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柳叶村的村口,斜倚着一棵枯瘦的歪脖子老柳树,在午后恹恹的日光下,投下几缕苟延残喘的影子。

林缺一袭月白道袍,手持拂尘,步履悠然,仿佛不是踏在尘土飞扬的黄土地上,而是踩着云端,飘然降临。

他这身行头,与这死气沉沉的村落格格不入,那道袍不染纤尘,干净得仿佛连风都要绕着他走。

村里很静,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寂静。

一扇扇斑驳的木门后,藏着一双双窥探的眼睛,警惕而又麻木。

一个光屁股的孩童从门槛后探出小脑袋,黑溜溜的眼珠好奇地转了转,又闪电般缩了回去。紧接着,村子深处传来他尖细的喊声,像一根针刺破了凝滞的空气:

“来生人了!是个穿白衣裳的道士!”

一石激起千层浪。

几声凶恶的犬吠骤然响起,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转眼间,一个面色黧黑、身形如枯柴的老者,带着七八个手持锄头扁担的壮汉,恶狠狠地围了上来,将他堵在村口。

为首的老者,正是村长刘正。

他浑浊的双眼透着一股鹰隼般的锐利,上下扫视着林缺,那目光不像在看一个人,更像在审视一头误入陷阱的牲口,估量着从何处下刀。

“站住!”

刘正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带着长年发号施令养成的威压。

“阁下何人?来我柳叶村,有何贵干?”

他身后的壮汉们默契地散开,手中的锄头扁担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无声地构成一个充满威胁的包围圈。

林缺停下脚步,对周围的杀气视若无睹,目光平静地落在刘正沟壑纵横的脸上。

这老东西,气场比南燕县衙的老油条们可足多了。

他并未急着答话,而是先对着那棵老柳树,行了一个飘逸圆融的道家稽首礼,动作行云流水,无可挑剔。

“无量天尊。”

他的声音清越悠扬,仿佛不是从口中发出,而是与周遭的风融为一体,洗涤着此地的污浊与燥热。

“贫道云鹤,云游四方,恰巧路过贵宝地。”

刘正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眼角的皱纹拧成一团:“云游?天下路千条,道长为何偏要走我们这条穷乡僻壤的死路?”

话里藏的刺,又尖又硬。

林缺却恍若未闻,脸上依旧挂着那种悲天悯人又高深莫测的微笑,抬起头,精准地摆出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姿态。

“村长有所不知。”

“贫道昨夜于山中吐纳,偶观天象,见此地东南方向神光如柱,瑞气蒸腾。”

“心知必有受一方水土供奉的正神在此潜修,故而心生向往,特来拜会,瞻仰神威。”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把理由直接抬到了神明的高度。

你不是信神吗?我就是来拜神的,你若拦我,就是对神不敬。

果不其然,刘正的脸色微微一僵。

神光如柱?

他一手操办的“河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那就是个见不得光的玩意儿,哪来的什么神光。

可这话,他偏偏不能反驳。

一旦反驳,就等于亲手推倒了“河神”的牌位,他这个村长的威信也就塌了。

周围的村民们听到这话,脸上的敌意也化为了几分敬畏与自豪。

瞧瞧,连外来的高人道长都说咱们村有神光!

刘正眼珠一转,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管这野道士是真是假,都不能让他留在村里搅局,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他脸上挤出一个皮笑肉不ない的表情:“原来是同道中人,失敬失敬。不过,我们柳叶村有河神老爷庇佑,风调雨顺,百邪不侵,就不劳道长挂心了。”

他指了指村外的岔路,毫不掩饰地开始赶人:“道长一路风尘,想必也累了。前面两条路,一条通县城,一条出深山,都好走得很。”

林缺心里冷笑。

老狐狸,这就绷不住了?

他依旧不急不躁,手中的拂尘轻轻一甩,仙风道骨:“村长误会了。贫道对天地神明素来敬畏,既知此地有正神坐镇,若不当面拜见,实乃修行途中一大憾事。拜过之后,贫道自会离去,绝不多做叨扰。”

他把姿态放得极低,一副不见到神明誓不罢休的虔诚模样。

刘正死死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油盐不进,眼中掠过一丝阴狠。

“好!”

“既然道长如此心诚,我若再拦,倒显得我们柳叶村不懂待客之道了!”

他冲旁边一个壮汉使了个眼色,声音陡然拔高:

“去,取一碗‘神水’来,为云鹤道长接风洗尘!”

“神水”二字,他咬得极重,透着一股子阴森的意味。

林缺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

鸿门宴的前菜,端上来了。

很快,那壮汉捧着一个粗陶大碗,快步折返。

碗里盛着半碗清水,清澈见底,可林缺的鼻子何其灵敏,早已嗅到那淡淡水腥味中,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苦涩。

软筋草。

一种常见的麻药,无色无味,少量服用便能让人四肢瘫软,神思恍惚。

刘正接过陶碗,亲自递到林缺面前,脸上挂着热切到虚假的笑容。

“道长,请!”

“这可是河神老爷赐下的福水,凡人喝上一口,都能消灾解厄。道长乃是修道高人,想必更能品出其中玄妙。”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缺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

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

喝,可能会中招,沦为砧板上的鱼肉。

不喝,就是不敬神明,方才的说辞不攻自破,刘正有一万个理由将他乱棍打出。

林缺看着那碗水,又看了看刘正那张写满“喝啊,你倒是快喝啊”的脸,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演戏,就要演全套。

他伸手,坦然地接过陶碗,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善。”

他低头,对着碗中水端详片刻,还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仿佛在欣赏什么琼浆玉液。

然后,在刘正和所有村民惊愕的注视下,他仰起脖子,将那碗“神水”一饮而尽。

咕咚。

一滴不剩。

整个村口,瞬间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林缺,等着他腿软、倒下,等着他现出原形。

一息。

两息。

……

足足十息过去。

林缺依旧稳稳地站在原地,面色如常,甚至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刘正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怎么可能?!

这软筋草的药效,他亲眼见过,一头壮牛喝下去都得当场跪了,这小子怎么跟喝白水一样,半点反应都没有?

就在他惊疑不定之际,林缺悠悠开口了。

只听他“唉”地长叹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惋惜与悲悯。

他没有看刘正,而是目光穿过众人,望向了村外柳叶河的方向,眉头紧锁。

“此水,水元充沛,确有神力浸润。”

刘正一愣。

“但是……”林缺话锋一转,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耳朵里,“这神力之中,驳杂不纯,更夹杂着一丝……狂躁、贪婪的戾气。”

他缓缓转回头,用一种悲天悯人的眼神,直视着刘正已经开始渗出冷汗的额头。

“村长,贫道斗胆一问,贵村的这位河神大人……最近的清修,是不是不太安宁啊?”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九天玄雷,在刘正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他看着林缺,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名为“恐惧”的东西。

这道士……

他不仅喝了软筋草的水屁事没有,竟还能一语道破“河神”最近的状况!

没人比他更清楚,那河里的“东西”,最近确实变得越来越狂躁,越来越难以控制,甚至连祭品的要求都变得苛刻起来。

这是柳叶村最大的秘密!

他……他怎么会知道的?

难道……他当真是能夜观天象、洞察神机的高人?!

一瞬间,刘正心中所有的怀疑、试探、杀意,都崩塌了,化为了浓得化不开的敬畏。

他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了几下,猛地换上一副无比恭敬谦卑的表情,对着林缺深深地鞠了一躬,腰弯得几乎与地面平行。

“道长!真乃神人也!”

“老朽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还望道长恕罪!”

他身后的一众壮汉和村民,也都看傻了眼,见村长都这副模样,哪还敢有半分不敬,纷纷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喘。

林缺心里早已乐开了花,面上却依旧风轻云淡,伸手虚扶了一把。

“村长不必多礼,不知者不罪。”

“看来,贫道与此地,确有一番缘法。也罢,合该为河神大人分忧解难。”

刘正闻言大喜过望,连忙在前面引路,姿态放得极低,活像个跟班的小厮。

“道长,快,村里请!方才多有怠慢,老朽这就给您安排最好的客房!”

夜幕降临。

林缺关上房门,脸上那副仙风道骨的高人风范瞬间消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床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演戏,真他娘的是个体力活。

他盘膝坐好,并未休息,而是闭上双眼,缓缓运转起体内的《青木诀》。

丝丝缕缕的青色真气在经脉中流转,他的感知如潮水般蔓延开来。

院外虫豸的振翅声,泥土下草根的呼吸声,都清晰地映入脑海。

他的感知,顺着空气中弥漫的湿冷水汽,一点点向着村外的柳叶河延伸而去。

突然,他的眉心猛地一跳。

一股阴冷、腥臭,充满了暴戾与贪婪的妖气,正顺着无形的水脉,从河底深处,如同一头苏醒的巨兽,缓缓地向着村庄的方向渗透。

林缺睁开双眼,眸中一片冰冷。

伪神?

这分明就是一头学会了设宴待客的吃人精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