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南燕城外的义庄,像一块被阳世遗忘的烂疮疤。

惨白的月光滤掉了一切色彩,只给歪斜的屋檐和破败的院墙,镀上一层冰冷的尸蜡。

夜风阴恻恻地一刮,挂在老槐树上成串的纸钱便“哗啦啦”地疯响,像是无数亡魂在交头接耳,分享着不见天日的秘密。

“林……林哥。”

赵虎那巨熊般的身板,此刻恨不得缩成一团,整个人几乎要挂在林缺身上,连声音都哆嗦得走了调。他一只手死死攥着刀柄,指节发白,另一只手则紧紧揪着林缺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这地方……阴间地府都比这儿阳间吧……”

林缺闻着空气中那股腐肉、朽木与劣质香烛混合发酵的独特恶臭,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

他也很想润,这鬼地方比他上辈子老板画的饼还让人窒-息。

“怕个球。”林缺嘴上强撑,心里却在问候系统全家,“咱们是官差,吃皇粮的,一身阳刚正气,百鬼不侵。”

说这话时,他揣在怀里的那张显形符,正散发着持续的微热,像个尽忠职守的暖宝宝,坚定不移地为他指引着义庄深处。

两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踏入院子,枯叶与烂泥在脚下“咯吱”作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死者的枯骨上。

院内,十几口薄皮棺材横七竖八地停放着,有的盖板歪斜,有的则敞着黑洞洞的口,像一张张等待活人投喂的深渊巨口。

“呜……呜呜……”

一阵被极力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从院子最角落的一堆棺材后方幽幽传来。

那哭声细若游丝,在死寂的夜里,却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精准地刺入人的耳膜。

赵虎吓得浑身一激灵,佩刀“呛啷”一声应声出鞘。

“谁!谁在那儿装神弄鬼!”

林缺反手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冷静,自己则屏住呼吸,朝着声源处缓缓摸了过去。

绕开一口朽烂到棺木发霉的棺材,眼前的景象,让两人同时愣住了。

一个身穿大红嫁衣的女子,正蜷缩在两口棺材的狭窄缝隙里,抱着膝盖,瘦弱的肩膀不住地颤抖。

正是失踪的新娘,苏巧儿。

她发髻散乱,泪痕交错,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在月色下惨白如纸,显得那般无助与凄楚。

“别……别过来……”

看见人影,她像是只被猎犬堵进死角的兔子,惊恐地向后缩去,声音里满是揉碎了的恐惧。

赵虎一见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满腔的恐惧瞬间被泛滥的同情心所取代。

他连忙收刀入鞘,声音放得前所未有的温柔:“姑娘别怕!我们是县衙的捕快,是来救你的!”

说着,他便大步流星地想上前去搀扶。

“站住!”

林缺一把拉住他,手臂绷得像根铁条。

赵虎满脸不解地回头:“林哥?”

林缺没理他,一双眼睛死死锁住那个瑟瑟发抖的“弱女子”。

就在刚刚,他脑海里那个万年不变的淡蓝色面板,正疯狂地闪烁着血红色的警报,字体大到几乎要从他眼眶里跳出来。

【警告!警告!检测到前方存在致命级妖气反应!】

【危险等级:团灭!】

【系统强烈建议:宿主应立即启动战略性转进,三十六计跑路为上,别管什么内卷了,再不跑就真卷铺盖了!】

林缺的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这狗系统,关键时刻怂得比谁都快。

“姑娘,你别害怕。”

林缺脸上硬挤出一个自认和蔼可亲的笑容,向前挪了两步,停在了一个进可攻、退可跑的绝佳位置。

“在下县衙捕快林缺,这位是我的同僚赵虎。我们奉命调查钱公子一案。”他刻意拿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木讷腔调,“你是如何到此地的?”

苏巧儿抬起那张泪眼婆娑的脸,抽泣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昏过去:“我……我不知道……昨夜……我正在房中等候夫君,突然就闯进一个黑影!”

“那怪物青面獠牙,力大无穷,一把就将我掳走。我一害怕,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

“等我醒来,人已在此处。周围……周围全是棺材……我好怕……”

赵虎听得义愤填膺,一双铁拳捏得咯咯作响:“岂有此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当街掳人!林哥,这定是妖物所为!”

“嗯,言之有理。”

林缺嘴上附和,心里却冷笑连连。

这剧本,编得不错,催人泪下。

可惜,他林缺是甲方,专治各种不合理。

“姑娘,你受苦了。”林缺的语气愈发同情,“那黑影长相如何,你可还记得?它将你掳走时,钱府上下百十号人,竟无一人察觉?”

苏巧儿的眼神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哭得更凶了,仿佛要将所有委屈都哭出来:“天太黑了……我没看清……它的动作实在太快,我刚想呼救,便被它打晕了……”

“是吗?”

林缺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滑过她的裙摆,最终落在了那双精致的绣鞋上。

大红的嫁衣下摆虽有褶皱,却干净得过分,别说泥点,连草屑都未曾沾染。

那双小巧的绣花鞋,鞋底更是光洁如新。

从钱府到这荒郊义庄,一路皆是泥土路。一个“弱女子”,被人“掳”来此地,竟能做到鞋底半尘不沾?

难不成那妖物还是个洁癖,一路抱着她用凌波微步飞过来的?

林缺又问:“你醒来多久了?”

“我……我刚醒不久,就听见你们的脚步声了……”苏巧儿怯生生地回答。

“哦……”林缺拉长了语调,意味深长,“那你运气可真好,简直是天选之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似随意地打量着对方。

这个苏巧儿,从头到尾,哭得梨花带雨,惹人怜爱。可那双眼睛,却总在不经意间,飞快地扫过他和赵虎腰间的佩刀。

那不是一个受害的弱女子该有的眼神。

那是一种审视,一种评估,像屠夫在掂量即将宰杀的猪羊有几斤几两。

赵虎这憨憨或许看不出,可林缺心里已然明镜似的。

演,你接着演。

老子今天就当一回奥斯卡评委。

林缺清了清嗓子,故意扭头对赵虎说话,声音却提得老高,确保每一字都能清晰地飘进苏巧儿的耳朵里。

“老赵,看来咱们的推断没错,果然是妖孽作祟!”

他一脸庆幸地拍着胸口,仿佛劫后余生。

“幸好啊!幸好我来之前,留了个心眼,已经通过县衙的特殊渠道,放了信号给镇魔司的大人们!”

“镇魔司?”赵虎一愣,显然没跟上林缺的节奏。

“对!”林缺点了点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吹嘘与得意,“那可是咱们大安王朝专治各种妖魔鬼怪的王牌!里面的高人,个个都有通天彻地之能!”

他掰着指头,说得煞有介事,唾沫横飞。

“我算算时间,最快天亮之前,镇魔司的飞舟就能抵达南燕城!届时别说区区一只小妖,就是来个妖王,也得被那些大人剁成肉酱,包了饺子!”

话音落下的瞬间。

林缺清晰地捕捉到,那个蜷缩在地、哭得肝肠寸断的“弱女子”,身体猛地一僵。

她脸上那副悲伤欲绝的表情,如同退潮般,倏然褪去。

那变化只有一刹那,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月光晃出的错觉。

但那双眼睛里一闪而逝的惊慌、怨毒,以及毫不掩饰的凛冽杀机,却被林缺看了个一清二楚。

鱼儿,上钩了。

林缺心中冷笑,面上却装作毫无察觉,转身对赵虎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无声息地向后退了一步。他的右手,也看似随意地搭在了腰间那柄破旧的佩刀刀柄上。

冰冷坚硬的触感,让他心里稍微踏实了一点点。

“姑娘,你别怕了。”

林缺再次开口,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安慰。

“等天一亮,镇魔司的大人一到,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是吗?”

一个陌生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那声音不再是娇柔的、带着哭腔的女声。

而是变得低沉、沙哑,像是两块粗糙的砂纸在互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异。

赵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林缺却看到,那个“苏巧儿”,正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不再发抖,也不再哭泣。

她挺直了腰背,脸上那副楚楚可怜的表情,像一张劣质的面具,正在一点点地龟裂、剥落。

她抬起头,惨白的月光直直照亮了她的脸。

那张脸上,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极度扭曲的诡异笑容。

“小捕快,你很聪明。”

她歪了歪头,脖颈处发出“咔吧”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那动作僵硬得根本不属于活人。

“可惜……”

她伸出猩红的舌头,缓缓舔过自己的嘴唇,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死死锁定着林缺,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贪婪与饥渴。

“聪明人的肉,往往也最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