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如同一位雍容的贵妇褪下白日的盛装,披上了暮色织就的深蓝绒袍。橡木长桌在庭院中铺开,洁白的亚麻桌布被烛光映得温润,银质餐具与水晶杯盏折射着跳动的火焰,玛格丽塔精心烹制的佳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烤鹿肋排淋着浓郁浆果酱汁,奶油焗时蔬在瓷盘里冒着热气,松软的面包篮散发着麦香,还有点缀着新鲜草莓的奶冻,如同艺术品。食物的丰盛与花园晚风的清凉交织,营造出一种近乎虚幻的宁静。
主人埃德温端坐主位,姿态从容。莎莉丝特在他右手边,银丝眼镜后的冰蓝色眼眸沉静如水,一丝不苟地关注着餐宴的进程。玛格丽塔坐在主人左手边,红狐耳愉悦地微动,蓝色眼眸扫视着餐桌,确保每个人都得到了最好的照料。艾米莉亚挨着玛格丽塔,樱花色的长发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柏妮丝坐在艾米莉亚对面,银白色的长发在烛火下跳跃着铂金般冷冽的光泽,她正兴致勃勃地对付着一块鹿排。柯洛琳德坐在柏妮丝旁边,厚重的红框眼镜几乎滑到鼻尖,她小心翼翼地用勺子挖着奶冻,生怕弄脏了洁白的桌布。伊莲恩坐在长桌的另一端,紧挨着莎莉丝特,离主人最远。她低着头,小口地吃着蔬菜,仿佛要将自己缩进烛光边缘的阴影里。黛儿·阿斯盖丽依旧早早吃完了饭,如同融入背景的雕像,安静地伫立在连接主楼与庭院的拱廊阴影下,紫罗兰色的瞳孔警惕地扫视着外围的黑暗。
餐桌上流淌着轻松的氛围。玛格丽塔热情地介绍着鹿排选用的香料,柏妮丝则一如既往地活跃气氛。
“喂,小迷糊,”柏妮丝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旁边的柯洛琳德,促狭地笑着,银发在烛光下闪亮,“说说呗,你那个清澈又愚蠢的眼神,是怎么被莎莉丝特大人看上的?我可太好奇了。”
柯洛琳德被问得一怔,勺子里的奶冻差点掉下来。她慌忙扶了扶眼镜,绿色猫耳紧张地竖起,脸上泛起羞涩的红晕。“啊?我……我吗?”她看向柏妮丝,又怯生生地瞄了一眼莎莉丝特,得到后者一个几不可察的颔首后,才鼓起勇气开口,声音带着点迷糊的软糯。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她小声道,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在回忆,“就是……我从小在村子长大,爹娘……很早就没了。是村里的大家凑钱,送我去城里念的家政学院。”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餐巾一角,“学院里……大家都很好,学了好多东西,怎么擦玻璃不留水痕,怎么给不同材质的家具打蜡……我成绩……嗯,老师都说挺好的。”她脸上露出一丝小小的、纯粹的骄傲,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可是……毕业了才发现,外面……好难。”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城里人……好像都不太喜欢亚人。我去找工作,他们……有的看一眼我的耳朵就摇头,有的说我笨手笨脚……其实我擦得很干净的!我、我能让最旧的铜器都发亮!”她急切地辩解了一句,绿色的眼眸在镜片后显得格外清澈,却也透着一股未被世俗浸染的天真。
“后来……钱被坏人骗光了,饿了好几天肚子……”她声音更小了,带着后怕,“就在街上……到处走,看到一张纸贴在墙上……是庄园招女仆。我……我什么也没想,就来了。莎莉丝特大人……给我一个小时……让我清理房间。”她回忆着,脸上露出一点困惑又认真的表情,“我就……像平时练习那样擦了。莎莉丝特大人检查了好久,还用白手套摸……然后……然后她就收下我了。”她说完,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对着柏妮丝露出一个有点傻气又无比真诚的笑容,“这里……真好。有饭吃,有地方睡,大家……也都很好。”她目光扫过餐桌上的众人,最后落在莎莉丝特身上,充满了纯粹的感激。
餐桌上安静了片刻。柯洛琳德坦率而带着点傻气的叙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激起了圈圈涟漪。玛格丽塔的眼中充满了母性的怜爱,艾米莉亚温柔地拍了拍柯洛琳德的手背。柏妮丝收起了戏谑,难得地没有继续调侃,只是撇了撇嘴,嘀咕了一句:“哎呀,傻人有傻福。”莎莉丝特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对往事的追忆和不易察觉的温和。
主人埃德温也露出了温和的微笑,他看向柯洛琳德,声音沉稳而带着鼓励:“能将最平凡的工作做到极致,本身就是一种才能。莎莉丝特的选择没有错,柯洛琳德,你的确让庄园焕然一新。”
柯洛琳德的脸瞬间红透了,她慌乱地低下头,小声嗫嚅:“谢、谢谢主人……”
艾米莉亚适时地接过话题,她温柔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长桌另一端几乎隐没在阴影里的伊莲恩身上。“是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故事和来到这里的缘由。”她的声音如同暖流,试图将话题引向更深处,“就像我们的新园丁,伊莲恩小姐。你为花园带来了如此美妙的秩序和生命力,那些插花和花篮的技艺,简直像魔法一样。想必……也是从小就有特别的缘分吧?”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一下。
所有的目光,包括主人温和的视线,都自然而然地转向了伊莲恩。
伊莲恩的身体猛地一僵,握着叉子的手瞬间收紧,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她一直低垂的头颅似乎埋得更深了,黑色的长发滑落,几乎遮住了她整个侧脸,只能看到那对乌木般的三角猫耳,在烛光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烛光在她面前跳跃,却无法驱散她周身骤然升起的、冰冷的抗拒气息。
柏妮丝眨了眨眼,银白的长发晃了晃,这次她没有开口,只是好奇地看着伊莲恩。柯洛琳德也睁大了眼睛,隔着镜片,带着一种天真的探寻。玛格丽塔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带着一丝了然的关切。莎莉丝特的目光沉静如水,但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是对艾米莉亚意图的洞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伊莲恩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在她试图紧紧封闭的心门上。艾米莉亚温和的话语,像一把钥匙,试图撬开她尘封的记忆之匣。母亲在昏暗油灯下编织花篮时专注而疲惫的侧影、那双因长期劳作而布满老茧却异常灵巧的手、深山中那些她闭着眼也能叫出名字的野花、母亲临死前苍白如纸的脸颊和冰凉僵硬的手指、自己徒手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挖掘墓穴时指甲崩裂的痛楚……以及,那个关于“父亲”的、温柔而巨大的谎言——“他出门做生意了,会回来的……”——这个支撑了她整个童年、却在母亲死后被无情戳穿的泡沫!
巨大的悲伤、被抛弃的绝望、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感到窒息。
“我……”她试图开口,声音却像是被砂纸磨过,破碎而嘶哑,细若蚊蚋,瞬间被晚风吹散。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成型的音节。她猛地抬起头,淡灰色的眼眸在烛光下暴露无遗——那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死寂的痛苦荒漠,以及一种被猝然剥开伤口的、赤裸裸的惊恐。
她撞上了主人埃德温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探究,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温和的、等待倾听的专注。这专注的目光,比任何审视都更让她感到无处遁形,比任何怜悯都更让她感到心脏被撕裂般的痛楚!
“对……对不起……”她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破碎的音节,带着浓重的、压抑的哽咽。她猛地推开椅子站起身,动作仓皇失措,椅子腿在石地上刮出刺耳的锐响。她甚至不敢再看任何人一眼,尤其是那个坐在主位、目光温和的主人。她像一只被猎枪惊飞的、受了致命伤的鸟儿,低着头,跌跌撞撞地、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烛光温暖的包围圈,瞬间消失在通往花园深处、被浓重夜色吞噬的小径尽头。
餐桌上陷入一片沉重的寂静。晚风吹过,烛火剧烈地摇曳了几下,光影在每个人脸上明灭不定。
艾米莉亚轻叹一声,带着深深的自责和心疼,准备起身去找伊莲恩。
“艾米莉亚,”莎莉丝特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定,“让她独自待一会儿。有些伤口,需要时间面对。”她冰蓝色的眼眸望向伊莲恩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无边的黑暗和花园深处传来的、模糊的虫鸣。她转向主人,微微欠身,“惊扰您的晚餐了,主人。”
埃德温轻轻放下手中的餐刀,目光依旧停留在伊莲恩空荡荡的座位上,深邃的眼眸在烛光映照下,仿佛蕴藏着幽深的潭水。他缓缓摇了摇头,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不必道歉,莎莉丝特。看来,我们这位园丁小姐的过往,比她的园艺技艺更加沉重。”
清冷的月光,如同无声的叹息,洒满寂静的花园。白日里精心打理的花木,在夜色中投下扭曲拉长的鬼魅暗影。
在“灰烬余烬”玫瑰丛最浓密的阴影下,伊莲恩蜷缩成一团,双臂紧紧环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入臂弯。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粗糙的布料。母亲冰冷的双手、绝望的挖掘、那个被戳穿的“父亲”谎言,用来自尽的园艺剪……所有被强行压抑的冰冷记忆碎片,在晚餐的烛光下被艾米莉亚温柔的话语无情勾起,如同无数冰冷的匕首反复刺穿着她的心脏。世界是如此冰冷、残酷、充满抛弃和谎言!
然而,在这片冰冷绝望的黑暗之海中,一个身影却如同烙印般清晰浮现——主人傍晚时在玫瑰园中俯身的身影。他专注的眼神,指尖那转瞬即逝的微凉触感,那句“你的手,不该总是受伤”的低语,以及刚才餐桌上那道温和的、专注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目光……这些碎片,在痛苦的潮汐中非但没有被冲淡,反而像黑暗中的萤火,带着一种奇异的、灼热的温度,顽强地闪烁着。
一种扭曲的渴望,混合着巨大的痛苦和对温暖的病态索求,在她心底疯狂滋生、缠绕。她失去了母亲,被“父亲”彻底抛弃,世界冰冷得令人窒息。但这里,有他!这个给予她工作、庇护、温和注视,甚至在她狼狈逃离时也没有流露出厌恶的主人!他是她冰冷世界里唯一的、真实的、带着温度的存在!是她溺水时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她颤抖着,近乎疯狂地伸出手,在冰冷潮湿的泥土中挖掘。指甲很快被碎石磨破,渗出血丝,混合着泥土的腥气。终于,她的指尖再次触碰到那坚硬、冰冷、带着植物韧性的东西——那根被他亲手剪下的“灰烬余烬”的玫瑰刺!尖锐,狰狞,如同她此刻内心的写照。
她像抓住唯一的救赎,将它紧紧攥在手心。尖锐的刺尖深深扎入她的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温热的湿润。这痛楚非但没有让她退缩,反而像一种献祭的确认,一种将痛苦与渴望强行融合的仪式。她将沾着自己新鲜血液的刺,连同掌心温热的泥土和泪水,一起死死地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紧贴着那颗为一个名字而疯狂鼓噪、几近碎裂的心脏!
“主上大人……”她对着冰冷的月光和沉默的、花瓣边缘如同干涸血迹般的玫瑰,发出破碎而扭曲的气声,泪水混合着掌心的血与泥,滚烫地滴落在象征着她名字的“灰烬余烬”之下,“别……别抛弃我……”淡灰色的眼眸在黑暗中抬起,透过泪水和凌乱的黑发,死死锁定远处主楼最高层、那扇依旧亮着温暖灯光的窗户。那光芒遥远而冰冷,却在她眼中燃烧起一种近乎疯狂的、带着毁灭性占有欲的火焰。月光下,少女蜷缩的身影如同花园里一株新生的、带着尖刺与致命芬芳的黑色荆棘,将带着血与泪的根须,更深、更痛地扎入了格雷林庄园古老的土地,也缠绕住了她献祭给唯一光源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