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广是被泥土的气味呛醒的。
不是黑风口那种混着血腥的土腥气,也不是断云渡那种带着水腥的河泥味。是纯粹的、带着草木根须的黄土味,像他老家地头那片刚翻过的春地,一锄头下去,能冒出油花来。他猛地睁开眼,偏院的窗棂正漏进一缕晨光,照在墙角的兰草上,草叶上的露珠滚落到青砖地,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像一滴凝固的泪。
柳素华坐在床边,正给东晖梳辫子。东晖的头发又稀又黄,像秋后没割干净的稻茬,柳素华梳得极轻,手指在发丝间穿梭,像是在编织什么精细的活计。莲儿靠在柳素华膝头,手里攥着那只“莲”字银镯子,眼睛盯着地上的水渍,一动不动,像是看进了另一个世界。
“醒了?”柳素华抬头,眼里的红血丝比晨光更亮,“项府的仆妇送了些小米粥,还热着。”
吴广坐起身,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尤其是右手的虎口,还在隐隐作痛——那是昨天在书房门口,用锄头挡侍卫长矛时震的。他接过柳素华递来的粗瓷碗,粥熬得很稠,米香混着兰草的清气,熨帖得胃里一阵发暖。
“项将军……有消息吗?”他压低声音,目光扫过紧闭的院门。门是项梁让人特意换上的榆木门,厚实得很,门闩是碗口粗的硬木,关紧了,连风都漏不进来。可吴广总觉得,有眼睛在门后盯着,那些眼睛藏在暗处,像黑风口的狼,绿幽幽的。
“秦伯去打听了。”柳素华把东晖的小辫子扎紧,用的是根褪色的红绳,“刚才看见他在前厅门口徘徊,好像有话要说,又被侍卫拦住了。”
吴广的心沉了沉。项梁的态度太蹊跷了。昨天他们把吕泽私藏玉玺、屠杀村民的事和盘托出,又拿出那半块虎符,项梁的脸色明明变了,却只说“知道了”,既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就把他们安置在这偏院,派了侍卫“保护”,说是“等查明情况再议”。
这“查明情况”,是查他们,还是查吕泽?
“爹,泥。”东晖突然指着墙角,小手兴奋地挥舞着。吴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墙角堆着一小堆黄土,土堆上插着根竹片,竹片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吴”字。是他昨天傍晚偷偷从院外的菜地里挖来的,夜里睡不着,就借着月光用指甲在竹片上刻字,刻得太深,指尖现在还泛着血痕。
“这是……”柳素华不解。
“是老家的土。”吴广拿起竹片,土屑簌簌往下掉,落在他的手背上,凉丝丝的,“我爹说,人走到哪儿,都得带着点老家的土,不然魂会迷路。”
他想起老家的田埂。那田埂是他和爹一锄头一锄头垒起来的,用的就是这种黄土,混着麦糠和稻草,下雨不塌,天旱不开裂。每年清明,爹都会带着他在田埂上种几棵向日葵,说是“看着就有盼头”。
十岁那年,县里闹蝗灾,地里的庄稼被啃得只剩根茬。里正带着吏卒挨家挨户催粮,说交不出粮的,就得去骊山修陵墓。村里的王大叔——就是莲儿的爷爷,当时还是个壮实的汉子——半夜敲开他家的门,手里捧着半袋谷种,谷种里混着不少土坷垃。
“广他爹,这是我家最后一点种子。”王大叔的声音压得很低,胡子上还沾着草屑,“先种你家那片洼地,你家的地靠河,兴许能收点。收了,咱两家分;没收,咱一起去骊山。”
爹当时就红了眼,从灶膛里摸出两个烤红薯,塞给王大叔:“种子咱分着种,红薯你带着,给莲儿她娘填填肚子。”
那天夜里,他和爹、王大叔,就在他家的田埂上,用锄头挖了个坑,把那半袋谷种埋了进去,上面压了块刻着“吴”“王”两个字的石头。爹说:“这叫田埂结,比官府的文书管用。地认人,你对它实在,它就给你长粮食;人认人,你对他实在,他就给你挡刀子。”
后来,那片洼地真的收了点谷子,不多,也就够两家吃个把月,却让他们熬过了最难的日子。再后来,王大叔一家搬到了黑风口附近,说是那边的土地肥,可每年秋收,他总会托人捎点新米过来,米袋里总混着一把黑风口的土。
吴广摩挲着竹片上的“吴”字,突然明白了项梁为什么把他们安置在这偏院。这院子里的兰草虽然名贵,墙角却堆着农具,锄头、镰刀、耒耜,都是常用的样式,木柄上的包浆厚得发亮,显然是经常用的。
项梁在试探他们。试探他们是不是真的农民,是不是真的懂土地,是不是真的明白“田埂结”的分量。
“爹,我要撒尿。”东晖突然拽着吴广的衣角,小脸红扑扑的。
吴广抱着女儿走到院角的茅厕,刚解开裤子,就听见墙外传来一阵极轻的对话声,是两个侍卫的声音。
“……那女娃真见过吕大人?”
“谁知道呢。不过将军把虎符收起来了,还让人去查黑风口的事,看样子是信了。”
“查?怎么查?吕大人现在可是廷尉府的红人,谁敢动他?”
“这你就不懂了吧?将军要的不是证据,是个由头……”后面的话越来越低,被风吹得散了。
吴广的心猛地一沉。由头?项梁要什么由头?
他抱着东晖回到院子,柳素华正给莲儿梳头,莲儿的头发比东晖的还黄,梳着梳着,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娘……我的银镯子……”
柳素华赶紧哄她:“镯子在呢,在你手里攥着呀。”
“不是……是娘的……”莲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手胡乱比划着,“他们……他们把娘的镯子……扔到火里了……”
吴广和柳素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莲儿说的,是她娘的银镯子?那只和她手里一模一样的“莲”字银镯?
“莲儿乖,告诉伯伯,谁把你娘的镯子扔火里了?”吴广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
莲儿抽泣着,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又看到了那天的情景:“是……是王爷爷……他说……说那镯子晦气……会招来……招来官府……”
王爷爷?是王大叔?
吴广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他想起王大叔托人捎来的米,想起那些混在米袋里的黑风口的土,想起莲儿说的“杀人的人身上都戴着吕字玉佩”,突然明白了什么。
王大叔不是被胁迫的。他是吕泽的人!从一开始就是!
那半袋谷种,那次秋收的新米,那些黑风口的土,都是他传递消息的暗号!他利用“田埂结”的信任,潜伏在村民里,监视着一切,最后,为了掩盖吕泽的阴谋,亲手杀了自己的亲闺女、亲孙女(虽然莲儿侥幸活了下来)!
“田埂结”,成了杀人的刀。
“吴广!”秦伯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带着急促的喘息,“项将军请你去前厅!”
吴广站起身,手心全是冷汗。他把东晖递给柳素华,又看了看还在哭的莲儿,突然觉得这偏院像个巨大的泥沼,他们所有人都陷在里面,越挣扎,陷得越深。
“素华,看好孩子,别让她们乱跑。”他低声说,声音里的颤抖连自己都能听见。
柳素华点点头,没说话,只是把东晖和莲儿紧紧搂在怀里,眼睛死死盯着院门,像是在看一道生死线。
吴广跟着秦伯走出偏院,穿过几重院落。项府很大,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路边的兰草长得极好,叶片挺拔,香气清幽。可吴广闻着那香气,只觉得像王大叔米袋里的土,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腥气。
“项将军的态度……有点怪。”秦伯压低声音,脚步有些踉跄,“我刚才在前厅门口听见,他好像在跟人争论,说什么‘时机未到’、‘不能打草惊蛇’。”
吴广的心沉得更低了。时机未到?打草惊蛇?项梁果然有自己的盘算。他要的不是揭露吕泽的阴谋,而是利用这个阴谋,达到自己的目的。
前厅里,项梁正坐在案前看书,案上放着那半块虎符,阳光照在青铜上,泛着冷光。看到吴广进来,他放下书,指了指案前的蒲团:“坐。”
吴广没坐,只是站在案前,目光落在虎符上。那虎符上的纹路,像极了老家田埂上的裂痕,纵横交错,藏着无数秘密。
“你认识王老实?”项梁突然开口,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吴广的心猛地一跳:“认识。是同乡,一起种过地。”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实在人。”吴广的声音有些干涩,“以前闹蝗灾,他把最后一点种子分我家种,说好了一起承担输赢。”
项梁点点头,拿起虎符,轻轻摩挲着:“你相信‘田埂结’?相信那些没有文书、没有誓言,只凭着一句话、一块石头的约定?”
“相信。”吴广抬起头,直视着项梁的眼睛,“官府的文书会骗人,誓言会骗人,但土地不会。你在地里种了什么,就会收什么;你对人付出了什么,就会得到什么。就算一时得不到,土地也会记着,总有一天会还给你。”
项梁的眼神波动了一下,他放下虎符,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兰草:“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兰草吗?”
吴广摇摇头。
“因为兰草长在深山里,没人施肥,没人浇水,却能长得挺拔,能开出香花。”项梁的声音低沉了些,“不像那些温室里的花,看着好看,一点风雨就蔫了。”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王老实确实是吕泽的人,从十年前就开始为他效力。吕泽让他潜伏在黑风口,一是为了监视反秦势力,二是为了替他寻找一块风水宝地,说是要在那里建一座‘潜龙府’。”
吴广的瞳孔猛地收缩。潜龙府?吕泽的野心,比他们想象的还大!
“那你打算……”
“吕泽不能动。”项梁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至少现在不能。他是廷尉府的红人,背后有李斯撑腰,动他,等于和整个秦朝廷为敌。我们现在的力量,还不足以硬碰硬。”
“那莲儿的仇呢?那些死去的村民呢?”吴广的声音带着愤怒,“就这么算了?”
“不算。”项梁的眼神很冷,“但要等。等一个时机,一个既能扳倒吕泽,又不让我们自己受损的时机。”
他走到吴广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带来的消息很重要,莲儿的证词也很重要。但现在,你们不能露面,得藏起来。我会让人把你们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等时机到了,我自然会找你们。”
吴广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明白了,项梁要的“由头”,就是他们这些人,这些知道吕泽阴谋的人。把他们藏起来,既可以作为将来扳倒吕泽的筹码,又可以避免现在和吕泽正面冲突。
这就是项梁的“田埂结”——不是基于信任,而是基于算计;不是为了共同承担,而是为了各自的利益。
“我能看看莲儿娘的银镯子吗?”吴广突然说。
项梁愣了一下,示意侍卫去取。很快,侍卫拿来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放着一只银镯子,和莲儿手里的那只一模一样,只是上面沾着些黑色的痕迹,像是被火燎过。
“这是从王老实家里搜出来的。”项梁说,“镯子里面刻着字,你看看。”
吴广拿起镯子,翻过来,只见内侧刻着一行小字,很细,像是用针尖刻的:“七月初七,断云渡,同赴咸阳。”
七月初七?就是三天后!
吴广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王老实和吕泽的人,要在断云渡汇合,一起去咸阳!他们要干什么?难道是要在始皇帝东巡的路上动手?
“这个王老实,抓到了吗?”吴广的声音发颤。
项梁摇摇头:“跑了。在我们去之前,就跑了。只留下这个镯子,像是故意给我们看的。”
故意的?吴广看着镯子上的字,突然明白了。王老实根本不是跑了,他是去执行吕泽的命令了!留下这个镯子,是为了引项梁上钩,让项梁以为能在断云渡截获他们,实际上,那可能是个陷阱!
“项将军,不能去断云渡!”吴广急切地说,“这是个圈套!”
项梁看着他,眼神复杂:“你怎么知道?”
“因为‘田埂结’。”吴广握紧了手里的镯子,“王老实知道我相信这个,他也知道您会查他的家,所以故意留下这个镯子,让我们以为能抓住他,实际上,他是想把我们引到断云渡,一网打尽!”
项梁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你比我想象的更懂土地。也更懂人心。”
他走到案前,拿起一支笔,在竹简上写了几个字,递给吴广:“拿着这个,去后院找一个叫钟离眜的人,他会安排你们离开下相县,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那断云渡……”
“我自有安排。”项梁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你们的任务,是活下去,保护好莲儿。她不仅是证人,还是……”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吴广接过竹简,上面只写了“钟离”两个字。他知道,项梁不会告诉他更多了。项梁有自己的计划,就像吕泽有自己的阴谋,他们这些人,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
但他不在乎。他只在乎柳素华、东晖、莲儿,只在乎能守住爹说的“田埂结”——不是王老实那种虚假的约定,而是真正的、用生命和信任结成的约定。
“多谢项将军。”吴广拱了拱手,转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项梁正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兰草,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孤单。吴广突然觉得,这个看似强大的将军,其实也像一株兰草,长在乱世的深山里,既要对抗风雨,又要提防暗处的毒蛇。
或许,项梁也有自己的“田埂结”,只是他的约定,比吴广的更沉重,更隐秘。
回到偏院,柳素华和孩子们还在等他。吴广把竹简递给秦伯:“秦伯,你带着素华和孩子们去后院找钟离眜,我去办点事,随后就来。”
“你要去哪儿?”柳素华抓住他的手,眼里满是担忧。
“去取点东西。”吴广笑了笑,摸了摸东晖的头,又看了看莲儿,“去取我们的‘田埂结’。”
他没说是什么,柳素华也没再问,只是把那只从尸坑里捡来的布偶塞给他:“带着这个,东晖说它能辟邪。”
布偶里的麦饼早就没了,但吴广捏了捏,感觉沉甸甸的,像是装着整个春天的希望。
走出项府,吴广没有去后院,而是朝着断云渡的方向走去。他知道这很危险,可能会落入吕泽的陷阱,可能再也见不到柳素华和东晖。
但他必须去。他要去看看,王老实到底要干什么;他要去看看,吕泽的阴谋到底是什么;他更要去守护那个真正的“田埂结”——那个在灾年里,用半袋谷种、两个烤红薯、一块刻着名字的石头结成的约定。
他相信,爹说的是对的。土地会记着一切,那些好的,那些坏的,那些用真心换来的信任,那些用背叛种下的仇恨,总有一天,会在田埂上,长出该有的果实。
阳光越来越烈,照在吴广的背上,暖洋洋的,像老家田埂上的春阳。他握紧手里的布偶,加快了脚步。断云渡的方向,有炊烟升起,像一条细细的线,连接着天空和大地,也连接着过去和未来。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但他知道,只要脚下的土地还在,只要心里的“田埂结”还在,他就不会迷路。
因为泥土里的约定,比任何誓言都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