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三天。

诊所的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微涩,混合着窗外雨后泥土的清新,却怎么也冲不散吴迪骨髓深处那萦绕不去的硝烟与血腥。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力气的躯壳,大部分时间蜷缩在诊所那张旧沙发里。

窗帘半拉着,光线昏沉。

偶尔,窗外一辆重型卡车驶过,那沉闷的引擎轰鸣,会让他身体瞬间绷紧,瞳孔收缩,仿佛下一秒就会有炮弹撕裂空气!

更频繁的是惊醒。

深夜里,毫无征兆地,他会从湿透的床单上弹坐起来,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溺水般的喘息。

耳边似乎还残留着炮火的尖啸和士兵临死的悲鸣。

桌子上摊开着一个硬壳笔记本,新翻开的一页上,只有一行用笔力几乎穿透纸背的字迹:

“我不是在治疗别人,是在把一块块自己拼回来。”

他盯着那行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纸面。

这一次的“治疗”,与以往截然不同。

没有明确的任务对象,没有需要引导改变命运的“病人”,没有互动,甚至……没有改变任何结局的可能性。

他只是被丢进那个炼狱,被迫扮演一个叫“吴敌”的士兵,经历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纯粹的……无助。

吴迪缓缓闭上眼,靠在沙发背上,喉结滚动,发出近乎梦呓的低喃:

“那不是‘我’……”声音干涩,“那是某个士兵,某个连长……我像是穿进了他的身体里,他的恐惧,他的绝望……然后……”

他顿了顿,仿佛在咀嚼那深入骨髓的体验,“……只是活着。

拼尽全力,只为活着看到下一分钟的光。”

昏暗中,手腕处的沙漏纹路散发着微弱、恒定的温润白光,如同呼吸。

吴迪的目光落在上面,眉头却紧紧锁起。

不对劲。

这次“亮剑”副本,沙漏的参与度低得异常。

没有“任务对象”的提示,没有“治愈进度”的实时反馈(直到最后结算),更没有任何“主观控制权”的迹象。

他就像一艘被风暴彻底裹挟的小船,只能被动承受。

一个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悄然钻入脑海——这次“无助梦境”开始的时间点

……似乎就在盲人秦澈第一次带着那诡异的“宁静”来访之后不久!

而秦澈,甚至还未正式进入治疗流程!

难道……

吴迪猛地坐直身体,昏暗的光线在他眼中投下深深的阴影。

>“不是我选择治疗谁……”

他盯着那温润的沙漏,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悸,“……而是某种更高的‘未知’,在将属于我的……记忆碎片,强行重现?”

这个念头让他脊背发凉。

他起身,踉跄着走到办公桌前,猛地拉开抽屉。

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叠来访者档案。

他的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快速翻动,最终,停在一份标记着“李浩”名字的档案上。

“李浩……”

吴迪低声念着这个名字,那个自称神秘心理咨询师、却又被警方证实“查无此人”的男人!

那个在他车祸后不久出现、又诡异消失的男人!

记忆的碎片在混乱中闪烁。

他猛地想起在战场梦境里,自己翻遍全身,试图找到任何能证明“吴迪”存在的东西

——没有!

没有身份证,没有诊所钥匙,没有任何属于现实世界的痕迹!

仿佛那段属于“吴迪”的经历,被某种力量……彻底抹去了?

一股更深沉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他猛地抬头,目光死死盯住办公桌一角

——那张镶嵌在玻璃相框里的母亲黑白照片。

照片上,母亲温柔的笑容依旧,但吴迪的瞳孔却骤然收缩!

照片……似乎比记忆中模糊了一些?

相框的玻璃表面,不知何时,竟蒙上了一层极其浅淡、如同尘埃般的……灰白色雾气?

他下意识伸手想去擦拭,指尖却在触碰到冰冷玻璃前停住。

一个模糊却惊悚至极的念头,如同冰水浇头:

“从车祸那晚之后……”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我对母亲、对诊所、甚至对自己的一些记忆……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笃、笃、笃。

傍晚时分,雨丝再次缠绵落下,敲打着诊所的玻璃窗。

一阵不疾不徐的门铃声穿透雨幕响起。

吴迪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门外,秦澈静静伫立。

没有导盲杖,没有刻意摸索的动作。

他穿着一身简约干净的米色休闲装,雨水打湿了肩头,墨镜依旧架在高挺的鼻梁上。

但与上次那种刻意营造的“盲态”不同,此刻的他,周身散发着一种沉静的、近乎通透的气质。

“吴医生,打扰了。”

秦澈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声音清朗,“雨声很好。我想请你喝杯茶,顺便……”

他顿了顿,墨镜后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吴迪,“……再弹一次钢琴。”

诊所内,热茶氤氲着白气。

两人相对而坐。

秦澈做了一个让吴迪始料未及的动作——他抬起修长的手指,缓缓地、从容地摘下了脸上的墨镜。

吴迪的呼吸微微一窒。

墨镜之下,是一双极其澄澈、深邃,如同秋日湖泊般的眼眸!

那里面没有焦距的涣散,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我不是真的失明。”

秦澈的声音平静无波,手指无意识地在空气中虚按,仿佛在触碰无形的琴键,“只是……不想看见。”

他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清俊的眉眼。

“我曾经……渴望成为一个真正的盲人钢琴师。

那样,别人就不会要求我去‘看’这世上的纷扰、痛苦和……虚伪。

更不会要求我去‘解释’那些无法解释的东西。

沉浸在声音的世界里,就很好。”

他的目光(是的,此刻他明确地“看”着吴迪),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可那天晚上……”

秦澈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我坐在你门外……我‘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而是……某种更深的感觉。

我看到你在梦里睁着眼,身体僵硬,冷汗浸透了衣服……我看到你身边,有无数模糊的影子在倒下,在消散……枪声、炮火、绝望的呼喊……清晰得可怕。”

他放下茶杯,目光灼灼: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吴迪……”

“你才是那个真正‘看见’了什么的人。”

吴迪的心脏被这句话狠狠攥住!

他看着秦澈那双澄澈的眼睛,无数疑问在喉头翻滚。

秦澈却似乎并不需要他回答,继续平静地说道:

“诊所隔壁那间空屋,我租下来了。

我想搬过来暂住。”

他迎着吴迪惊愕的目光,补充道:“不需要诊金。

我可以免费帮你。

用钢琴,配合你的……‘治疗’。

音乐可以引导情绪,抚平躁动,或许……能帮你更好地‘看见’,也帮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吴迪沉默了。

秦澈的坦白像一块巨石投入心湖,激起滔天巨浪。

他看不透这个突然撕下伪装的男人。

是巧合?是别有用心?

还是……

他看着秦澈那双澄澈得仿佛能映照人心的眼睛,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

“也许……他也曾是一个‘碎片’……”

“一个迷失的、挣扎的碎片……”

“而现在,他正在尝试用自己的方式……拼凑属于自己的那份完整。”

最终,吴迪没有追问,只是缓缓点了点头,吐出一个字:

“好。”

秦澈搬来的动静不大,但诊所的氛围似乎悄然发生着变化。

那架沉寂许久的旧钢琴,偶尔会流淌出几段零碎却异常干净的音符,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在这段情绪脱离的间隙里,还有一抹更温暖的色彩。

林芷来了。

不止一次。

她没有多问吴迪那几天的失魂落魄,只是用行动无声地熨帖着那份创伤后的冰冷。

“共享办公投资。”

她总是用这个轻松的理由,带来一些东西——一组更舒适的待客沙发,一台小巧精致的咖啡机,甚至还有素雅的新窗帘。

吴迪起初本能地想拒绝,那场战争的“无助”让他对任何“接受”都带着一丝迟滞的恐慌。

但当他看到林芷踮着脚,认真地比划着窗帘挂在哪里更合适,阳光透过她发梢洒下细碎的金光时,那拒绝的话便卡在了喉咙里。

他沉默地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工具。

两人在诊所里忙碌,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有偶尔手指相触时短暂的停顿,目光交汇时心照不宣的闪躲,以及空气中流淌的、一种比以往更深沉、更熨帖的默契。

咖啡机煮出的第一杯咖啡香气弥漫时,林芷递给他一杯,自己捧着另一杯,靠在崭新的窗边,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

暖黄的灯光下,她的侧脸线条柔和。

某种炽热而柔软的东西,在他们之间无声地酝酿、滋长。

像春日破土的芽,带着不可阻挡的生命力。

只是那层薄薄的、名为“告白”的窗户纸,谁也没有先去捅破。

第三天的深夜。

万籁俱寂。

诊所沉浸在一种难得的、带着咖啡余香和钢琴木质气息的宁静中。

突然!

嗡——!!!

林迪手腕处的沙漏纹路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

不再是温润的白光,而是骤然爆发出一种炽烈、狂暴、如同熔岩流淌般的深红光芒!

那红光瞬间将昏暗的卧室映照得如同血染!

红光中,半透明的系统界面带着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强行投射在吴迪的视网膜上,字迹猩红,仿佛在燃烧:

【匹配成功 · 情绪编号:愤怒】

一股难以言喻的、原始的、仿佛能焚毁理智的灼热感,毫无征兆地从沙漏烙印处炸开,顺着血管疯狂蔓延!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注入滚烫的铁水!

吴迪闷哼一声,身体瞬间绷紧如弓!

他死死盯着那行猩红的文字,感受着灵魂深处被强行点燃的狂暴火焰。

过往经历中所有被压抑的不公、屈辱、背叛……无数火星仿佛被这深红光芒引燃,蠢蠢欲动。

他咬着牙,额角青筋跳动,从齿缝里挤出低沉而压抑的声音,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来了吗……”

“这一次……”

他感受着那几乎要将灵魂撕裂的炽烈怒意,一字一顿:

“你、是、谁?”

深红的沙漏光芒在他低吼声中,如同有生命的火焰般,猛地一涨!

卧室的墙壁、家具、甚至那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都在这狂暴的红光中扭曲、变形,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