少这次,她帮了我们。”

李二柱背起秦伯,柳素华抱起东晖,莲儿紧紧跟在后面,小手还攥着那半块破碎的银镯。

庙外的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东晖还在哼着那首谣歌,调子被她唱得七零八落,却透着股说不出的轻快。

柳素华回头望了望城隍庙,心里突然有种预感。这谣歌没有止,莲心也不会只出现这一次。

乱世还长,他们的路,才刚刚开始。而那些藏在谣歌里的誓约,无论无声有声,都将跟着他们,走过一个又一个转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