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将意识浸泡得发沉。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惊醒,喉咙里涌上浓烈的铁锈味,咳出来的却是带着银芒的血沫。四周一片死寂,只有碎石缝隙里渗下的水滴声,“滴答、滴答”,像某种倒计时的秒针。
“程既明?”我摸索着伸出手,指尖触到一片温热的皮肤,紧接着是粗重的呼吸。他还活着。这个认知让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他冰凉的手背上。
“别乱动……”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浓重的疲惫,“肋骨断了两根……动一下疼得要命。”
我这才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是疼。我摸索着解开他的衬衫,借着从碎石缝里透进的微弱天光,看到他胸口青紫一片,几根肋骨的轮廓清晰地凸起,像是随时会刺破皮肤。他右眼的空洞已经不再渗血,伤口边缘凝结着黑色的痂,在昏暗里像一块丑陋的补丁。
“对不起……”我哽咽着,指尖不敢触碰他的伤口,只能笨拙地撕下自己的衣角,想给他包扎,“都怪我,如果不是我要去救母亲……”
“傻瓜。”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就算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这条路。”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而且……这样挺好。”
“好什么?”我不解地反问,眼泪却流得更凶。
“这样你就不会再想推开我了。”他的指尖轻轻摩挲我手背上的血痕,那里还残留着他的体温,“温镜,我从来没觉得这是负担。”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话语里的认真。十年前那个黎明,父亲挂在槐树上的诡异笑容突然闪过脑海,原来有些守护,真的可以跨越生死,不计代价。
“我们得出去。”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阿葵婆婆说影苗在公路口,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骨质短刀,刀柄上的金红纹路在黑暗中微微发亮,“你还能走吗?”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紧接着是一声压抑的痛哼。“扶我一把。”
我小心翼翼地架起他的胳膊,他的重量几乎全部压在我身上,每走一步都伴随着他隐忍的喘息。隧道坍塌后形成了一条狭窄的通道,仅容一人通过,墙壁上布满尖利的石棱,刮得衣服“簌簌”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味和若有若无的腥气,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窥伺。
“听。”程既明突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除了我们的脚步声和呼吸声,隧道深处还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无数虫足爬过地面。那声音时远时近,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节奏感,正缓慢地向我们靠近。
“是影苗的傀儡。”他的声音瞬间绷紧,“他们能追踪血液的气息。”
我下意识地将他护在身后,握紧了手中的骨刀。刀柄的金红纹路似乎感应到危险,亮得更加明显,散发出灼热的温度。“走!”
我们加快脚步,那“沙沙”声也随之加快,像跗骨之蛆,甩脱不掉。转过一个弯道时,前方突然出现一点幽绿的光,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无数幽绿的光点在黑暗中亮起,如同群狼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了我们。
“是尸傀。”程既明的声音带着寒意,“被影苗用邪术操控的尸体,刀枪不入。”
我这才看清,那些光点是尸傀空洞眼窝里的磷火,它们的身体由枯枝和腐肉拼凑而成,关节处缠绕着黑色的符咒,正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向我们逼近,每一步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骨头在摩擦。
“你先走!”我将程既明推向身后的岔路,“我挡住它们!”
“别傻了!”他反而抓得更紧,“这些东西怕焚魂蛊的力量,你跟我一起走!”他拽着我拐进岔路,手指在墙壁上快速摸索,“这里应该有密道,我父亲的笔记里提到过……找到了!”
他的手指按在一块松动的岩石上,石壁“咔哒”一声弹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爬行的洞口,里面透出潮湿的霉味。
“进去!”他不由分说地将我推进洞口,自己则转身面对追来的尸傀,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刃——那是之前我给他的符文匕首,此刻正散发着微弱的银芒。
“程既明!”我在洞口急得大喊,想爬出去,却被他死死按住肩膀。
“听话!”他的眼神在黑暗中亮得惊人,那只完好的左眼映着尸傀的幽绿磷火,“在前面的墓室等我,我很快就来。记住,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回头。”他突然低头吻了吻我的额头,动作轻柔得像羽毛,“活下去,等我。”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将石壁推回原位,隔绝了外面的声音。我只能趴在冰冷的石壁后,听着外面传来金属碰撞的脆响、尸傀的嘶吼,还有程既明压抑的痛哼,每一声都像鞭子抽在心上。
“混蛋……”我一拳砸在地上,眼泪混合着尘土滚落。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保护我的人都要把我推开?父亲是这样,他也是这样。
隧道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按照他的话向前爬行。通道狭窄而潮湿,石壁上长满了滑腻的苔藓,时不时有冰冷的液体滴在颈窝,让人头皮发麻。爬了大约十几米,前方突然出现光亮,伴随着隐约的诵经声。
我爬出通道,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狭小的墓室,墙壁上刻满了古老的符文,中央的石台上放着一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风中摇曳,照亮了石台上的东西——一个布满灰尘的木盒,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年轻时的父亲和程既明的父亲,他们并肩站在老槐树下,笑得灿烂,中间站着个陌生的女人,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那婴儿的锁骨处,隐约有蝴蝶形状的胎记。
是母亲!抱着的是小时候的我!
我颤抖着拿起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阿兰,等我回来接你和镜镜,三百年的诅咒,该由我们这代结束。”字迹是父亲的,带着他特有的潦草。
原来他们早就认识,原来母亲的失踪不是意外,是一场早就策划好的牺牲。
就在这时,木盒突然“咔哒”一声弹开,里面放着一本日记和半块青铜锁。日记是母亲的,第一页就写着我的名字:“镜镜,当你看到这本日记时,妈妈可能已经不在了。别为我难过,这是温家女人的宿命。但你要记住,焚魂蛊不是诅咒,是希望,只要找到程家的锁月印,就能解开一切。还有,别信影苗,也别完全信白苗,真正的敌人,藏在最深处……”
日记里还夹着一张地图,标注着通往公路尽头的路线,在终点处画着一个蝴蝶和蜘蛛交缠的符号,旁边写着一行小字:“三蛊同源,赤蝶为引,方能归墟。”
赤蝶?是苏雨脖子上的吊坠吗?她冲进崩塌的隧道时,吊坠发出的红光确实像蝴蝶。
墓室突然剧烈震颤起来,诵经声变成了诡异的尖笑,石壁上的符文开始渗出黑色的液体,像无数条细小的蛇在爬行。我知道是影苗追来了,抓起日记和青铜锁,想找出口,却发现四周的石壁正在合拢,将我困在中央。
“温镜……”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墓室里回荡,带着熟悉的温柔,却又充满了陌生的恶意,“别挣扎了,你逃不掉的。”
石壁上的液体汇聚成母亲的虚影,她的脸一半是温柔的白裙模样,一半是布满触须的怪物形态,正用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把焚魂蛊给我,我就让你见你父亲,让你们一家团聚……”
“你不是我母亲!”我举起骨刀,金红光芒暴涨,“我母亲只会让我活下去,不会逼我做任何事!”
“冥顽不灵!”母亲的虚影发出尖锐的嘶鸣,无数触须从石壁里钻出,像毒蛇般向我缠来。我挥舞着骨刀斩断它们,却发现触须断口处涌出更多的黑色液体,瞬间又凝聚成新的触须。
就在触须即将缠住我的瞬间,身后的石壁突然炸开,程既明的身影破门而入,他浑身是血,左肩不自然地下垂,显然伤得更重了,但手中的符文匕首依旧亮着银芒。
“离她远点!”他嘶吼着扑过来,用身体挡在我面前,匕首狠狠刺向母亲的虚影。
虚影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向后退去,怨毒地盯着我们:“程家的锁月印……果然是你……”
程既明没有理会,只是死死护着我,后背的伤口渗出血迹,染红了我的衣服。“你没事吧?”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后怕。
“我没事。”我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怎么才来?我还以为你……”
“我说过会来找你。”他笑了笑,嘴角的血迹显得格外刺眼,“答应你的事,我不会食言。”
墓室的震动越来越剧烈,头顶开始掉落碎石。“我们得走了!”他拽着我冲向石壁炸开的缺口,“地图上标的出口就在前面,穿过那片碑林就能到公路尽头。”
我们在摇晃的隧道里奔跑,身后传来影苗的嘶吼和尸傀的追逐声。程既明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好几次差点摔倒,却始终紧紧攥着我的手,像是怕一松手就会永远失去我。
跑过一片碑林时,我突然被一块石碑绊倒,低头一看,石碑上刻着的赫然是程既明的名字,旁边还刻着一行苗文:“守夜人,代祭者,魂归方止。”
“别管它!”程既明拉着我继续跑,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都是假的,是影苗用来动摇我们的把戏。”
可我知道那不是假的,就像知道他胸口的锁月印会随着我的焚魂蛊觉醒而发烫,就像知道我们的命运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被紧紧绑在一起。
跑出隧道的瞬间,刺眼的阳光让我睁不开眼。公路尽头的石门近在眼前,它已经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里面透出浓郁的黑雾,隐约能看到黑雾中漂浮着无数人脸,其中一张,正是母亲的。
她似乎感应到了我们,那张脸转向我们的方向,嘴唇无声地动着。我看懂了,她说的是:“快跑,别回头,活下去。”
“妈……”我哽咽着停下脚步,泪水模糊了视线。
“别看了!”程既明拽着我后退,“那不是她,是堕魂用她的残魂做的诱饵!”
黑雾突然从石门缝隙里喷涌而出,化作一只巨大的黑手,向我们抓来。程既明猛地将我推开,自己却被黑手缠住,拖向石门。
“程既明!”我疯了一样扑过去,抓住他的手腕,锁骨处的蝴蝶胎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金红光芒,顺着手臂传到他身上。
他的身体突然亮起银芒,与我的金红光芒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道光茧,将黑手弹开。石门后的黑雾剧烈翻涌,发出不甘的嘶吼。
“原来……这才是三蛊同源……”程既明看着我们交握的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焚魂蛊的火,锁月印的银,还有……”
他的话没说完,石门突然完全打开,一股更强大的吸力传来,将我们两人同时向里拖拽。程既明突然抱住我,在我耳边急促地说:“记住地图背面的话,找到赤蝶,它是唯一的希望。还有,我爱你,温镜,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他猛地推开我,自己却被黑雾彻底吞噬。石门在我面前缓缓关闭,最后一刻,我看到他对着我笑,那只完好的左眼里,映着我的身影,像藏着整个星空。
“不——!程既明!”我扑到石门上,用拳头疯狂地砸着冰冷的石壁,却只听到里面传来他隐约的嘶吼,和某种沉闷的撞击声。
阳光照在我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我低头看着掌心的半块青铜锁,它正在发烫,与石门上的凹槽完美契合。地图背面的话突然浮现在脑海:“归墟之契,需以爱为引,三蛊相融,方得始终。”
我知道,我不能就这么离开。
他说过会来找我,我等他。
如果他出不来,我就进去找他。
无论石门后是地狱还是深渊,我都要陪他一起闯。
我将青铜锁嵌入石门的凹槽,看着它缓缓转动,听着石门再次开启的沉重声响,握紧了手中的骨刀。锁骨处的蝴蝶胎记依旧滚烫,像是在呼应着某个遥远的约定。
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