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隶的靴子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响,像敲在每个人的天灵盖上。
柳素华把东晖的脸按在自己肩窝,手指死死掐着女儿后背的衣料——那里缝着半片银镯,是莲儿昨晚硬塞给她的,说“碎了的镯子更像普通的银片,不容易被发现”。她们藏在陈家染坊后院的柴房里,柴房的梁上悬着几束待晒的靛蓝布,布汁的腥气混着柴草的霉味,呛得东晖直咳嗽,被柳素华用帕子死死捂住了嘴。
“都给我仔细搜!”一个公鸭嗓的声音在院外炸响,是里正的儿子陈二狗,上个月刚花钱买了个皂隶的差事,腰里别着柄生锈的铁尺,见了谁都横着走,“县太爷说了,搜出反贼窝藏的赃物,赏钱十贯!搜不出,你们这个月的月钱就别想拿了!”
柴房的门板漏着缝,柳素华透过缝隙往外看。染坊的院子里站着七八个皂隶,手里都拎着水火棍,正把染坊的伙计们赶到墙角,一个个搜身。陈二狗叉着腰站在院子中央,三角眼扫来扫去,最后落在了柴房的方向。
“那柴房搜了吗?”他扬着下巴问。
“回陈爷,还没。”一个矮胖的皂隶哈着腰说,“陈掌柜说里面堆的都是柴火,没地方藏人。”
“放屁!”陈二狗踹了矮胖皂隶一脚,“反贼最会藏这种腌臜地方!给我砸门!”
柳素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往柴堆深处缩了缩。柴堆后面,秦伯正用拐杖撬动一块松动的石板——那是染坊掌柜陈老实提前给他们留的暗格,能容下两个大人一个孩子,莲儿和李二柱已经躲了进去,现在就剩她和东晖了。
“快点!”秦伯压低声音,额头上的青筋跳得像蚯蚓。
柳素华刚把东晖塞进暗格,就听见“哐当”一声,柴房门被踹开了。陈二狗带着两个皂隶闯进来,铁尺在柴草上胡乱拨弄,草屑飞得漫天都是。
“陈爷,您看这草堆,像是被动过啊。”一个瘦高的皂隶指着柳素华刚才藏身的地方,声音里透着邀功的急切。
陈二狗的三角眼亮了,举起铁尺就要往下戳。柳素华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正想冲出去,却被秦伯一把拉住。
“几位官爷,这柴房是小老儿在打理。”秦伯突然咳嗽着站起身,手里拄着拐杖,腰弯得像只虾米,“昨儿个我家孙女儿来玩,翻腾过柴火,想找个旧布娃娃,许是她弄乱的。”他一边说,一边往陈二狗手里塞了个铜板,铜板被他摩挲得发亮,“官爷辛苦了,喝碗茶?”
陈二狗掂了掂铜板,脸上的横肉松了松,却没接话,只是用铁尺指着秦伯的拐杖:“这拐杖看着挺沉啊,里面没藏东西吧?”
秦伯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随即又笑了:“老骨头了,不拄根硬木拐杖,走不动道。官爷要是不信,拿去看看?”他把拐杖递过去,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柳素华知道,那拐杖里藏着秦伯最重要的药谱,是他半辈子的心血,比命还重要。
陈二狗接过拐杖,掂量了几下,又往地上磕了磕,没发现异常,就扔回给秦伯:“行了,搜仔细点!”
瘦高皂隶和矮胖皂隶立刻散开,铁尺在柴草里翻来翻去,离暗格越来越近。柳素华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滴在青石板上,像极了染坊里溅落的靛蓝汁。
“陈爷!您看这个!”矮胖皂隶突然大喊一声,从柴堆里翻出一块撕碎的麻布,布角上绣着半朵莲花——是柳素华给东晖做的肚兜上撕下来的!
陈二狗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莲花!是反贼的记号!给我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暗格里传来东晖压抑的哭声,柳素华的心像被一只大手攥住,疼得喘不过气。她知道,不能再等了。
“官爷!”柳素华突然从柴堆后站出来,手里拿着个豁口的陶罐,“你们要找的是不是这个?”
所有人都愣住了。陶罐里装着些碎银和半块麦饼,是她们仅剩的盘缠。
“这是……”陈二狗狐疑地看着她。
“是我家男人留下的。”柳素华低下头,声音带着哭腔,“他上个月去骊山修陵,临走前塞给我的,说要是他回不来,就带着娃找个地方过日子。我……我不知道这是反贼的记号啊!”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顺着脸颊落在衣襟上,打湿了那半朵莲花的布角。
这是她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装哭,眼泪却像是真的,热辣辣地滚下来,带着心口的酸楚。她想起吴广,想起他临走前说的“等我回来”,想起乱葬岗那根沾血的锄柄,心就像被染坊的靛蓝汁泡过,又酸又涩。
陈二狗盯着她看了半天,突然笑了:“原来是个寡妇。看你这样子,也不像反贼。”他夺过陶罐,掂量了几下,“这些钱,就当是孝敬官爷的,这事就算了。”
“多谢官爷!多谢官爷!”柳素华连忙磕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走!”陈二狗挥挥手,带着皂隶们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瞥了一眼柴堆,“好好看着家,别跟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柴房门被重新关上,外面传来陈二狗训斥染坊伙计的声音,渐渐远去。
柳素华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后背的冷汗已经把衣料浸透了。秦伯赶紧掀开石板,把东晖抱出来,孩子吓得小脸惨白,死死搂着柳素华的脖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素华嫂子,你太厉害了!”李二柱从暗格里爬出来,一脸后怕,“刚才我都以为要完了!”
秦伯也点点头,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多亏了你反应快。那陈二狗看着蠢,其实精得很,再晚一步,他肯定会起疑。”
柳素华没说话,只是抱着东晖,轻轻拍着她的背。她的手心还在抖,刚才那番话,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出那些话的,只知道那一刻,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孩子出事,不能让吴广的牺牲白费。
“陈掌柜呢?”柳素华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刚才搜查的时候,一直没见到染坊掌柜陈老实。
秦伯的脸色暗了暗:“刚才陈二狗把他叫到前院问话了,说是要问清楚这几天谁来过染坊。”
柳素华的心沉了下去。陈老实是陈县有名的老实人,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却因为帮她们,被卷进了这趟浑水。
“我去看看。”柳素华站起身,把东晖交给秦伯,“你们在这儿等着,别出来。”
她悄悄溜出柴房,沿着墙角的阴影,往前院走去。前院的伙计们都被赶到了墙角,低着头不敢说话。陈老实被两个皂隶架着,嘴角流着血,显然是被打了。
“说!那几个反贼是不是你藏的?”陈二狗手里拿着根水火棍,指着陈老实的鼻子骂,“我早就觉得你不对劲,天天跟那些江湖郎中、脚夫来往,没安好心!”
“我没有……”陈老实喘着气,声音微弱,“我就是个开染坊的,不认识什么反贼……”
“还嘴硬!”陈二狗一棍打在陈老实的腿上,“咔嚓”一声,像是骨头断了的声音。陈老实惨叫一声,疼得蜷缩在地上,冷汗直流。
“住手!”柳素华再也忍不住了,从阴影里冲出来,挡在陈老实面前,“人是我藏的,跟他没关系!要抓就抓我!”
所有人都愣住了。陈二狗没想到她会出来,愣了一下,随即狞笑起来:“好啊,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进!把她给我绑了!”
两个皂隶立刻冲上来,扭住柳素华的胳膊。东晖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出来,哭喊着“娘”,想冲过来,被李二柱死死抱住。
“素华嫂子!”李二柱急得大喊,想冲上来,却被秦伯拉住了。秦伯对着他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了无奈——他们现在冲上去,只会白白送死。
“陈掌柜,对不住了。”柳素华看着地上的陈老实,眼里含着泪,“连累你了。”
陈老实艰难地抬起头,看着她,嘴角却露出一丝笑容:“姑娘……别这么说……我爹当年……就是被秦兵杀的……我帮你,是应该的……”
柳素华的心猛地一颤。原来,这染坊里,也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仇恨。
“少废话!带走!”陈二狗不耐烦地挥挥手。
皂隶们推着柳素华往外走,东晖的哭声像一把小刀子,割在柳素华的心上。她回头望去,只见秦伯站在柴房门口,对着她轻轻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坚定。李二柱抱着东晖,拳头攥得死死的,指节发白。莲儿躲在李二柱身后,露出半张脸,眼里的恐惧已经被一种异样的平静取代。
她知道,他们会照顾好东晖和莲儿的。
走出染坊,阳光有些刺眼。柳素华眯起眼睛,看着街上的行人。有人好奇地打量着她,有人赶紧低下头,假装没看见。一个卖糖葫芦的老汉路过,看到她,突然脚下一滑,糖葫芦掉在地上,滚到皂隶的脚边。
“不长眼的东西!”皂隶踹了老汉一脚。
老汉哎哟哎哟地叫着,蹲下去捡糖葫芦,趁机往柳素华手里塞了个东西,又飞快地站起来,推着车跑了。
柳素华握紧手心的东西,是颗裹着糖衣的山楂,硬邦邦的,硌得手心生疼。她突然想起吴广说过,他小时候跟爹去赶集,没钱买糖葫芦,卖糖葫芦的老汉总会偷偷塞给他一颗,说“甜的东西,能让人忘了苦”。
原来,这世上,还有这么多不相识的人,在用自己的方式,偷偷地相护着。
皂隶把她押到县衙门口,陈二狗去通报了,让她在门口等着。柳素华靠在县衙的石狮子上,看着来往的行人,心里反而平静了。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是严刑拷打,还是直接问斩,但她不后悔。
至少,她护住了孩子们,护住了秦伯和李二柱,护住了陈老实。这就够了。
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年轻人路过,看到她,突然脚下一绊,摔倒在她面前。在他爬起来的瞬间,柳素华感觉手里多了张纸条,被他用袖子挡住,没人发现。
年轻人没说话,只是对着她眨了眨眼,然后就匆匆走了。
柳素华展开纸条,上面用炭笔写着一行字:“晚三更,西墙根,有绳。”
是钟离眜的人!他们来救她了!
柳素华的心猛地一跳,随即又沉了下去。县衙守卫森严,他们怎么可能轻易救她出去?这会不会是个陷阱?
她想起秦伯说的,乱世里,人心最难测。有人愿意舍命相护,就有人会设下圈套,等着人往里跳。
可她没有选择。要么相信这张纸条,要么等着被吕泽的人带走,拷问玉玺的下落。
她把纸条塞进嘴里,慢慢嚼碎,咽了下去。糖衣化了,山楂的酸味在嘴里蔓延开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
就像这乱世,苦中,总有一点甜,支撑着人走下去。
天黑了,皂隶把她关进了县衙的牢房。牢房很小,只有一张破草席,墙角堆着些干草,散发着一股霉味。牢门是铁做的,上面挂着把大锁,锁芯锈得厉害,像是很久没开过了。
柳素华躺在草席上,听着外面打更的声音,心里盘算着晚上的计划。她不知道钟离眜的人会来多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她必须试试。
二更天的时候,牢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是换班的皂隶。柳素华赶紧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那女的还老实吗?”一个皂隶问。
“老实得很,一句话都没说。”另一个回答,“不过县太爷说了,这女的不简单,让我们看紧点,别出什么岔子。”
“知道了。吕大人的人明天就到,到时候有她好受的。”
脚步声渐渐远去。
柳素华睁开眼睛,心里一片冰凉。吕泽的人明天就到!她必须在今晚逃出去!
三更天的梆子声刚响过,牢房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像是有人在打架。柳素华赶紧站起来,走到牢门口,透过铁栏杆往外看。
只见几个黑影和皂隶打了起来,动作很快,显然是练过的。皂隶们没反应过来,很快就被打倒在地。
一个黑影走到她的牢门前,拿出钥匙,打开了锁。是那个给她纸条的年轻人!
“快走!”年轻人低声说,递给她一把匕首,“西墙根有绳,我们在外面接应你。”
柳素华接过匕首,跟着年轻人往外跑。县衙里一片混乱,显然是钟离眜的人故意制造的骚动,吸引了守卫的注意力。
他们穿过几道门,来到西墙根,果然有根粗麻绳垂在墙上,是用布条拧成的,很结实。
“上去!”年轻人催促道。
柳素华刚抓住绳子,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是陈二狗!他怎么会在这里?
柳素华回头,只见陈二狗带着几个皂隶冲了过来,手里都拿着刀。年轻人立刻挡在她面前,和皂隶打了起来。
“你快走!”年轻人大喊,“别管我!”
柳素华咬了咬牙,抓住绳子,往上爬。绳子很粗,勒得手心生疼,但她不敢停。
爬到墙顶,她回头望去,只见年轻人已经被皂隶围住了,身上挨了好几刀,却还在拼命抵抗,为她争取时间。
“谢谢你!”柳素华对着他大喊一声,然后纵身跳了下去。
墙外,钟离眜带着几个人等着她,看到她跳下来,赶紧接住她。
“快走!”钟离眜低声说,带着她往黑暗里跑。
柳素华回头看了一眼县衙,那里火光冲天,显然是钟离眜的人放的火,为了掩护他们撤退。
那个年轻人,还有卖糖葫芦的老汉,摔倒的年轻人,他们都还在里面,用自己的方式,继续相护着。
柳素华的眼泪掉了下来,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感动。
在这乱世里,总有人愿意舍命相护,哪怕素不相识。
这,就是他们对抗强权的方式,不是用刀,不是用剑,是用一颗愿意为陌生人跳动的、滚烫的心。
钟离眜带着她来到城外的一座破庙里,秦伯、李二柱、东晖和莲儿都在等着她。看到她平安回来,东晖立刻扑进她怀里,放声大哭。
“嫂子,你没事太好了!”李二柱激动地说。
秦伯也松了口气:“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柳素华抱着东晖,看着眼前的人,心里充满了感激。是他们,是那些不相识的陌生人,用自己的方式,一次次地相护,才让她活到现在。
“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钟离眜说,“县衙起火,肯定会惊动周围的守卫,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你跑了,会派人追捕。”
柳素华点点头:“我们去哪里?”
“去莲花山。”钟离眜说,“项将军已经带人过去了,我们去和他汇合,找到玉玺,然后再做打算。”
柳素华想起莲儿说的,月圆之夜,银镯会指引他们找到玉玺。明天就是月圆之夜了。
“好。”她站起身,擦干眼泪,“我们走。”
一行人趁着夜色,朝着莲花山的方向走去。月光洒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像一串紧紧相连的脚印。
柳素华回头望去,县衙的方向还亮着红光,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们。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逃离,吕泽的人不会善罢甘休,吏胥的刀还会追着他们砍,乱世的苦还会继续。
但她不怕。
因为她知道,只要还有人愿意相护,只要还有人愿意在黑暗中点亮一盏灯,这乱世,就总有希望。
就像那颗裹着糖衣的山楂,再酸,也有一点甜,支撑着人,一步步往前走。
走到天亮的时候,他们来到一片茂密的树林里。钟离眜说,穿过这片树林,就到莲花山了。
柳素华突然停下脚步,看着树林深处,像是想起了什么。
“怎么了?”秦伯问。
“我想起来了。”柳素华的眼睛亮了,“陈掌柜的染坊里,那些靛蓝布的颜色,和莲花山的石头颜色一样!他肯定去过莲花山,说不定……他知道玉玺的具体位置!”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她。
“那我们回去找他?”李二柱问。
柳素华摇摇头:“他现在肯定被严密看管着,我们回去就是自投罗网。但我相信,他既然愿意舍命相护,就一定留下了线索。我们到了莲花山,仔细找找,说不定能发现什么。”
钟离眜点点头:“你说得对。陈掌柜是个有心人,他肯定会留下线索的。”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脚步更加坚定了。
柳素华握紧手里的匕首,那是年轻人塞给她的。匕首很锋利,在晨光中闪着冷光。她知道,这把匕首,不仅是武器,更是那些舍命相护的人,留给她的信念。
相护,不是一句空话,是用生命,用信任,用那些藏在心底的善良,一点点织成的网,能接住掉落的人,也能挡住锋利的刀。
这张网,或许不结实,或许会被撕破,但只要还有人愿意去补,就永远不会消失。
就像这树林里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一点点光,照亮了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