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晚餐后沉重的寂静,如同无形的蛛网,笼罩着格雷林庄园的庭院。烛火已被莎莉丝特收起,只余下清冷的月光,如同水银般泻满砾石小径和沉默的花丛。

主人小埃德温并未立刻回到书房,他站在回廊下,深邃的目光投向花园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那里是伊莲恩逃离的方向。艾米莉亚担忧的叹息和莎莉丝特沉静的劝慰犹在耳边,但一种难以言喻的牵挂,如同细密的藤蔓,缠绕在他的心头。那个纤细的身影,那双盛满痛苦与惊惶的淡灰色眼眸,以及那份仿佛要将自己撕裂的绝望气息,让他无法置之不理。

他迈开步子,沿着伊莲恩消失的小径,踏入了被月光浸染的花园。夜晚的花园与白日截然不同,白日里精心修剪的秩序被一种野性的、略带哀愁的美感取代。玫瑰的芬芳在凉夜中愈发浓郁,却也带上了一丝清冷。高大的树篱投下巨大的、扭曲的暗影,如同潜伏的巨兽。

行至一处紫藤花架旁,一个紫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从阴影中浮现。是黛儿·阿斯盖丽。她正在照例进行夜巡,紫色的单马尾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紫罗兰色的瞳孔在夜色中锐利依旧,但那份常年笼罩的微微敌意,此刻却融化在一种复杂而深沉的情绪中。

“大人。”黛儿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护卫特有的简洁。她微微躬身行礼,动作干净利落,改良的女仆装勾勒出她纤细却充满力量的身形。

“黛儿,”埃德温停下脚步,月光勾勒着他英挺的侧影,“在巡夜吗?今夜似乎很平静。”

黛儿抬起头,目光坦率地迎向主人。“职责所在,大人。”她顿了顿,紫罗兰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那层坚硬的外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流露出下面真实的温度。“而且……这里值得守护。”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谢谢您……还有莎莉丝特大人,艾米莉亚小姐……当年在角斗场……”她没有说下去,但那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起伏的胸口,泄露了那段黑暗过往留下的烙印,以及被庄园接纳后重获新生的感激。“这里……是我的家。”她最终只是低沉地吐出这几个字,如同一个郑重的誓言。

埃德温看着她,月光下少女护卫眼中的坚定与忠诚清晰可见。他点了点头,温和地说:“你做得很好,黛儿。庄园因你的守护而安宁。”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花园深处,“我在找伊莲恩小姐,你知道她可能在哪里吗?”

黛儿几乎没有犹豫,她抬手指向花园更深处,靠近那片古老橡树林的方向。“巡逻时看到她在花园空地的秋千上,大人。”她的声音恢复了护卫的平静,“需要属下……”

“不必了,”埃德温打断她,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你继续你的职责。我去看看她。”

黛儿颔首,紫色的身影再次悄无声息地退入建筑的阴影之中,如同从未出现过,只留下空气中一丝淡淡的、属于夜巡者的警觉气息。

埃德温沿着黛儿指引的方向走去。穿过一片香气馥郁的晚香玉丛,绕过几株枝干虬结的老橡树,眼前豁然开朗。一小片被橡树环绕的林间空地出现在月光下。空地中央,一架有些年头的木质秋千静静地悬挂着。而秋千上,蜷缩着一个单薄的身影——正是伊莲恩·加德娜。

她像一只被遗弃的幼猫,将自己紧紧缩成一团,双臂抱着膝盖,脸深深埋在臂弯里。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她大部分身体,只有那对乌木般的三角猫耳,在月光下微微颤抖着,泄露着她并未平息的剧烈情绪。清冷的月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她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轮廓。晚风吹过,秋千的绳索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更添几分孤寂。

埃德温放轻脚步,缓缓走近。他的影子落在伊莲恩身前的地面上。

感受到光线的变化和靠近的气息,伊莲恩的身体猛地一僵,抱紧膝盖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完全藏匿起来。

“伊莲恩小姐。”埃德温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如同夜色本身,带着抚慰的力量,“夜晚风凉,这里不适合久坐。”

伊莲恩没有抬头,只是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她能感觉到他就站在面前,那股如同旧书和雪松般的清冽气息再次将她笼罩。晚餐时那汹涌的痛苦和被注视的羞耻感再次席卷而来,几乎让她窒息。

埃德温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如同守护着一株易折的植物。月光穿过橡树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伊莲恩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良久,埃德温再次开口,声音更轻,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艾米莉亚很担心你。柏妮丝的话……是无心的。但显然,它触及了你不愿回想的过去。”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她凌乱的黑发上,“如果你愿意……这里很安静,或许是一个倾诉的地方。有些重量,独自背负太过沉重。”

他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终于打破了伊莲恩死寂的防御。埋在臂弯里的脸微微动了动,一个破碎的、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他……不会回来了……”

埃德温没有打断,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仿佛打开了某个尘封的闸门,伊莲恩的声音带着巨大的痛苦和长久压抑的委屈,断断续续地流淌出来,混合着压抑的啜泣:

“母亲……母亲总说……父亲出门做生意……去了很远的地方……会回来的……会带好多好多东西回来……”她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我……我信了……一直信……我在深山里……跟着母亲……学编花篮……学认每一种花……每一种草……我想……等父亲回来……我要编最好看的花篮给他看……告诉他……每一种花的名字……”

泪水终于无法抑制,汹涌地浸湿了她的衣袖。

“母亲长着和姐姐们一样的耳朵……很累……她的手……总是有伤……编很多很多……拿去卖钱……她病了……病得很重……很重……”她的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她躺在床上……那么冷……她的手……好冰……她还在说……父亲……快回来了……让我……等着……”

巨大的悲伤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猛地抬起头,淡灰色的眼眸在月光下如同碎裂的琉璃,盛满了令人心碎的痛苦和绝望,直直地望向埃德温。

“可是她死了!她死了!”她几乎是嘶喊出来,声音尖锐而绝望,“我……我亲手埋了她!就在我们小屋后面……冰冷的土……好硬……我的指甲……都断了……”她伸出自己那双手,月光下,指节粗粝,上面布满了新旧交错的细小伤痕和创可贴,仿佛是她过往岁月的无声证词。

“然后……村里的人……他们告诉我……他们可怜我……告诉我真相!”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欺骗后的愤怒和深入骨髓的羞耻,“什么做生意!都是骗我的!那个男人……那个生下我的男人……他是个……浪荡子!一个人类!他玩弄了我母亲……生下我……就丢下我们……像丢垃圾一样!他再也不会回来!永远不会!母亲……她骗了我一辈子!她到死都在骗我!”

她崩溃地哭喊出来,长久压抑的委屈、被抛弃的愤怒、对母亲谎言的爱恨交织、以及失去唯一依靠的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冲垮了她的堤防。她像一片在狂风中凋零的叶子,从秋千上滑落,跌坐在冰冷的草地上,身体因剧烈的哭泣而蜷缩、颤抖。

月光无言地倾泻,照亮她脸上肆意流淌的泪水,也照亮了她眼中那片彻底破碎的荒原。她仰起头,淡灰色的瞳孔映着清冷的月光,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空洞,望着眼前沉默的主人。

“为什么……为什么都要抛弃我?父亲……母亲……连她……也要用谎言抛弃我……”她的声音低下去,变成了绝望的呜咽,“世界……好冷……好黑……”

看着她如同被世界遗弃般的绝望模样,听着她血淋淋剖开的过往,埃德温的心被一种强烈的怜悯和痛惜攫住。他不再犹豫,缓缓地蹲下身,单膝触地,让自己与她处于同一高度。他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慎重和温柔,轻轻覆在她冰冷而颤抖的肩头。

“伊莲恩小姐,”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试图穿透她绝望的迷雾,“谎言或许源于绝望的保护,而抛弃是施暴者的懦弱。这不是你的错。你没有被抛弃,”他凝视着她泪水模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格雷林庄园,就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感受到他手掌传来的、坚定而温暖的温度,听到那如同誓言般的话语——“家”、“家人”——伊莲恩破碎的灵魂仿佛被一道强光瞬间击中!长久冰封的、对温暖和归属的渴望,混合着巨大的悲伤和一种扭曲的感激,在她心底轰然炸开!

“主上大人——!”

一声带着无尽委屈、依赖和绝望索求的哭喊从她喉中迸发。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先于意识行动。她像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猛地向前扑去,不顾一切地扑进了埃德温的怀里!

她的动作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令人心碎的脆弱。冰冷的、带着泪水的脸颊紧紧贴在他温暖的胸膛上,纤细的双臂如同濒死的藤蔓,死死地、用尽全力地环抱住他的腰身,仿佛要将他融入自己的骨血,成为对抗这冰冷世界的唯一壁垒。她的身体在他怀中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哭泣变成了无法控制的嚎啕大哭,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那哭声里,是积压了十几年的委屈、被抛弃的痛苦、以及对此刻这份温暖近乎贪婪的依恋。

“别……别推开我……求您……别像他们一样……”她破碎的、带着巨大恐惧的乞求,闷闷地从他胸口传来,双臂收得更紧,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量。

埃德温的身体在她扑入怀中的瞬间微微僵硬。少女柔软而冰凉的身体,带着绝望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以及一种近乎窒息的拥抱力量,都让他感到意外。但感受到怀中那具身体所承载的巨大痛苦和毫无保留的依赖,他僵硬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他没有推开她,也没有立刻回抱,只是任由她紧紧地抱着,宣泄着那汹涌澎湃的情绪。他的一只手,迟疑了一下,最终带着一种生涩的安抚意味,轻轻落在了她剧烈起伏的、单薄的脊背上,笨拙地、一下下地拍着,如同安抚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

月光下,古老的橡树林沉默地见证着这一幕。少女如同献祭般绝望而依恋的拥抱,主人带着怜悯与无措的笨拙安抚,构成了一幅奇异而充满张力的画面。伊莲恩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也如同滚烫的熔岩,烙印在她的心上。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毁灭性力量的亲密接触,非但没有驱散她心底的黑暗,反而如同投入火堆的油,让那扭曲的依恋之火,燃烧得更加炽烈,更加危险。她紧紧地抱着他,仿佛抱住了整个世界,也抱住了自己唯一的光源,哪怕这光源本身,或许还未能完全理解她内心已然扭曲的、名为“伊莲恩”的荆棘花园。

黛儿在远处的阴影中,紫罗兰色的眼眸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归于沉默的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