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华科技大厦的旋转门,光滑冰冷的玻璃像两面巨大的水银镜。当陈烬的身影被吞入其中,与林玥那抹酒红色的背影一同在镜面折射中短暂变形、碎裂又重组时,肩头那块暗银色的抉择兽雕塑,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仿佛冰针扎入骨髓的悸动。
“咔哒……”
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在门轴转动的轻微嗡鸣中几不可闻,却像警报般炸响在陈烬的神经末梢。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抉择兽那些棱角分明的镜面边缘,似乎又裂开了几道蛛网般的细纹。内部那些被强行冻结的微缩字母,如同被困在囚笼里的疯兽,正用无形的爪牙疯狂刮擦着禁锢它们的暗银外壳。幽蓝的、混乱的光,从裂缝深处顽强地渗透出来,在他肩头的布料上投下不安的闪烁光斑。
林玥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肩上这只躁动不安的怪物只是无关紧要的尘埃。她径直走向大厅深处那排锃亮的电梯。高跟鞋敲击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规律而冰冷的回响,与大厦内部无处不在的、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以及前台隐约传来的电话铃声、远处办公室模糊的交谈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标准的、压抑的都市白噪音图景。
“正常”。这个念头像一层薄冰,覆盖在陈烬混乱的思维之上。明亮的光线,衣着光鲜步履匆匆的上班族,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咖啡混合的、略带焦糊的气息。一切都和记忆中任何一栋高级写字楼别无二致。除了肩上那块越来越烫、越来越不安分的金属疙瘩。
电梯厅。几扇银灰色的金属门紧闭着。林玥按下了上行键,动作随意得像在自家客厅。指示灯无声地跳动。陈烬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能清晰地看到她风衣后领下,一小片覆盖着精密幽蓝电路纹理的脖颈肌肤,那些微小的光点在写字楼明亮的灯光下依旧执着地明灭流动。
“叮。”
一部电梯门滑开。里面空无一人。林玥率先走了进去。陈烬迟疑了一瞬,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似乎混杂着信息过载特有的、无形的焦糊味——迈步跟上。
电梯内部是常见的金属轿厢,四壁光洁如镜。门无声地合拢。轿厢开始平稳上升,轻微的失重感传来。就在电梯门完全关闭的刹那,异变陡生!
四面的金属墙壁、天花板、甚至脚下的地板,光滑的表面瞬间不再反射陈烬和林玥的身影。它们变成了浑浊的、翻滚着无数信息垃圾残骸的污浊粘液!过期的合同碎片、闪烁的报错弹窗、扭曲的财务报表、意义不明的聊天记录、模糊的监控画面……所有被文明抛弃的“熵烬”信息流,如同腐烂沼泽里沸腾的沼气,在镜面下疯狂涌动、碰撞、撕裂!
更可怕的是,肩头的抉择兽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块,猛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震颤!暗银色的外壳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蛛网般的裂痕瞬间蔓延开来!内部那些微缩字母挣脱了束缚,如同亿万只被激怒的金属毒蜂,疯狂地旋转、冲撞!一股冰冷的、混乱的意念洪流,如同决堤的冰河,猛地冲入陈烬的脑海!
视野瞬间被撕裂!
电梯的金属轿厢消失了。陈烬看到的,是一个绝对“真实”却又令人窒息的未来碎片:
他正惊恐地试图冲出电梯门(那门在碎片中扭曲成了野兽的巨口),但门外站着的,不再是光洁的大厅,而是两个身穿大厦保安制服的男人。他们的脸孔一片模糊,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雪花点,但制服上本该印着“光华安保”的胸牌位置,赫然蠕动着由无数猩红“REJECTED”(驳回)字母组成的、不断滴落粘稠液体的扭曲标识!他们的手臂异化成了由黑色橡胶警棍和冰冷手铐链条熔铸而成的、带着倒刺的恐怖肢爪!
其中一个保安,那模糊的雪花脸上,裂开一道由闪烁的“ERROR 404”代码组成的狰狞口器,无声咆哮着,异化的橡胶警棍巨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当头向他砸来!警棍上每一根橡胶凸起都变成了细小的、尖叫的“NO!”字母!
另一个保安则甩动着由手铐链条组成、末端挂着沉重铁蒺藜(每一个尖刺都是凝固的“驳回”印章)的恐怖鞭索,如同毒蛇般卷向他的双腿!
恐惧!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陈烬的心脏!他甚至能“感觉”到那橡胶警棍撕裂头骨的钝痛,能“闻”到铁蒺藜撕开皮肉时带出的血腥味!这不是想象,是抉择兽基于他此刻身处封闭电梯的恐惧、对未知的恐慌、以及它自身“可能性预演”的本能,强行塞给他的、一个极端混乱且高度可能的“未来”!
“呃——!”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嗬嗬声,陈烬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背脊狠狠撞在冰冷的电梯壁上。现实中,那壁面依旧是翻滚的熵烬污沼。
“噤声!”
林玥冰冷的声音如同高压电击,瞬间刺穿了陈烬意识中那恐怖的未来幻象!她甚至没有回头,只是插在风衣口袋里的那只覆盖电路纹理的手,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同一刹那,现实中电梯光滑的金属门壁上,靠近楼层按钮面板的地方,极其突兀地浮现出几个由幽蓝色数据流临时凝结而成的、棱角分明的方块字:
**【逻辑静默区·权限验证通过】**
这行字如同烙铁般印在翻滚的熵烬背景上,只存在了不到半秒便消散无形。
但就在这行字出现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带着绝对“秩序”力量的冰冷波动,如同无形的冲击波,以林玥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嗡——!”
陈烬肩头那只正在疯狂爆发、裂缝中涌出幽蓝混乱光芒的抉择兽,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它所有的震颤、所有的尖啸、所有试图挣脱外壳的挣扎,都在同一时间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那些在裂缝边缘疯狂闪烁的微缩字母,瞬间僵直,如同被冻结在绝对零度之中。蔓延的裂痕停止了扩张,涌出的混乱幽光被一股更强大、更冰冷的逻辑力量硬生生压回了内部!暗银色的外壳表面,甚至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仿佛数据流凝结而成的冰霜。
脑海中被强制灌输的、被保安撕碎的恐怖未来画面,如同被橡皮擦抹去的污迹,瞬间破碎、消散。剧烈的头痛和窒息感潮水般退去,只留下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深入骨髓的寒意。陈烬靠着冰冷的电梯壁,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后背。
电梯依旧平稳上升,指示灯无声地跳动着:15…16…17……
“叮。”
17楼到了。门滑开。
外面不再是翻滚的熵烬幻象,而是一条铺着深灰色地毯、光线柔和、两侧是磨砂玻璃隔断办公区的走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咖啡香和纸张油墨的味道,安静得只有空调出风口的微弱气流声。典型的写字楼楼层。
林玥率先走出电梯。陈烬扶着冰冷的金属轿厢内壁,双腿还有些发软,艰难地挪动脚步跟了出去。肩头的抉择兽彻底安静了,像一个真正的、冰冷的金属肩饰,但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和内部被强行镇压下去的悸动,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提醒着他它的存在和危险。
走廊很安静,两侧办公室的门大多紧闭着。林玥没有走向任何一间办公室,而是径直走向走廊尽头一扇毫不起眼的、没有任何标识的厚重防火门。门是深灰色的金属材质,看上去平平无奇。
她停在门前,那只覆盖着幽蓝电路纹理的手从风衣口袋里抽出,没有按门铃,也没有刷卡,只是将掌心轻轻按在了冰冷的金属门板上。
“滋……”
极其微弱的电流声响起。门板上,以林玥掌心接触点为中心,瞬间蔓延开一片极其复杂、如同活物般游走的幽蓝色光路!细密的纹路交织、分叉、形成无数个嵌套的几何图形和无法辨识的微缩代码符号,光芒流转明灭,带着一种冰冷的科技感,只持续了不到一秒便迅速隐没。
“咔哒。”厚重的防火门内部传来一声轻微的机械解锁声,门自动向内滑开一道缝隙。
一股与写字楼截然不同的气息,混杂着淡淡的臭氧味、陈年书籍的灰尘味、某种奇特的草药苦涩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信息垃圾焚烧后的焦糊气息,从门缝里悄然逸散出来。
林玥推开门,走了进去。门内透出的光线有些昏暗,带着一种暖色调的、类似老式钨丝灯泡的昏黄。
陈烬站在门口,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门缝后是一个未知的空间,一个可能彻底颠覆他所有认知的“病友”聚集地。肩头的抉择兽,那冰冷的金属棱角,隔着衬衫,沉默地抵着他的锁骨,像一个无声的警告,也像一个沉重的邀请。
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的气味涌入鼻腔,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吸引力。陈烬抬起仍在微微颤抖的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防火门,踏入了那片昏黄的光晕之中。
门在身后无声地关闭,隔绝了外面写字楼“正常”的光线和声音。
眼前是一个宽敞但层高较低的空间,布置得有些像……一个被时代遗忘的社区图书馆,或者一个过于拥挤的私人收藏室。暖黄的灯光来自天花板上几盏老旧的、带着金属灯罩的吊灯。墙壁是深色的木饰板,上面并非书架,而是钉满了巨大的、泛黄的、画满复杂几何图形和写满密密麻麻潦草公式的图纸,层层叠叠,有些图纸边缘已经卷曲发脆。
空间中央摆放着几张宽大的、带着岁月痕迹的实木长桌,桌面堆满了各种匪夷所思的“杂物”:几台外壳被拆开、露出缠满五颜六色电线和闪烁小灯的老式CRT显示器;一堆堆如同小山般的、打满孔洞的旧式穿孔卡片;散落的、刻满奇怪符号的金属齿轮和发条零件;几盆长势奇特的盆栽,叶片呈现出不自然的电路板般的脉络纹路,甚至闪烁着极其微弱的荧光;空气中漂浮着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尘埃般的细小光点,像微型的数据流萤火虫。
长桌旁零散地坐着几个人。陈烬的目光瞬间被吸引。
离门最近的长桌一角,蜷缩着一个穿着宽大灰色连帽衫的年轻男孩,瘦骨嶙峋,巨大的兜帽几乎遮住他整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削苍白的下巴和紧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薄唇。他整个人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动物,身体微微颤抖着。而趴在他面前的桌面上,在他不断颤抖的手指前方几厘米处,静静地悬浮着一团……东西。
那是一团不断变幻形态的、半透明的凝胶状物质,内部包裹着无数细小的、不断闪烁的“ERROR 404”和“FILE NOT FOUND”代码碎片。它像一团活着的、由互联网废墟凝结而成的悲伤水母,随着男孩每一次细微的颤抖,它内部闪烁的代码就变得更加急促、混乱,发出极其微弱、如同坏掉硬盘读取声般的“咔哒…滋啦…”噪音。男孩的手指神经质地蜷缩又松开,似乎想触碰它,又极度恐惧。那团“404水母”感应到他的恐惧,形态变得更加不稳定,边缘开始逸散出细小的、灰白色的数据尘埃。
在男孩斜对面,坐着一个穿着剪裁考究但明显有些陈旧、肘部甚至打着几个由二进制“0”与“1”组成的发光“补丁”的中年男人。他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正襟危坐,双手交叠放在桌上一本摊开的厚重硬皮书(封面是某种扭曲的星图)上,姿态严谨得如同在参加学术会议。然而,在他交叠的双手手背上,皮肤之下,隐隐有幽蓝色的光芒在沿着特定的几何路径流动、闪烁,仿佛皮肤下埋藏着微型的发光电路板。他的表情极其严肃,眉头紧锁,嘴唇无声地快速翕动,像是在进行着激烈的内心辩论或逻辑推演。每一次他嘴唇的快速开合,他手背皮肤下的幽蓝光流就闪烁得更加急促、明亮,如同超负荷运行的处理器指示灯。
更远处,靠近一面钉满图纸的墙壁下,坐着一个穿着沾满各色颜料的帆布围裙的年轻女人。她一头乱糟糟的短发染成了好几种颜色,眼神却异常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偏执。她面前的桌面上没有电子设备,只有一大张铺开的、粗糙的手工纸,上面用炭笔、蜡笔和各种不知名的发光颜料,涂抹着一幅极其复杂、扭曲、充满悖论的几何迷宫图案。图案的线条似乎在自我缠绕、打结,形成无数个不可能存在的“彭罗斯三角”和“莫比乌斯环”结构。她正全神贯注地用一支沾着荧绿色颜料的画笔,小心翼翼地给迷宫中的某条路径上色。然而,每当她的笔尖落下,那条路径附近的线条就会如同活物般轻微蠕动、扭曲,让她的“上色”变得异常艰难。她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里充满了与线条搏斗的执拗。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氛围。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深沉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疲惫,混杂着被强行压抑的混乱与痛苦。每个人都在与自己逻辑漏洞所具象化的“异兽”或“症状”无声地抗争着。这里没有交谈,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男孩压抑的细微抽气声、中年男人无声的唇语辩论、以及那些逻辑异兽本身发出的微弱而诡异的声响——404水母的咔哒滋啦、中年男人手背下光流的嗡嗡低频震动、颜料线条蠕动时细微的摩擦声……
这是一个收容逻辑病患的避难所,也是一个逻辑病患无声挣扎的角斗场。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光点,仿佛就是弥漫的“熵烬”本身。一个逻辑病患的聚集地。
陈烬的闯入,像一颗石子投入了这片压抑的死水。几乎在他踏入的瞬间,所有人的动作都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停顿。
连帽衫男孩猛地一颤,兜帽下的脸似乎抬了一下,又飞快地埋得更低,他面前的“404水母”瞬间收缩成一团刺眼的光芒,内部的代码碎片疯狂闪烁,发出刺耳的噪音。
中年男人紧闭的嘴唇骤然停止翕动,手背下的幽蓝光流如同被冻结般停滞了一瞬,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锐利如刀,瞬间扫过陈烬,尤其在他肩头那块暗银色的抉择兽上停留了一秒,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画图的女人笔尖一顿,荧绿色的颜料在纸上晕开一小团,她烦躁地啧了一声,抬起头,乱发下那双充满执拗的眼睛看向陈烬,带着被打扰的不悦,但当她目光落在陈烬肩上时,那眼神中闪过一丝……好奇?
肩上,那只被林玥强行镇压的抉择兽,在踏入这个空间、感受到空气中那浓郁得化不开的混乱熵烬气息,以及周围那些同类的“存在”后,猛地传来一阵强烈的悸动!
“嗡……”
暗银色的外壳内部,那些被冰封的微缩字母,如同被注入了强心针,开始疯狂地、无声地挣扎!冰冷的金属表面温度急剧升高,甚至微微发烫!细密的裂痕深处,混乱的幽蓝光芒再次不受控制地透射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醒目!
它像一个沉睡了亿万年的古老活物,在同类气息的刺激下,即将睁开它那由无数破碎选项构成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