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的老家在云南深山里,有一段十公里长的下坡,人称“死亡公路”。

早年,途经者无一生还,事故离奇,连政府调查都毫无头绪,最终只能改道封禁。

如今那里荒草丛生,令人望而却步……

但我知道原因。

十年前的黎明没有月亮,浓稠的黑暗像化不开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死寂的山村上空。连狗吠都消失了,只剩下风穿过破败屋檐的呜咽,如同鬼魂在啜泣。

村口那棵活了几百年的老槐树,在稀薄晨曦中显露出狰狞轮廓。虬结的根须像地狱伸出的巨爪,死死抠进冰冷泥土,又像藤蔓缠绕着我每一次试图挣脱的呼吸。最粗壮的横枝上挂着个“东西”——我的父亲。

惨白天光从树冠缝隙漏下,勾勒出他僵硬晃动的轮廓。

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工装被撕裂,敞开的胸膛成了个巨大黑洞,断裂的肋骨像祭坛围栏般扭曲外刺。

窟窿里只有凝固的深褐色虚无,散发着铁锈味、土腥气,还有种腐败甜腻的死亡气息,沉甸甸地压得人喉咙发堵。

我死死盯着他的脸。那张被山风与贫苦刻满沟壑的脸,嘴角竟向上弯着,扯出个绝对僵硬的弧度——一个凝固在死亡瞬间的诡笑。没有痛苦,没有惊愕,只有深渊边缘的冰冷,像冰锥凿进我十岁的灵魂。

那条被村民称为“吃人路”的废弃公路,在晨光中像条惨白巨蟒蜿蜒入黑暗。所有恐惧都指向它。

记忆碎片带着血腥味翻涌。那夜父亲喝醉了,劣质白酒味从毛孔里蒸腾出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村口土路。

“不能去!那是吃人的路啊!”奶奶枯瘦的手指像铁钳攥住他袖口,指甲几乎嵌进布料。她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力量拖拽他,嘶哑的哭喊被砂纸磨过般破碎。

邻居们堵成脆弱人墙。沉默的李叔张开双臂,王婶死死抱他的腰哭喊:“荣哥!想想镜镜!”他们脸上的恐惧深入骨髓。

可父亲像头激怒的困兽,红着眼低吼一声,猛地甩开奶奶,推搡开邻居。奶奶踉跄跌倒,发出压抑的痛呼。

他摇摇晃晃却坚定地踏上那条惨白月光下的死亡公路,身后只剩奶奶绝望的呜咽在夜风里飘散。

我像受惊的小兽,屏住呼吸贴着土墙阴影,蹑手蹑脚跟上去。脚下土路冰冷坚硬,每一步都像踩在冰棱上,寒意直窜头顶。

路越来越窄,荒草高得能藏住人影,在夜风中簌簌作响,像无数窃窃私语的鬼影。四周静得可怕,只有父亲拖沓的脚步声,和我擂鼓般的心跳被无限放大。

公路尽头的黑暗里,它出现了。

不是风不是雾,是团粘稠蠕动的“东西”,带着实质的恶意翻涌出来,像地底喷吐的污秽墨汁。

月光在它周围诡异地扭曲黯淡,无数无形触手快得超乎想象,像黑色裹尸布猛地扑向父亲!

父亲的身体瞬间僵住,像被巨蟒绞住。他极其缓慢地转头,月光照亮他的脸——血红眼睛里的醉意消失了,只剩极致的惊骇。他的目光穿透黑暗,精准钉在我藏身的草丛。

“跑——!”嘶哑到破裂的吼叫混着血沫喷出来,“镜镜!快跑——!!!”

那声音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耳膜上。下一秒,黑雾猛地收紧,彻底吞噬了他的身影。没有惨叫,只有短暂却清晰的“吮吸”声,像冰冷的蛆虫啃噬脑髓。

黑雾倏地缩回黑暗,消失得无影无踪。月光下只剩几片染血的蓝工装布片,像濒死的蝴蝶在夜风中打着旋,落在我面前的枯草上。

我瘫在草丛里,牙齿疯狂打颤,全身骨头像被抽走,只剩那声“快跑”在脑海里撞得我眼前发黑。十岁的世界在黎明前彻底碎裂,那条惨白公路成了此后十年每个噩梦的终点。

十年后。

引擎的轰鸣声打破了山林的寂静,一辆沾满泥点的越野车颠簸着驶入这个仿佛被时光遗忘的山村。车窗摇下,露出几张年轻却带着旅途疲惫的脸。

我,温镜,坐在副驾驶,指尖冰凉,紧紧攥着衣角。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熟悉而令人窒息的腐朽气息。

车窗外掠过的景象,破败的土屋、荒芜的田地、远处那如同巨大墓碑般矗立的老槐树轮廓……都像冰冷的针,刺穿着我用十年时间勉强筑起的心理堤坝。

“哇哦,温镜,这就是你老家?够原生态的啊!”开车的周毅吹了声口哨,语气里充满了探险般的兴奋,眼神灼灼地扫视着窗外。他永远精力过剩,对未知充满作死的热情,尤其是灵异传说。

后座的林晓好奇地探着头,打量着这个闭塞的小山村,眼神里带着一丝怯生生的新奇,小声附和:“是啊,空气真好……就是感觉……有点太安静了?”她下意识地往旁边靠了靠,挨着一直沉默看着窗外的苏雨。

苏雨只是安静地点点头,目光却敏锐地扫过那些紧闭的门窗,和偶尔从窗缝后一闪而过的、带着警惕与疏离的浑浊眼睛。她的安静里有一种不易察觉的细心。

车子在村口唯一一块还算平整的空地停下。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推开车门,双脚踩上故乡的土地,那股混合着泥土、草木腐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年阴冷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唤醒了蛰伏在骨髓深处的恐惧。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那棵老槐树——它似乎更苍老了,树皮皲裂如鬼面,浓密的树冠投下巨大而不祥的阴影,笼罩着树根处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土包。那是奶奶严令禁止我靠近的禁忌,父亲临终前反复念叨的遗物埋藏地。

“嘿!温镜,发什么呆呢?”周毅的大嗓门打断我的思绪。他已经跳下车,活动着手脚,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一样,投向了那条从村口延伸出去、被荒草和岁月几乎掩埋的废弃公路。“那条就是传说中的‘死亡公路’?看着也就……普普通通嘛!”

他的语气充满了轻佻和不以为然,迈开步子就朝公路走去。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别过去!”我失声尖叫,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冲了过去,一把死死拽住周毅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周毅!听我的!别去那条路!会死人的!真的会死人!”我声音嘶哑,声音里的恐惧尖锐得几乎变形,像冰冷的藤蔓缠紧喉咙,十年前父亲被黑雾吞噬时那湿漉漉的吮吸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那条路……它真的会……吃掉靠近它的人!我爸就是……”

林晓和苏雨也赶紧围了上来,抱着我,给我安抚。

“是啊周毅,天都快黑了,别去了吧?”

“温镜不会无缘无故吓唬我们的,这地方感觉是不太对劲……”

周毅嗤笑一声,用力掰开我掐得死紧的手指,带着一种被质疑的恼羞成怒。

月光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升起,惨白地涂抹在公路上,让它看起来更像一条蛰伏的巨蛇。

“温镜,都什么年代了还迷信?”他甩开我的手,满不在乎地踢开挡路的枯枝,枯枝断裂的声音在死寂的傍晚格外刺耳,像骨头被折断。

“我都听说了,你爸那事儿,警察的结论就是意外!喝醉了摔下悬崖被野兽啃了呗!这世上哪有什么吃人的公路?别拿这种老掉牙的鬼故事吓唬我!”

他掰开我手指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他指甲缝里似乎沾着一点不正常的、粘稠的黑色污渍,但月光昏暗,转瞬即逝。

“不是意外!”我声音嘶哑,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喉咙,十年前那湿漉漉的吮吸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那条路……它真的会……”

“她说得对。”

一个陌生的、带着某种奇异沉稳质感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像一块冰投入沸腾的油锅。

我们愕然回头。

夕阳最后的余晖几乎消失殆尽,惨白的月光占据了主导。就在村口那棵盘根错节的老槐树下,倚靠着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

他背着个鼓鼓囊囊、沾着新鲜泥土的专业登山包,脖子上挂着一台看起来价值不菲的单反相机。

他的气质与这个闭塞的山村格格不入——冲锋衣袖口磨出毛边,却仔细别着枚银质相机扣,款式和我奶奶留给我的苗银蝴蝶坠子有几分相似。风尘仆仆的疲惫里,藏着种近乎执拗的专注,目光扫过周毅时,像在清点一件易碎品。

阴影模糊了他大半张脸,但能感觉到一道锐利得如同实质的目光,正穿透昏暗的光线,落在周毅身上,带着审视和……警告。

“那条路,”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逐渐寒冷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和专业人士的疏离感,“最好别去。”

周毅被这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弄得一愣,随即有些恼羞成怒:“你谁啊?管得着吗?”

“程既明。”男人简单地报上名字,没有走近,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过那条在月光下惨白如骨、蜿蜒入黑暗的公路,“民俗文化调查。这条路,是我此行的研究对象之一。它的危险,有据可查。”他的语气平静无波,却像在陈述一个冰冷的客观事实。

“研究?呵,故弄玄虚!”周毅显然不吃这套,反而被激起了逆反心理,“老子今晚就去研究研究!拍个探灵视频,名字我都想好了——《死亡公路午夜实录》!林晓,走!”他一把推开试图再劝的林晓,带着一股执拗的狠劲,转身就往公路方向大步走去。

“周毅!”我绝望地喊,想追上去,却被苏雨死死拉住。“别去!危险!”苏雨的声音也带着焦急。

恐慌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我。我求助般地看向程既明。

程既明站直了身体,眉头微蹙地看着周毅消失的方向,又瞥了一眼月光下如同巨蛇苏醒般的公路。

他的嘴唇无声地动了一下,像是在念诵什么晦涩的音节,又像是无声的叹息。他并未再上前阻拦,仿佛已经预见到了结果,又或者,他的阻拦仅限于此。

可我知道。那条路真的会吃人。但心底又存着一丝侥幸,希望周毅只是在赌气,希望他能及时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