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岗的月亮是歪的。
不是被云遮的那种缺,是像被人掰断的玉簪,斜斜地挂在枯枝上,把影子拉得七扭八歪,有的像伸着舌头的鬼,有的像蜷着腿的尸。柳素华把东晖和莲儿按在一棵歪脖子老槐树后面,树身有个碗口大的洞,洞里塞着些干枯的柏树叶,散发着一股呛人的苦味——据说这味道能驱邪,可此刻柳素华只觉得,连鬼都怕这地方。
她们已经在这儿守了两天两夜。
第一天,秦伯用拐杖在槐树下圈了个圈,说是“结界”,能挡住不干净的东西。李二柱捡了些石块,在圈外堆了个简易的灶台,煮了些从驿站带出来的葛根,水是从远处的山涧打的,带着铁锈味。东晖一直哭,喊着要爹,莲儿就把那只“莲”字银镯套在东晖手腕上,说:“戴着这个,你爹就能找到我们了。”
第二天,天阴了,下了场冷雨,打湿了她们仅有的一块破布。秦伯开始咳嗽,咳得越来越厉害,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李二柱出去探路,回来时脸色惨白,说看到缇骑在山脚下盘查,手里拿着画像,画的是吴广和柳素华,还有两个模糊的孩子影子。
“他们肯定不会罢休的。”李二柱把柴刀磨得锃亮,刀光映着他脸上的刀疤,显得格外狰狞,“那银镯……到底藏着啥秘密?值得他们这么兴师动众?”
柳素华没说话,只是摩挲着自己手腕上的另一只银镯——这是莲儿昨天硬塞给她的。莲儿说:“娘说这镯子是一对,一只保平安,一只藏秘密。现在我把保平安的给你,你要带着东晖活下去。”
银镯是素面的,内侧刻着的“莲”字被磨得快要看不清了,边缘却有几道极细的刻痕,不是磨损造成的,像是用针尖一点点凿的。柳素华对着月光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啥名堂,只觉得那刻痕弯弯曲曲的,像条迷路的蛇。
“是地图。”秦伯突然开口,他靠在槐树上,脸色蜡黄,眼神却很亮,“我年轻时候在药铺见过类似的,是采药人画的山路图,用暗号标着哪里有悬崖,哪里有解药草。这镯子上的刻痕,应该是……藏玉玺的具体位置。”
柳素华的心猛地一跳。玉玺!她们竟然一直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戴在手上!
“那我们……”李二柱急着说。
“不能动。”柳素华打断他,把银镯摘下来,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布兜里,“吴广说过,要等他。我们得守着这个约定,守着这镯子。”
这是她们唯一的念想了。吴广肯定还活着,他那么聪明,那么结实,一定能躲过缇骑的追捕,一定会来这棵老槐树下找她们。柳素华每天都用树枝在地上画正字,画一笔,就离约定的三天之期近一天。现在,已经画了六笔。
第三天,天没亮,柳素华就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了。不是鸟叫,不是风声,是“窸窸窣窣”的,像是有人在扒拉树叶。她赶紧捂住东晖和莲儿的嘴,示意秦伯和李二柱警惕。
声音越来越近,从槐树的另一侧传来。李二柱握紧柴刀,屏住呼吸,准备随时冲出去。柳素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冷汗。
一个佝偻的身影从树后钻出来,手里拄着一根船篙,蓑衣上还滴着露水——是老茶根!
“大爷!”柳素华又惊又喜,差点喊出声。
老茶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走到她们面前,压低声音:“别说话,跟我走。缇骑在山下设了埋伏,就等你们自投罗网。”
“吴广呢?”柳素华急切地问,“他没事吧?”
老茶根的眼神暗了暗,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柳素华:“这是他让我交给你的。他……没能出来。”
布包里是半块麦饼,和吴广一直带在身上的那根枣木锄柄。锄柄上沾着暗红色的血迹,已经干涸了,像极了山神庙的香灰。
柳素华的手一抖,布包掉在地上,麦饼滚出来,沾了满身的泥。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东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搂着柳素华的脖子,小声哭起来:“爹……我要爹……”
莲儿也红了眼圈,却懂事地帮柳素华捡起布包,把锄柄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没时间伤心了。”老茶根催促道,“吴广炸了驿站的粮仓,引开了大部分缇骑,但那个缺手指的头目没走,带着一队人守在这附近,说是一定要拿到‘藏着秘密的东西’。”
秦伯突然说:“老茶根,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镯子的事?”
老茶根愣了一下,叹了口气:“王老实二十年前就跟我说过,他闺女有对银镯,是他婆娘的嫁妆,里面藏着能让‘楚地重见天日’的东西。他让我要是有一天他出事了,就帮着照看他孙女,守护好这镯子。我答应了他,这是我们的约定。”
原来如此!柳素华这才明白,王老实不是单纯的叛徒,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莲儿,保护这对银镯里的秘密。他用自己的方式,践行着一个父亲、一个楚人的承诺。
“跟我来。”老茶根不再多言,转身往乱葬岗深处走去,“我知道一条小路,能通到下相县的地界,项将军的人在那边接应。”
柳素华捡起地上的锄柄,紧紧攥着,锄柄上的血迹硌得手心生疼,却让她混乱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吴广不在了,但他的精神还在,这根锄柄,这对银镯,就是他留给她们的念想,是她们必须坚守的约定。
“走。”柳素华擦干眼泪,抱起东晖,对莲儿说,“我们跟大爷走,去找项将军,完成你王爷爷和吴广叔叔没完成的事。”
莲儿点点头,小手紧紧抓住柳素华的衣角,另一只手攥着那只“莲”字银镯,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老茶根带着她们穿过乱葬岗,往深处走去。乱葬岗比她们想象的大得多,到处都是裸露的白骨和破烂的棺材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的气味,让人胃里翻江倒海。东晖吓得把头埋在柳素华怀里,莲儿却异常镇定,时不时提醒大家避开地上的陷阱——那些是盗墓贼挖的坑,深不见底。
走了大概一个时辰,前面出现了一道狭窄的山谷,山谷里长满了酸枣树,树枝上挂满了破旧的布条,像是招魂的幡。老茶根说:“穿过这道山谷,就到下相县了。”
刚走进山谷,就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还有那个缺手指头目的叫喊声:“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不好!被发现了!”李二柱握紧柴刀,挡在大家面前,“你们先走,我断后!”
“不行!”柳素华反对,“要走一起走!”
“没时间了!”老茶根把船篙递给李二柱,“这船篙是铁打的,能当武器。你带着孩子们往山谷那头跑,我来拖住他们!”
“大爷!”
“别废话!”老茶根瞪了她一眼,“吴广把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你们不能让他失望!记住,一定要把镯子交给项将军,这是我们这些老骨头最后的念想了!”
说完,老茶根转身,拄着船篙,朝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走去,背影佝偻,却异常坚定,像一棵在狂风中屹立不倒的老槐树。
柳素华咬着牙,对李二柱说:“走!”
她们拼命往山谷那头跑,酸枣树的刺划破了她们的衣服,扎进了皮肉里,却没人敢停下。身后传来老茶根的叫喊声,还有兵刃碰撞的声音,夹杂着缇骑的怒骂声,一声声,像重锤敲在她们的心上。
“素华嫂子,快看!”李二柱指着山谷尽头,“是项将军的人!”
只见山谷那头,十几个穿着楚军服饰的士兵正等着她们,为首的正是钟离眜!他的胳膊上缠着绷带,显然是带伤赶来的。
“快!这边!”钟离眜大喊,示意她们过去。
就在她们快要跑出山谷的时候,那个缺手指的头目突然从一棵酸枣树后跳出来,手里拿着一把短刀,朝着柳素华怀里的东晖刺去!
“小心!”李二柱大喊一声,用船篙挡住短刀,却被头目一脚踹倒在地,动弹不得。
柳素华抱着东晖,下意识地往旁边躲闪,却不小心撞到了莲儿。莲儿摔倒在地,手腕上的银镯掉了出来,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头目眼睛一亮,放弃了柳素华,朝着银镯扑过去:“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莲儿急得大喊,想把银镯捡起来,却被头目一脚踩住了手。“啊!”莲儿疼得大叫起来。
柳素华怒不可遏,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朝着头目砸过去!石头砸中了头目的后脑勺,他吃痛,松开了踩在莲儿手上的脚。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钟离眜带着士兵冲了过来,和头目打在一起。头目虽然凶悍,但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被制服了。
“快带孩子们走!”钟离眜大喊。
柳素华赶紧扶起莲儿,捡起银镯,往山谷外跑。莲儿的手被踩得红肿,却死死攥着银镯,不肯松手。
跑出山谷,柳素华回头望去,只见乱葬岗的方向冒出了浓烟,像是起了火。她知道,老茶根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东晖趴在柳素华怀里,小声问:“娘,王爷爷和吴叔叔,还有茶根爷爷,是不是都变成星星了?”
柳素华抬头,天空湛蓝,飘着几朵白云,哪有什么星星。可她还是点了点头,声音哽咽:“是呀,他们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莲儿突然说:“我知道镯子上的秘密了。”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她。
“王爷爷说,要在月圆之夜,把两只镯子合在一起,对着月光,就能看到藏玉玺的地方。”莲儿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今天就是月圆之夜。”
柳素华的心猛地一跳。今天是七月十五,中元节,正是月圆之夜!
她们跟着钟离眜,来到下相县郊外的一座破庙里。破庙很小,只有一间正殿,神像早就被推倒了,地上长满了杂草。钟离眜安排士兵在庙外警戒,自己则和柳素华、秦伯、李二柱一起,等着月圆。
天黑了,月亮升起来了,圆圆的,像一面银盘,把破庙照得如同白昼。柳素华拿出那对银镯,小心翼翼地合在一起。
奇迹发生了!
两只银镯合在一起,内侧的刻痕竟然组成了一幅完整的地图!地图上标着一个小小的“楚”字,旁边还有几个小字,像是一首诗:“莲生石上,玺藏根下,月照九遍,方见天日。”
“是莲花石!”秦伯激动地说,“下相县东南有座莲花山,山上有块巨石,形状像朵盛开的莲花,当地人都叫它莲花石!”
钟离眜也很兴奋:“太好了!找到玉玺,我们就有对抗吕泽的资本了!”
柳素华却没有那么兴奋,她看着那对银镯,想起了吴广,想起了王老实,想起了老茶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
这枚玉玺,承载了太多人的性命,太多人的希望。它不仅仅是一块石头,更是无数个平凡人用生命守护的约定,是他们在乱世中唯一的念想。
“我们明天就去莲花山。”柳素华握紧银镯,眼神坚定,“一定要找到玉玺,完成他们未完成的事。”
李二柱点点头:“对!不能让他们白死!”
秦伯也说:“是该给那些死去的人一个交代了。”
莲儿把银镯递给柳素华:“嫂子,还是你拿着吧。王爷爷说,你是能带着大家走出黑暗的人。”
柳素华接过银镯,感觉沉甸甸的,像是握着整个天下的希望。她把银镯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布兜里,紧紧攥着,像是怕被人抢走。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破庙的地上,像一层薄薄的霜。柳素华知道,她们的路还很长,很险,吕泽的缇骑还在到处搜捕她们,玉玺的下落也未必像地图上那么简单。
但她不怕。
因为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吴广、王老实、老茶根,还有所有为了守护这对银镯而牺牲的人,都在她身边,陪着她,指引着她。
她们会一起守护这枚玉玺,守护这个约定,直到看到“楚地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这,就是她们的“共守”。
一个关于承诺,关于信念,关于无数平凡人用生命践行的约定。
月光下,那对银镯静静地躺在柳素华的布兜里,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古老而悲壮的故事。故事里,有欢笑,有泪水,有牺牲,更有希望。
而这个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