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尚未驱散格雷林庄园塔楼上最后一丝夜的灰烬,湿漉漉的玫瑰花香与湿润泥土的气息,便已弥漫在修剪齐整的草坪与碎石小径上。古老的橡树伸展着虬结的枝桠,在初升阳光的金粉中投下深邃而庄严的阴影,仿佛无数沉默的见证者,凝视着这座庞大石砌躯体中即将苏醒的生命力。巨大的彩绘玻璃窗在朝阳下燃烧着宝石般的光芒,将圣徒与天使的斑斓光影投射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为这世俗的居所平添了一丝近乎神圣的肃穆。
书房——这庄园跳动的心脏——此刻正被一种微妙的紧张与期待所笼罩。十五岁的埃德温·叶甫盖尼·格雷林,格雷林庄园的新任主人,端坐在那张曾属于他父亲、祖父、乃至更遥远祖先的、沉重的桃花心木书桌后。桌面光滑如镜,映照着他年轻却竭力绷紧的下颌线条。他面前摊开的,是一份关于西林区佃户年度谷物收成争议的卷宗,字里行间浸透着泥土的辛劳与利益的纠葛。这并非关乎存亡的军国大事,却是一块检验他能否真正执掌家业的试金石。
莎莉丝特·里德,我们尊敬的女仆长兼管家,这位银发如瀑、银灰色狼耳在晨光中仿佛镀上金边的亚人,如同一位退居幕后的将军,静立在巨大的哥特式窗棂旁。她冰蓝色的眼眸透过银丝眼镜的薄片,专注地、几乎是无声地观察着年轻的主人。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定盘的星斗,沉稳而不可动摇,但今日,她刻意收敛了那惯常的威仪,将自己化作一道无声的、支持性的影子。
她曾是这个庄园无冕的女王,用钢铁般的意志和洞察秋毫的智慧维持着它在风雨飘摇后的运转。当年老主人猝然离世,树倒猢狲散,偌大庄园只剩她们四个亚人女仆苦苦支撑,是她一手稳住局面,将破碎的家园重新拼凑起来。如今,是时候将权柄,连同那份沉甸甸的责任,交还给流淌着格雷林血脉的少年了。
“主人,”她的声音平稳清晰,“西林区管事奥古斯特的申诉书,还有佃农代表马丁的证词都在这儿了。收成报表和以前的租约副本也整理好了。按规矩和王国律法,这事必须您来做主。”她的语调平常,没有多余的话,却像一张无形的手稳稳托在少年脚下。
小埃德温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旧羊皮纸、封蜡和淡淡雪松木(莎莉丝特用于防蛀虫)的气息,是权力与历史的味道。他强迫自己将视线从莎莉丝特那令人安心的身影上移开,重新投入卷宗的字海。他能感受到书房门外,庄园日常的脉搏正悄然律动:
玛格丽塔在远处厨房指挥着锅碗瓢盆的交响,隐约传来她哼唱的、带着异国风情的轻快小调;柏妮丝在洗衣房那边似乎正和柯洛琳德开着玩笑,清脆的笑声被厚重的石墙滤得有些模糊;
庭院里,新来的园丁伊莲恩正小心翼翼地修剪着一丛玫瑰,她黑色的猫耳紧张地抖动着,偶尔飞快地瞥一眼书房紧闭的门扉,又迅速低下头,仿佛连目光都怕惊扰了里面的神圣时刻。黛儿,那位紫色的影子,则不知隐没在哪个角落,但埃德温知道,她的警觉如同绷紧的弓弦,正无声地扫视着庄园的每一个角落。
时间在羽毛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声响中流淌。终于,埃德温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光芒,那光芒混合着少年的锐气与初掌权柄的郑重。
“莎莉丝特,”他开口,声音比平时略沉,“我觉得马丁说得有道理,雨水少是事实,但奥古斯特管事在虫害这事上确实存在不作为,推不掉责任。我决定:今年马丁他们五户的租子减三成。另外,让奥古斯特马上把田里的防虫整好,花的钱从他今年的管事钱里扣两成,算是个教训。庄园再拨点钱,帮马丁他们买种子补种。裁决书下午就发出去。”
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壁炉架上那座镀金时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莎莉丝特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扩散开来,那是纯粹的、几乎带着母性骄傲的欣慰。她微微欠身,动作优雅而无可挑剔:“您处理得很妥当,主人。既顾着他们的难处,也守着庄园的规矩。我这就去办。”她没有说“您做得对”,而是肯定了他的“妥当”,将认可融入了行动。
就在这时,书房沉重的橡木门被轻轻叩响。一位身着深色管家制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鞠躬的动作标准得像尺子量过,但那双深陷眼窝里的目光,却像隔着一层看不透的雾。他是梅朵家族的文森特·梅朵。
梅朵家族——一个世代依附于格雷林家族的亚人仆从家族,他们家族过去专门服务王室,极其严格的培养模式,培养了一代又一代无可挑剔的梅朵式仆人。在老主人埃德温公爵权势鼎盛时期,梅朵家族因一次政治风波中几乎灭顶,是公爵伸出援手,不仅庇护了他们,更在庄园中给予他们相当的地位。作为回报,梅朵家族与公爵签下了世代服务的契约。但,在当年老公爵意外去世后,梅朵家族居然没有任何反应,仅仅是持观望态度,直到庄园渐渐重回正轨,他们才回来履行自己的契约。
“打扰了,少主人,莎莉丝特大人,”文森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您昨天交代的,下季度跟‘金穗商会’买粮食的预核准文件备好了,需要您签个字。”他把一份装订整齐的文件放在书桌边上,动作一丝不苟。
埃德温点点头,扫了眼文件头:“行,放这儿吧,我一会儿看。”他的回应简短,带着主人应有的距离感。
“是,少主人。”文森特再次躬身,动作流畅但没什么温度。他的目光在莎莉丝特身上极快地停顿了一下,快得几乎抓不住,那眼神里没有恭敬,也没有敌意,只有一种冰冷的打量,像在掂量什么。随即,他便像进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留下一丝淡淡的、不属于庄园的沉郁香水味。
“他……我记得是父亲以前的管事,梅朵家的人。”埃德温顿了顿,露出不满的神色:“最近几年才重新出现,就像问到了肉的猎狗。他的眼睛里,我看不到任何对契约的忠诚……”
莎莉丝特的目光跟着文森特消失,银灰色的狼耳几乎看不出来地往后压了压。她转向埃德温,声音放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清:“主人,梅朵家…他们办事从不出错,像最准的钟表零件。”她顿了一下,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可是,零件转动,是因为它在机器里,不是因为认这机器的主人。他们现在‘听话’,是契约绑着他们,是权衡利弊;至于‘听调不听宣’…”她的声音更低了些,“当年老主人猝然离世,庄园乱成一团,人心都散了。梅朵家选了沉默,明哲保身,并不像吾等以生命守护格雷林。契约的纸还在,可那纸背后的心,从那时候起,就说不清了。”那没说完的话像影子,悄悄渗进了阳光和墨香里。
埃德温年轻的眉头拧了起来。父亲遇害后的混乱日子,是他不愿多碰的噩梦碎片。他只记得那时候庄园空荡荡的,人心惶惶,记得莎莉丝特、玛格丽塔她们累极了也硬撑着的模样,记得其他面孔匆匆离开。梅朵家…在那段记忆里,他们的名字是模糊的空白,就像文森特留下的那股凉气。他拿起那份采购文件,羊皮纸摸着又凉又厚实。“契约…”他低声重复,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光滑的桌面,那节奏带着少年人的试探和一丝藏不住的忧虑,“它还能管住这些…‘零件’吗,莎莉丝特姐姐?要是…以后风浪更大了呢?”
莎莉丝特没马上回答。她走到窗边,看向外面。院子里,伊莲恩总算剪好了那丛玫瑰,正小心翼翼地捧着几朵开得最好的,花瓣上还挂着亮晶晶的晨露。她望着书房这边,眼神里是纯粹的仰慕,还有一点藏得很深的期盼。而在更远的地方,通往小镇的路上,一辆刻着梅朵家徽(一个被荆棘缠着的金色天平)的轻便马车正驶出庄园大门,扬起一点细细的尘土,很快消失在树荫里。
“契约,主人,”莎莉丝特的声音很稳,却像裹着铁,目光还追着那远去的尘土,“是纸上的字,是嘴里的话。它牢不牢,最后得看握着笔的人够不够强势,还有…那话背后,心是什么颜色。等真起风了,我们得知道,当纸被雨打湿,话被风吹跑的时候,还有多少人,肯站在这庄园的根子上,而不是…去靠那看着就要倒的墙。”她转回身,阳光勾出她挺拔坚定的轮廓,“而您,主人,您今天做的这个决定,就是您头一回亮出的力气。这动静,庄园里头外头,都会有人听见的。”
窗外的阳光正盛,把书房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暖金色。可是,在这片明亮下面,在少年主人挺直的背脊和女仆长深不见底的目光后面,在那辆梅朵家马车卷起的尘土印子里,一丝带着铁锈和阴谋味儿的凉风,已经在没人注意的角落,悄悄刮起来了。权力的花苞第一次在年轻的枝头鼓胀,可它扎根的土里,早就埋着看不见的暗礁。那属于梅朵家的金色天平徽记,在远去的尘烟中,好像也蒙上了一层不一样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