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星子疏淡。基地医务室的灯光刺破黑暗,在走廊冰冷的瓷砖上投下一方惨白的光斑。浓重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林阳的胸口。她背靠着冰凉的墙壁,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衣角,目光死死锁在紧闭的门缝下方——那里,一小片刺目的暗红色正缓慢地、无声地洇开。
门内,压抑的抽气声和金属器械碰撞的轻响,如同细密的针,一下下扎着她的神经。每一次声响,都让她眼前闪过训练场上那个在寒风中踉跄、左臂绷带被鲜血迅速浸透的孤独背影。
不知过了多久,门终于开了。军医老陈一脸疲惫地走出来,额角挂着汗珠,手上还戴着沾了血污的橡胶手套。
“怎么样?”林阳一步抢上前,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伤口裂开了,重新缝合了。”老陈摘下口罩,叹了口气,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支撑器边缘压迫得太厉害,局部组织缺血坏死了一小块,感染风险很高。顾教官他…”他顿了顿,看向林阳的眼神带着深重的忧虑,“他对自己太狠了。神经损伤的复健是场持久战,急不得。这种不顾后果的强行训练,只会适得其反,甚至…可能造成永久性的功能丧失。”
“永久性功能丧失”几个字,像冰锥狠狠凿进林阳的心脏,让她瞬间手脚冰凉。她想起顾征在神经反馈训练室里,闭着眼,汗水如瀑,全身肌肉因极度对抗而绷紧如铁的惨烈模样;想起他踉跄冲出融合班教室时,眼中那困兽般的暴怒和深不见底的绝望。
“我能…进去看看他吗?”林阳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老陈点点头:“麻药还没完全过,让他安静休息。”
林阳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顾征半靠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左臂从肩膀到小臂被厚厚的无菌敷料重新包扎,支撑器似乎也调整过角度,但依旧冰冷地禁锢着那条伤痕累累的肢体。他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疲惫的阴影,呼吸有些粗重,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林阳放轻脚步,走到床边。目光落在他被汗水濡湿的鬓角,落在他紧抿的、透着一丝倔强痛苦的薄唇上,最后定格在那条被层层包裹、却依旧散发着无声痛楚的左臂上。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酸涩得发胀。
她默默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和棉签,蘸湿了,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干裂的唇瓣。
就在湿润的棉签即将触碰到他嘴唇的瞬间,顾征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因为麻药的效力尚未完全褪去而显得有些涣散,但眼底深处那份拒人千里的冰冷和深陷泥沼的疲惫,却清晰得令人心悸。他像是被惊扰的猛兽,眼神瞬间聚焦,锐利地刺向林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更深的狼狈。
林阳的手顿在半空,没有退缩,只是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很轻:“嘴唇裂了,润一下。”
顾征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复杂地在她脸上和她手中的棉签上停留了几秒。最终,那层冰冷的戒备似乎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丝。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屈从的疲惫,微微张开了干裂的唇。
林阳的动作轻柔得像羽毛拂过。温凉的棉签小心翼翼地沾湿他干涸的唇瓣,带走凝结的血痂。她能感受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和无声的抗拒,但更多的是一种耗尽了所有力气后的、沉重的默许。
“老陈说,”林阳放下棉签,声音依旧很轻,目光却落在他重新包扎的左臂上,“伤口很深,感染风险很大。神经复健…不能急。”
顾征猛地闭上眼,下颌线绷得死紧。病房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在回荡。过了许久,他才极其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嘶哑干涩:“…没时间了。”
没时间了?林阳的心猛地一沉。是为了小雨?为了基地?还是为了那个他再也无法回去的“利刃”?她看着他苍白脸上深刻的疲惫和那种近乎绝望的紧迫感,一股冰冷的恐惧悄然爬上脊背。他真的在把自己往绝路上逼。
***
融合班的阳光房温暖如春,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萧瑟的冬景。林阳盘腿坐在厚厚的地毯上,怀里抱着莉亚,周围簇拥着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她手里拿着一本色彩鲜艳的绘本,正用轻柔的声音配合着生动的手语,讲述着小动物过冬的故事。
小雨坐在稍远一点的窗边小桌前,面前摊开着她的画册和蜡笔。她没有画画,只是低着头,小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是那枚她父亲的军功章。冰凉的金属棱角硌着柔嫩的掌心,带来沉甸甸的实感。她的目光有些游离,不时飘向窗外基地深处那条通往教官宿舍区的小路。
“小雨?”林阳的声音轻柔地响起。
小雨猛地回神,有些慌乱地看向林阳。
林阳用手语问:“在想顾叔叔?”
小雨的小脸瞬间黯淡下来,点了点头,小手比划着:“顾叔叔…痛…流血…”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重。
林阳的心揪紧了。她放下莉亚,走到小雨身边坐下,轻轻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将那枚军功章包裹在两人的掌心之间。“顾叔叔很坚强,”林阳用手语配合着温柔而坚定的眼神,“医生在帮他。他会好起来的,就像…”她指了指窗外光秃秃、却依旧挺立的向阳花茎秆,“就像它们,冬天看起来枯了,但根还在土里,春天一到,又会开出大大的、向着太阳的花。”
小雨似懂非懂地看着那些枯茎,又低头看看掌心那枚冰冷的军功章,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小雨,”林阳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种引导的魔力,“还记得在‘星火讲堂’,你叫出‘顾叔叔’的时候吗?那声音真好听,像…像春天第一只小鸟在唱歌。”她顿了顿,看着女孩的眼睛,“顾叔叔现在很需要听到你的声音。不是叫名字,是…是告诉他,你在等他好起来。你想试试吗?告诉他,‘顾叔叔,加油’?”
小雨的身体猛地一僵!大眼睛里瞬间涌上巨大的恐惧和慌乱!她的小手死死攥紧了林阳的手指,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皮肤里。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出“嗬嗬”的、恐惧的气流声。她拼命摇头,小脸上血色尽褪,眼泪在眼眶里迅速积聚。
那晚在“星火讲堂”冲破恐惧喊出的声音,仿佛用尽了她积攒的所有勇气。此刻,要她主动开口,对着那个躺在病床上、流着血的顾叔叔说话…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躲在黑暗工具屋里无声恸哭的小女孩。
“别怕,小雨,”林阳用力回握着女孩冰凉颤抖的小手,声音沉稳得像磐石,目光坚定地锁住她惊慌失措的眼睛,“我们很小声,很小声地说。就像…就像跟一朵小花说悄悄话那样,只有你和顾叔叔能听到。林老师陪着你,就在这里。”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心口。
小雨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大颗大颗地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她看着林阳眼中那不容置疑的信任和鼓励,看着掌心那枚父亲留下的、带着沉甸甸守护意味的军功章,再望向窗外那条通往顾叔叔病房的小路…
一股微弱却执拗的暖流,在冰冷的恐惧深处,艰难地探出了头。她吸了吸鼻子,小嘴颤抖着张开,又闭上,再张开…喉咙里发出微弱的气流摩擦声,像濒死的幼鸟挣扎着想要鸣叫。
林阳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目光一瞬不瞬地锁在小雨翕动的唇瓣上。
“顾…顾…” 细若蚊蚋的、带着剧烈颤抖的破碎音节,艰难地从女孩紧咬的齿缝间挤了出来,如同风中摇曳的烛火,微弱得几乎下一秒就要熄灭。
“加油…” 林阳用口型无声地引导着,眼神里燃烧着全然的信任和鼓励。
小雨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小脸憋得通红,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最后两个音节,如同孤注一掷般推了出来:
“…加…油…”
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在温暖的阳光房里漾开无声的涟漪!
成功了!
林阳的眼眶瞬间湿润!她用力将小雨颤抖的小身体搂进怀里,感受着她剧烈的心跳和滚烫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肩头。这不是在聚光灯下的爆发,而是在恐惧的废墟上,用颤抖的声音,为心中最重要的人,点燃的第一颗微弱的星火!
***
病房里的光线被调得很暗。顾征依旧半靠在床头,麻药的效力彻底褪去,左臂伤口深处那熟悉的、连绵不断的钝痛如同附骨之疽,伴随着神经末梢紊乱的尖锐刺痛,一波波冲击着他疲惫的神经。他闭着眼,眉头紧锁,额角的冷汗从未干过。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新的痛楚。
寂静中,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了一条缝。一个小小的身影,像一道无声的影子,悄悄地溜了进来。
是小雨。
她站在门口,小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大眼睛里盛满了担忧和怯懦,目光落在顾征苍白痛苦的脸上,落在他被层层包裹的左臂上。她咬了咬下唇,像是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病床边。
顾征察觉到了动静,缓缓睁开眼。看到是小雨,他眼中冰冷的戒备瞬间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不易察觉的柔软。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想说什么,却牵动了伤口,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小雨被这声音吓得后退了一小步,小脸上血色褪尽,眼中瞬间又涌上了巨大的恐惧。她想逃,昨夜在“星火讲堂”被恐惧吞噬的感觉再次攫住了她。
就在这时,林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没有进来,只是倚着门框,对着小雨,极其缓慢地、无声地,用口型比划着两个字:“加——油——”
那无声的口型,像一道温暖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小雨的恐惧!她猛地想起阳光房里林老师掌心那枚军功章的冰冷触感,想起自己刚刚艰难吐出的那声“加油”,想起顾叔叔那只为她抬起、笨拙比划着鼓励的左手!
一股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力量,再次汹涌而上!压倒了所有退缩的念头!
小雨猛地吸了一口气!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她不再看林阳,而是将所有的勇气和力量,都灌注在病床上那个正承受痛苦的身影上!
“顾…叔…叔…”
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哭腔,嘶哑破碎,却异常清晰地在寂静的病房里响起!
顾征的身体猛地一震!涣散的目光瞬间聚焦,难以置信地看向床边那个泪流满面、却倔强地仰着小脸的女孩!
小雨的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但她依旧死死盯着顾征的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最后两个在阳光房里练习了无数遍的音节,清晰无比地、带着哭腔却充满力量地喊了出来:
“…加——油——!”
轰!
如同惊雷在顾征死寂的心湖中炸响!
那嘶哑的、带着颤抖和泪水的童音,像一道温暖而强劲的激流,瞬间冲垮了他用冰冷和自厌筑起的堤坝!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剧痛、酸楚、震惊和巨大暖流的洪流,汹涌地冲上他的眼眶!
他死死咬住下唇,下颌线绷紧到极致,试图阻止那汹涌的热意。然而,滚烫的泪水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出紧闭的眼睑,顺着他冷硬的脸颊线条汹涌而下,砸在洁白的被单上,洇开深色的水痕。他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那只被束缚的左臂,几不可察地、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回应着那穿透灵魂的呼唤。
病房里,只剩下女孩压抑的抽泣和男人沉重的、带着哽咽的呼吸声。窗外的寒风依旧呼啸,但这一刻,两颗在伤痛与恐惧中跋涉的灵魂,却被那声稚嫩而勇敢的“加油”,用最柔软也最坚韧的弦,紧密地连接在了一起。心弦初鸣,虽微弱,却足以刺破最沉重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