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008年6月7日晚,九点零三分。

客厅的日光灯忽明忽暗,镇流器发出“嗡嗡”的低鸣。孟云蹲在阳台角落,指尖拂过积灰的纸箱,“啪”的一声,指尖蹭到块尖锐的金属——是父亲留下的旧卷尺,刻度已经模糊,却在他手背上划出细小红痕。

母亲在厨房收拾碗筷,水流声和碗碟碰撞声隔着纱门传来,混着电视里重播的《新闻联播》声,织成一张温柔的网。这是他重生后第一个完整的夜晚,空气里飘着鸡汤的余温,墙上的挂钟走得不急不躁,一切都像幅被熨平的旧画,只有他知道,画框背后藏着怎样汹涌的暗流。

“小宇,出来吃西瓜了。”母亲的声音带着笑意,“你爸刚从单位回来,带了个大的。”

孟云“嗯”了一声,手指在纸箱缝隙里摸索。这箱旧物是上周大扫除时翻出来的,母亲本想扔掉,被他拦了下来——这里藏着他十八岁人生的碎片,或许还有刺破未来的线索。纸箱底层露出半截红色封皮,是他高中的日记本,翻开泛黄的纸页,“2008年5月20日”那页写着:“白云龙叔叔说,等我考上大学,就安排我去他公司实习。”

字迹青涩,带着少年人对“大人物”的崇拜。那时的白云龙,是父亲工厂的“恩人”——2006年工厂濒临破产,是他注资盘活,父亲总说“白总够意思”。直到后来孟云才知道,那笔注资本身就是场骗局,白云龙用工厂的土地做抵押贷了款,最后拍拍屁股走人,留下一屁股烂账让父亲背。

“哗啦——”日记本滑落在地,夹在里面的照片掉了出来。是去年夏天拍的,他和海宁站在学校的香樟树下,她穿着蓝白校服,手里举着冰棍,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照片背面有她娟秀的字:“孟云,祝你高考顺利。”

孟云的指尖抚过照片上她的笑脸,指腹传来相纸的粗糙质感。他想起2013年那个暴雨夜,海宁把这张照片摔在他脸上,泪水混着雨水砸在照片上:“你看看!你看看这时候的你!那时候你眼里还有光!”那时他刚把最后一点钱拿去赌,输得精光,连儿子的学费都凑不齐。

阳台的纱门被推开,父亲孟建国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两碗西瓜。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袖口卷到肘部,露出小臂上狰狞的烫伤疤——是年轻时在车间被钢水烫的。父亲的头发比记忆里黑些,但眼角的皱纹已经很深,像被生活犁过的田。

“发什么呆?”父亲把西瓜递给他,声音里带着疲惫,“考得不好也没关系,爸托人问了,去汽修厂当学徒也行,好歹有门手艺。”

孟云接过西瓜,瓷碗边缘烫得他指尖发麻。前世父亲也是这样,总把“没关系”挂在嘴边,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次次去求白云龙,最后被灌得胃出血,五十岁就走了。他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小宇,别学爸,一辈子没出息……”

“爸,”孟云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发紧,“白云龙最近还来厂里吗?”

父亲的动作顿了一下,舀西瓜的勺子在碗里划出刺耳的声响。“怎么突然问这个?”他避开孟云的目光,“白总是我们的大恩人,你别瞎打听。”

孟云注意到父亲的喉结滑动了一下,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右手的老茧——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前世他从没在意过这些细节,现在才明白,父亲心里藏着多少不敢说的委屈。

“没什么,”孟云低下头,用勺子挖着西瓜,“就是今天考试,碰到个题,突然想起他了。”

父亲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吃着西瓜。阳台上的驱蚊灯发出“滋滋”的声响,照在两人之间,拉出两道沉默的影子。孟云的余光瞥见父亲工装口袋里露出半截纸条,边缘卷得厉害,像是被反复揉过。

夜深了,家人都睡了。孟云轻手轻脚地走到客厅,父亲的公文包放在沙发上,拉链没拉严。他犹豫了一下,指尖搭在拉链上——前世他从没碰过父亲的东西,总觉得那是对长辈的不尊重,直到父亲去世,他才在公文包里发现一沓被撕碎又粘好的借条,借款人是白云龙。

拉链“咔啦”一声被拉开,一股烟草和机油混合的味道飘出来。公文包最底层,压着个牛皮纸信封,上面没有署名,只有一行字:“6月10日,老地方见。”

孟云的心跳突然加速。6月10日,就是三天后。他想起前世这个时间点,父亲确实出过一趟门,回来时脸色惨白,口袋里多了个厚厚的信封——后来才知道,那是白云龙让父亲签担保协议的“定金”,也是把他们全家拖入深渊的开始。

信封里装着一张打印的协议,抬头是“工程担保合同”,乙方签字处留着空白,甲方赫然是“宏远集团”——白云龙的公司。协议第5条写着:“若项目出现资金问题,由乙方承担全部连带责任。”

孟云的指尖冰凉,纸张在手里微微发颤。他翻到最后一页,发现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小宇的大学名额,他们说能搞定。”

原来如此。父亲不是贪那点钱,是为了他的前程。孟云的眼眶突然发热,前世他总怨父亲糊涂,却从没想过父亲背后的挣扎。他把协议放回信封,塞进公文包最深处,指尖在拉链上停顿片刻,又把父亲的老花镜放了进去——父亲最近总说看东西模糊,却舍不得买新的。

回到房间,孟云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在墙上投下他的影子。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开始列清单:

1. 6月10日,阻止父亲见白云龙。

2. 高考志愿,报军事院校。

3. 找到陈建,他父亲的工程款问题……

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摸了摸胸口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让他冷静下来。军事院校是他反复权衡的结果——部队能锻炼他的体能,更重要的是,那里相对干净,能让他避开白云龙的势力范围,还能建立新的人脉。前世他在事业单位待过,太清楚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有多可怕。

窗外的蝉鸣又开始聒噪,像在催促着什么。孟云的目光落在书桌角落的录取通知书样本上,是他之前憧憬的本地大学,专业是土木工程——前世他就是读的这个专业,毕业后进了白云龙的公司,一步步掉进陷阱。

他拿起样本,慢慢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碎片在灯光下闪着白光,像被撕碎的旧命运。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孟云,明天下午有空吗?想跟你对下答案。”

发信人是海宁。

孟云盯着屏幕,指尖悬在回复键上。前世高考结束后,海宁约他去图书馆对答案,他因为自卑没敢去,后来听同学说,她在图书馆等了一下午。

他深吸一口气,回复:“好,在哪里?”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他摸了摸眉毛,剑眉在灯光下泛着冷光。这是他重生后,第一次主动走向过去的遗憾。有些债,要从源头开始还;有些人,不能再让她等。

台灯的光晕里,玉佩的影子落在清单上,正好遮住“白云龙”三个字,像个无声的誓言。夜还很长,但孟云知道,他已经迈出了第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