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鸽穿过长安城铅灰色的天幕,像一道灰白的闪电扎入太极宫偏殿时,李长安正对着摊开的江南漕运新账册打盹。
毛笔尖戳在“扬州仓廒清册”几个工整的墨字上,洇开一小团墨迹,像一只窥探的眼。连日清查、布防、安置流民,铁打的筋骨也熬出了锈迹。
“咕咕……”
细微的扑翅声夹杂着一种奇异的、令人牙酸的“哒哒”轻响。李长安猛地惊醒,抬头就见一只灰背信鸽歪斜地撞在窗棂上,又挣扎着滚落殿内金砖地面。它左翅染着刺目的暗红,几根带血的羽毛零落粘在它爪下紧紧抓着的细竹管上,随着它急促的喘息微微颤动。
一股冰冷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李长安的心脏,比终南山的雪风还要刺骨。他一步抢过去,小心地捧起那颤抖的小生命。鸽子琉璃似的眼珠里映着他陡然绷紧的下颌线。解开竹管,抽出卷得极紧的薄绢,一股淡淡的、混杂着香烛与铁锈的陈旧血腥气立刻弥散开来。
绢上字迹潦草狂乱,力透纸背,是昙宗大师的亲笔:
“达摩院密室昨夜遭劫,《太虚洗髓篇》全本失窃!贼人凶悍,破金刚伏魔阵如入无人之境,值守弟子…皆殁。现场狼藉,唯留血印——三叶草覆狼首!”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李长安的太阳穴。
“婉儿!” 他猛地抬头,嘶哑的吼声在空旷的殿宇里撞出回响。
几乎在他吼声落下的瞬间,偏殿沉重的雕花木门被一股力量“砰”地撞开。苏婉儿的身影挟着一股殿外冰冷的雨气旋风般卷入。她显然是刚从某处凌仙阁暗桩匆匆赶回,发髻微散,几缕青丝贴在光洁的额角,呼吸带着急促的韵律,手中紧握的凌仙剑甚至来不及归鞘,剑锋上一点未干的水珠顺着寒刃滚落,在光洁的金砖上砸出细微的声响。
“长安?”她一眼瞥见他手中染血的绢书和地上奄奄一息的信鸽,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如同身上那件月白的劲装,“出什么事了?”
李长安将血书递过去,指尖冰凉:“少林…达摩院密室,《太虚洗髓篇》…没了。”
苏婉儿的目光扫过绢书,瞳孔骤然收缩,捏着薄绢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那交织的三叶草与狰狞狼头血印,如同一个恶毒的诅咒,灼烧着她的视线。
“暗影阁…宇文修!” 她齿缝间迸出这个名字,带着刻骨的寒意,“他果然贼心不死!走!”
没有半分犹豫,甚至来不及向宫人交代一句。两匹神骏的御马被从宫厩中紧急牵出,蹄铁踏在湿漉漉的宫道青石板上,溅起冰冷的水花。沉重的宫门在他们身后轰然洞开又迅速合拢,将巍峨的长安城甩在身后弥漫的雨雾之中。
策马狂奔,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驿道在疾驰的骏马铁蹄下飞速倒退,化为模糊的灰黄带子。雨水渐渐停歇,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寒风,卷起枯黄的草屑和尘土,抽打在两人身上。沿途的村落城镇如同褪色的布景板,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扬起的烟尘里。
心中那根名为“达摩院密室”的弦,绷得死紧。
嵩山轮廓在铅灰色的天际线上逐渐清晰、放大,最终化为眼前沉默而巨大的阴影。山门前,不见往日的肃穆祥和,只有一种紧绷的、令人窒息的寂静。知客僧引他们疾步上山,脚步踩在清扫过却仍透着湿冷的石阶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沿途所见的少林弟子,个个面色凝重,眼神里压抑着悲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被香火竭力掩盖的血腥气,以及某种东西被蛮力撕裂破坏后的焦糊味,如同被揭开的陈年伤疤,散发出不祥的气息。
达摩院深处,那扇沉重的、刻满佛经梵文的精铁密室门,此刻像一张被强行撕裂的巨口,扭曲地洞开着。门板上留下数道深可及寸的恐怖爪痕,边缘翻卷,闪烁着金属被巨力硬生生撕开时特有的、令人牙酸的冷光。金刚伏魔阵的残迹——几段断裂的乌金色金属环索散落在地,切口平滑,仿佛被无形的利刃斩断。地面上、墙壁上,喷洒溅射状的血迹已经变成暗沉的褐色,触目惊心。
然而最刺眼的,是密室中央青石地面上,那个用近乎凝固的暗红血液涂抹出的印记——三片狭长叶片构成的毒草,冰冷地覆盖在一个狰狞咆哮的突厥狼头图案之上。血印边缘甚至微微凸起,带着一种黏腻的质感,散发出浓烈的腥甜铁锈味,挑衅般烙印在佛门清净之地。
李长安蹲下身,指尖在距离那血印寸许的地方停住,没有触碰,只是感受着那图案散发出的阴冷恶意。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密室,最终落在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蒲团上。蒲团被利器从中劈开,露出内里填充的陈旧棉絮。
“密室被掘地三尺,贼人显然一无所获。” 苏婉儿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清冷如冰泉,“《太虚洗髓篇》这等重宝,昙宗大师必有更隐秘的所在。”
李长安站起身,走到那被劈开的蒲团旁,脚尖轻轻拨开散乱的棉絮。一块颜色与周围青砖略有差异的方砖露了出来。他蹲下,指节在方砖边缘几个不起眼的凹陷处快速而精准地叩击了几下——那是凌仙阁传递密讯时常用的节奏暗码。
“哒…哒哒…哒…”
轻微的机括转动声从脚下传来。那块方砖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臂探入的幽深暗格。一股混合着陈年灰尘和淡淡檀香的阴冷气息扑面而出。
李长安伸手探入,指尖触碰到的不像是纸张或绢帛的柔韧,反而是一种冰凉、坚硬、带着细微颗粒感的平面。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物件取出。
是一块近乎方形的石板,边缘并不规整,带着天然岩石的粗粝感。石板表面却异常平滑,上面用极其古朴、近乎失传的朱砂颜料绘制着一幅壁画。
画中,山崖之巅,云气缭绕。左侧一人,宽袍广袖,身姿挺拔如松,腰间悬着一柄样式奇古的长剑,剑穗末端,赫然缀着一枚极其微小的、却散发着淡淡光晕的镜碎片!虽面目模糊,但那身姿气度,苏婉儿一眼便认出,正是凌仙阁开派祖师画像中的姿态!
右侧一人,赤足麻衣,虬髯卷曲,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石板的阻隔,直指人心。他单掌竖立胸前,另一只手却托着一块形状奇特的、非金非玉的碎片,碎片边缘流转着与凌仙阁祖师剑穗上一般无二的微光。正是禅宗初祖,达摩!
两人之间并无言语交流的描绘,但那种高山流水、并肩而立、共同守护着什么的无言默契,却透过古老的颜料和粗粝的石板,磅礴地扑面而来。背景是浩渺云海和隐约的险峰轮廓,其中一座山峰的形状,李长安和苏婉儿都再熟悉不过——终南山!
“原来…竟是真的!” 苏婉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石板上达摩祖师托着的那枚碎片虚影,又落到自家祖师腰间的剑穗上,“凌仙阁与少林…千丝万缕,竟始于共守灵泉!”
李长安的目光则死死锁定在两位祖师所守护的背景深处,那云海翻涌、险峰林立的画面中,几处用极其细微的银线勾勒出的、星辰般的节点。这些节点的位置,竟与他们之前掌握的几处灵泉分支地点隐隐呼应!
“宇文修要《太虚洗髓篇》,恐怕不只是为了其中的武学精要,” 李长安的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在冰水里浸过,“他要的是这上面可能记载的、所有灵泉分支的精确位置!或者…开启某些关键节点的秘法!”
就在这时,苏婉儿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暗格内壁靠近角落的阴影处。那里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反光,如同坠入深潭的星子,一闪而逝。
“等等!”她低喝一声,俯身探手,指尖在冰冷的石质内壁上细细摸索。触手一片粗糙,唯有角落一点异常冰凉光滑。她运起一丝内力于指尖,小心翼翼地抠挖。一小块坚硬、冰冷、边缘锐利的物件被剥离下来,落在她掌心。
是半片残镜。
材质非金非玉,入手沉重冰凉,边缘是不规则的破裂状,断口处闪烁着细微的、仿佛星辰碾碎后遗留的晶芒。残存的镜面浑浊不清,如同蒙着一层亘古不化的寒雾。然而,当苏婉儿下意识地将自己体内那一丝源自玉门关岩画的灵泉真气缓缓注入时,异变陡生!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直透神魂的低鸣从残镜内部传出。镜面上那层浑浊的寒雾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剧烈地翻腾、旋转起来!浑浊迅速褪去,镜面变得如同最深邃的夜空。紧接着,点点璀璨的星光在黑暗的镜底次第亮起!
这些光点并非杂乱无章。它们彼此勾连,快速移动、组合,勾勒出清晰的脉络——那是连绵起伏的巨大山峦,如同沉睡的巨龙脊背!山势走向雄浑而苍凉,带着一种亘古的蛮荒气息。在群山环绕的核心腹地,七颗异常明亮的光点,以一种亘古不变的玄奥轨迹缓缓运行,共同拱卫着中心一点深不可测的幽蓝光芒,如同冰封的心脏。光点构成的图案边缘,一个模糊却极具压迫感的狼头图腾虚影一闪而过。
“天山!” 李长安和苏婉儿几乎是同时低呼出声。这山势走向,这七星的方位,与他们曾在古籍图册中见过的西域天山山脉舆图,惊人地重合!尤其是那七颗光点拱卫的幽蓝核心,位置赫然指向传说中的天山主峰——博格达峰深处!
而那闪过的狼头图腾,更是将矛头直指突厥王庭!
“宇文修!” 苏婉儿的声音斩金截铁,带着冰冷的杀意,指腹紧紧压着镜面上那点幽蓝,“他的下一步,是天山灵泉分支!”
天山!冰封的灵脉,宇文修的下一个目标!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刺入脑海。李长安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密室的入口方向。几乎是同一瞬间——
“呃啊——!”
一声压抑着极度痛苦的闷哼,伴随着重物倒地的沉闷声响,骤然从密室门外那短暂寂静的廊道中传来!声音短促、痛苦,如同被利刃瞬间割断了喉咙,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那是昙宗大师的声音!
“大师!”
李长安和苏婉儿脸色剧变,身影如离弦之箭般爆射而出,冲向密室扭曲的门口。
门外狭窄的青石廊道内,光线昏暗。昙宗大师魁梧的身躯倚着冰冷的石壁缓缓滑倒,宽大的僧袍前襟,赫然被一只枯瘦如鬼爪、指甲漆黑的手洞穿!鲜血正从那个恐怖的血洞中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杏黄的僧衣。大师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金纸色,双目圆睁,死死盯着袭击者,眼神中充满了极度的痛苦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愕与了然?
袭击者一击得手,那只沾满鲜血的枯爪正欲从昙宗大师胸腔中抽出。他全身裹在一条仿佛从阴影中直接扯下的破旧灰布斗篷里,兜帽压得极低,只露出一个线条嶙峋、毫无血色的下巴。
“孽障!”李长安目眦欲裂,爆喝如雷。盛怒之下,体内源自太虚秘境的本源真气轰然爆发,未经任何招式催动,纯粹以狂暴的冲击波形式,随着他的怒吼向着那灰影狂涌而去!气浪所过之处,廊道墙壁上沉积的灰尘被狠狠刮下一层,发出簌簌的悲鸣。
灰影显然没料到密室中人反应如此之快,力道如此之猛。他闷哼一声,那只插入昙宗胸膛的枯爪被这股狂暴的无形气劲猛地一震,动作瞬间迟滞。就是这不足半息的迟滞!
“死!”
清冷的叱咤带着凝冰般的杀意,是苏婉儿!她人随剑走,整个人仿佛化作一道撕裂昏暗的冷电!凌仙剑在她手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凄厉嗡鸣,剑尖一点寒芒,精准无比地点向灰影那只沾满昙宗鲜血的枯爪手腕!剑气未至,那极致的锋锐与冰寒已让灰影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激起一片细密的疙瘩。
灰影兜帽下的阴影中似乎发出一声模糊的嘶鸣,像是毒蛇吐信。他猛地抽手后撤,动作快得带出一片残影。但苏婉儿含恨而发的剑,更快!噗嗤!剑锋擦着对方枯瘦的手腕掠过,带起一溜细小的血珠和一小片灰色的破布。
灰影身形鬼魅般一晃,已退至数步之外廊道的阴影交界处。他抬起受伤的手腕,兜帽的阴影下,两点幽绿如同鬼火的光芒亮起,死死钉在李长安和苏婉儿身上,充满了怨毒和一丝…嘲弄?
他不再停留,身影如同融化的蜡油,无声无息地没入廊道更深沉的黑暗里,只留下原地一股淡淡的、令人作呕的腐土混合着某种陈旧毒药的腥甜气息。
“大师!”李长安和苏婉儿无暇追击,立刻扑到昙宗身边。
李长安迅速封住昙宗胸口几处大穴,减缓血流。苏婉儿则毫不犹豫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凌仙阁秘制的羊脂玉瓶,拔掉塞子,将里面仅存的三颗朱红色、散发着浓郁药香的丹丸尽数倒入昙宗口中。
“呃…咳…”昙宗大师呛出一口带着气泡的黑血,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他的目光浑浊,却异常用力地聚焦在李长安脸上,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急迫。
“三…三重…封…印…”
他枯槁的手指沾着自己的血,颤抖着,极其艰难地在地上划拉着。不是文字,而是三个歪斜、断续的同心圆,最内层的一个圆,似乎还被他用尽最后力气点了一下。
“……缺…一…不可…当…心…”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地上那三个简陋的血圈,仿佛用尽了灵魂最后的力量去警示。最后一个“心”字尚未完全吐出,眼中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灯烛,骤然熄灭。那只沾血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地面,指尖正对着那三个同心圆中最核心的一点。
“大师——!” 李长安发出一声压抑着悲怆的低吼。
苏婉儿紧紧抿着唇,眼眶通红,握着剑柄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她俯下身,小心翼翼地从昙宗大师紧握的另一只手中,取出一件东西。那是一小片被揉皱的、边缘带着烧灼痕迹的深色布料,正是刚才她一剑从那灰影手腕上削下来的!
李长安的目光落在那块布料上,瞳孔骤然收缩!布料本身的质地并不特殊,像是某种粗糙的灰麻。但在那深色麻布的纹理褶皱深处,极其隐蔽地,用几乎同色的丝线,绣着一个微小的、却无比熟悉的图案——三片狭长的毒叶!
暗影阁的标记!
“是宇文修的人…或者,就是他本人派出的顶尖杀手!” 苏婉儿的声音冰冷如铁,指腹狠狠碾过布料上那个阴魂不散的三叶草绣纹,仿佛要将它彻底碾碎。
李长安缓缓站起身,目光从昙宗大师安详却带着无尽警示的遗容,移向密室深处那藏着惊天秘密的暗格方向,最后落回廊道灰影消失的那片浓稠黑暗。天山、灵泉分支、三重封印、暗影阁的毒手…线索如同冰冷的锁链,一环扣着一环,勒紧了他的心脏。
“缺一不可…” 他低声重复着昙宗大师最后的遗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河里捞出来,“宇文修如此急切地要《太虚洗髓篇》,甚至不惜暴露顶尖力量强闯少林灭口…他要动的,恐怕不止天山灵泉!”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达摩院厚重的石壁,仿佛看到了万里之外冰雪覆盖的天山,以及潜藏在突厥王庭阴影下的巨大危机。
“备马!最快的马!” 李长安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目标,天山!”
苏婉儿无声地点头,将那块染血的灰布紧紧攥在手心,如同攥着一道必杀的追魂令。她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三个用生命画出的同心血圆,眼神冰冷而坚定。
两人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这充满血腥与悲怆的达摩院。沉重的脚步踏在沾血的冰冷石阶上,发出空旷而肃杀的回响,迅速融入嵩山呼啸而起的夜风之中。山风呜咽,卷过寺檐下的铜铃,发出细碎而清冷的撞击声,如同为逝者敲响的丧钟,又像是为生者吹响的、直指西域的征伐号角。
夜色如墨,残月如钩,冷冷地悬在少室山嶙峋的山影之上。
两匹神骏的黑色健马如同离弦的箭,从少林寺沉重的山门内激射而出,碗口大的铁蹄重重叩击在山门外冰冷的石阶上,发出沉闷如雷的爆响,溅起一溜细碎的火星。马背上,李长安和苏婉儿的身影在稀薄的月色下几乎融成两道模糊的剪影,唯有四道锐利如刀锋的目光,穿透沉沉的夜幕,死死钉向西北方——那片被突厥狼旗阴影笼罩的、冰雪覆盖的死亡之地。
天山!博格达峰!灵泉分支!
寒风卷起他们身后的墨色披风,猎猎作响,如同两片招展的、浸染着复仇与守护烈焰的战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