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既明的鲜血顺着我的手腕滴落,在触及锁骨下那只银黑色蝴蝶胎记的瞬间,发出了烙铁烫肉般的“滋滋”声。
剧痛让我踉跄着跪倒在地,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死死攥着那枚正在融化的银色眼球——它像一滩流动的水银,正顺着我的指缝渗入皮肤,在蝴蝶纹路的边缘镀上一层冰冷的银边,仿佛给这枚诅咒烙印镶上了一道诡异的边框。
“成了!”阿葵婆婆枯瘦如柴的手突然抓住我的肩膀,她的指甲深陷进我单薄的衣衫,力道大得几乎要掐进骨头里。昏黄的灯笼光映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让那双浑浊的眼睛看起来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焚魂蛊终于醒了!这才是温家血脉该有的样子!”
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我能感觉到她掌心传来的温度,混杂着淡淡的草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那是常年与阴邪之物打交道才会沾染的气息。隧道岩壁上的水渍在灯光下扭曲流动,像无数条细小的蛇,悄无声息地爬向我们脚边。
隧道深处传来沉闷的撞击声,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石门后疯狂挣扎,岩壁上的碎石簌簌落下,砸在我们脚边。程既明瘫倒在无字碑旁,他空洞的眼窝还在不断渗出黑血,粘稠得像融化的沥青,顺着苍白的脸颊蜿蜒而下,在脖颈处汇成一小滩。但他胸口那蛛网般的黑色纹路,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露出底下苍白却完好的皮肤。他的手指微微蜷缩,似乎在无意识地寻找着什么,最终无力地落在离我脚踝不到一寸的地方。
“你母亲在门后坚持了二十年,就为等这一天。”苏雨突然拽住我的衣领,她的指尖冰凉,还沾着未干的血渍,不知是她自己的还是程既明的。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怯懦,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但现在你体内有程家小子的锁月印,进去前必须做出选择——”
她顿了顿,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吞咽某种难以言说的恐惧,手电筒的光束在她颤抖的手中晃出诡异的光影:“要么用焚魂蛊烧尽堕魂,连带石门里的一切都灰飞烟灭,包括你母亲的残魂……”
“要么逆转禁术,把堕魂引到自己体内,换你母亲出来。”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阿葵婆婆手中的灯笼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幽蓝的火焰疯狂吞吐,将我们的影子在岩壁上拉得扭曲变形,像一群挣扎的鬼魅。隧道里涌入一股浓烈的腥风,夹杂着女人凄厉的呼唤,穿透岩壁,直钻耳膜:“静静……我的孩子……快逃……别管我……”
那声音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捅进我的心脏。我猛地想起那张泛黄的老照片——母亲穿着白裙站在老槐树下,笑容温柔得像春日的阳光,脖颈后隐约露出一小片肌肤,那里有个和我一模一样的蝴蝶胎记,只是颜色更浅,像一片即将展翅的嫩芽。照片边缘有一道细微的折痕,那是父亲生前反复摩挲留下的痕迹,他总在醉酒后对着照片喃喃自语:“阿兰,再等等,等镜镜长大……”
原来她不是在求救。
原来这二十年来,她隔着石门传递的从来都不是呼救,而是警告。就像十年前父亲冲向公路时,奶奶拼尽全力发出的嘶吼,不是挽留,是让我快跑。
程既明突然抽搐着抓住我的脚踝,他失去眼球的眼眶里,不知何时浮现出一点微弱的银芒,像寒夜里即将熄灭的星子。“温……镜……看……石碑……”他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喉咙里咳出来的血沫,却带着一种执拗的力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死死扣住我的裤脚。
我这才注意到,被我们的鲜血浸透的无字碑上,正缓缓浮现出两行发光的苗文,字迹古老而扭曲,像是用烧红的铁钎刻上去的:
【焚魂锁月本同源】
【蜘蛛蝴蝶一线牵】
“这是……”我的指尖抚上冰凉的石碑,那些发光的字迹仿佛有生命般,顺着我的指腹传来一阵细微的震颤。就在指尖与碑文接触的刹那,剧烈的头痛突然袭来,无数破碎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我的意识——
五岁那年我发高烧,迷迷糊糊中感觉母亲整夜抱着我,哼着古老的苗歌。她的手指不断摩挲我锁骨处的胎记,嘴里念念有词。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我隐约看到她脖颈后有个小小的蜘蛛刺青,在皮肤下若隐若现,像一只蛰伏的银蛛;
父亲醉酒后总对着公路尽头磕头,额头磕出青紫也不停歇,嘴里哭喊着“阿兰再坚持几年,等镜镜长大就好了”。那时我不知道“阿兰”是谁,只觉得他的哭声像被踩住尾巴的狼,凄厉又绝望。现在才明白,那是母亲的小名,是他藏在心底二十年的痛;
还有那个暴雨夜,我躲在窗帘后,看到母亲穿着白裙奔向公路。闪电划破夜空的瞬间,我看清了她脸上的表情——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像一朵扑向烈火的白蝶。她回头看了一眼屋子的方向,目光似乎穿透了窗帘,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藏着的,是我当时读不懂的温柔与不舍。
“原来如此……”我颤抖着摸向锁骨处的蝴蝶胎记,那里正烫得惊人,银黑色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与程既明胸口若隐若现的蜘蛛纹路产生了奇妙的共鸣。它们像两个相互吸引的磁极,在皮肤下微微颤动,散发出呼应的微光。“焚魂蛊和锁月印根本是……一体两面!”
就像光与影,阴与阳,看似对立,实则共生。温家的焚魂蛊是撕裂黑暗的火,程家的锁月印是禁锢邪祟的链,唯有两者相融,才能形成完整的封印。而我们,不过是这古老宿命里,被选中的两瓣拼图,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被无形的线紧紧缠绕。
阿葵婆婆突然用骨杖重击地面,沉闷的响声在隧道里回荡,打断了我的思绪。“没时间了!影苗的人已经到公路口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焦急,灯笼的幽蓝火焰突然变成了诡异的绿色,照亮了她嘴角诡异的笑容,“他们要的不是堕魂,是你体内的焚魂蛊!那是打开最终之门的钥匙!”
隧道深处传来石门碎裂的轰鸣,整面岩壁剧烈震颤起来,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即将破石而出。一股浓稠的黑雾如同潮水般涌出,雾中浮现出无数张痛苦挣扎的人脸——周毅扭曲的脸,他的嘴大张着,像是在发出无声的尖叫;林晓空洞的脸,她的眼睛里淌着黑色的泪,嘴角却咧开诡异的笑容;还有那个失踪的民俗学家惊恐的脸,他的眼镜碎了一片,露出的眼球里布满血丝……所有被这条公路吞噬的人,都在黑雾中睁着空洞的眼睛,无声地哀嚎。
而在那些人脸之后,一个被无数锁链缠绕的白裙女人缓缓浮现。
她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裙摆滴着黑色的粘液,每一根锁链都深深嵌进她的皮肉里,渗出暗红的血珠。当她抬起头,与我四目相对的瞬间,我看到了她锁骨处——那里有一只和我一模一样的蝴蝶胎记,只是此刻已经完全漆黑,像一只被毒液浸透、濒临死亡的蛾子。
“静静……”她的嘴唇艰难地蠕动着,声音破碎得如同风中残烛,“快走……祂醒了……别管我……活下去……”
黑雾突然凝聚成一只巨大的手掌,猛地向她抓去。我本能地想冲上前,锁骨处的蝴蝶胎记突然爆发出刺目的银光,将我牢牢定在原地。就在这时,程既明用尽最后的力气扑上来抱住我的腰,他的胸膛紧贴着我的后背,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心脏的跳动,微弱却顽强,像寒夜里的一点星火。他的呼吸滚烫地喷在我的颈窝,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却奇异地让我慌乱的心安定了一瞬。
“别碰!那是幻象!”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手臂却像铁箍般紧紧勒住我,生怕我挣脱,“是影苗用你母亲的残魂做的诱饵!她想让你冲动之下打开石门!”
他胸口的血溅在我手背上,带着滚烫的温度。眼前的画面突然开始扭曲、破碎——哪里有什么白裙母亲,石门后盘踞着的,分明是一只巨大的、由无数人脸组成的蜘蛛!它的身体覆盖着油亮的黑色甲壳,每一条腿上都缠绕着锁链,锁链上挂满了骷髅头,眼眶里闪烁着幽绿的磷火。而在它最中央的位置,赫然是一张与阿葵婆婆一模一样的脸,只是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正贪婪地盯着我,仿佛在欣赏猎物落入陷阱的绝望。
“好孩子。”蜘蛛发出蛊惑的声音,那声音与阿葵婆婆的嗓音重叠在一起,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感,“把焚魂蛊给我……我就让你见到真正的母亲……让她重新活过来……像普通人一样,陪你吃饭、说话,再也不会分开……”
程既明突然咬破舌尖,一口血狠狠喷在我的后颈。剧痛让我瞬间清醒,眼前的幻象如同玻璃般碎裂。我踉跄着转身,看到他苍白的脸上沾着自己的血,却死死地盯着我,那只完好的左眼里闪烁着决绝的光:“温静!看石碑背面!那里有真相!”
我跌跌撞撞地扑到石碑前,借着隧道顶渗下的微弱月光,看到碑背刻着一幅简陋的刻画:
两个手牵手的小人,一个心口画着蝴蝶,一个心口画着蜘蛛。他们共同面对着一团扭曲的黑影,而黑影中央,藏着一个更小的人形轮廓,像是被包裹在其中,又像是在操控着一切。那人形轮廓的胸口,刻着一个模糊的符号,既像蝴蝶,又像蜘蛛。
“这是……”我的心脏狂跳起来,一个荒谬却又无法抑制的念头涌上心头——难道黑影里的,才是真正的关键?是三百年前那场背叛的始作俑者?
苏雨的尖叫突然从隧道入口方向传来,尖锐得刺破了耳膜:“奶奶!你干什么!”
我猛地回头,只见阿葵婆婆正将那根刻满符文的骨杖狠狠刺入自己的胸膛,她枯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风中的残烛,嘴角却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当她拔出骨杖时,杖尖挑着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那颗心脏上,趴着一只晶莹剔透的蜘蛛幼虫,正贪婪地吮吸着血液,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
“对不起啊丫头……”她老泪纵横,浑浊的眼泪混合着血珠滚落,滴在地上发出“滴答”声,在寂静的隧道里格外刺耳,“我弟弟说得对……影苗和白苗……本就是一体两面……我们守护的,从来都不是封印,是唤醒祂的钥匙……三百年了,该结束了……”
那颗心脏在她掌心突然爆裂,蜘蛛幼虫化作一道流光,没入巨型人脸蜘蛛的体内。整个隧道开始剧烈坍塌,碎石像暴雨般砸落,砸在岩壁上发出“砰砰”巨响,仿佛死神的鼓点。程既明死死抱着我滚向旁边的土沟,他用后背护住我的头,无数碎石砸在他的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在迅速变冷,呼吸也越来越微弱,可他抱着我的手臂,却始终没有松开,力道大得像是要将我揉进骨血里。
“程既明……”我哽咽着喊他的名字,手指插入他的头发,摸到一手粘稠的血,“撑住……我们还要一起出去……你说过要带我看山外面的世界……”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头埋在我的颈窝,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像一只疲倦的兽。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我最后看到的,是那只巨型蜘蛛的甲壳上,浮现出了与阿葵婆婆一模一样的皱纹,它最中央的那张脸,对着我们的方向,露出了一个满足而诡异的笑容。而石碑上的那行苗文,在碎石的撞击下发出最后的光芒,像是在诉说一个被尘封了三百年的秘密——
焚魂锁月,从来都不是为了镇压,而是为了孕育。
蜘蛛与蝴蝶,本就是同一种生命的不同形态。
而我们,都是这场古老仪式里,不可或缺的祭品。
黑暗彻底吞噬意识的瞬间,我感觉到程既明的手指在我掌心轻轻动了一下,像是在画一个蝴蝶的形状。锁骨处的胎记烫得惊人,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觉醒,带着毁灭一切的灼热,也带着……一丝微弱却顽强的生机。我死死攥住他的手,指甲掐进他的掌心,像是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不能放手。
绝对不能放手。
无论是他,还是这场被诅咒的命运,我都要亲手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