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008年6月8日下午,两点十七分。

市图书馆三楼的自习区静得能听见笔尖划过纸张的声响。孟云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节奏和心跳一致。窗外的阳光穿过梧桐树叶,在数学试卷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他此刻既紧张又平静的心绪。

桌角放着两瓶冰镇矿泉水,是出门前在楼下小卖部买的,其中一瓶拧开了盖子,瓶口凝着的水珠顺着瓶身滑落,在桌面上积成小小的水洼。这是他特意准备的——前世和海宁对答案那天,她因为紧张呛到了水,后来每次见面,他都会提前把水拧开。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清脆的声音带着歉意传来,孟云抬头时,正好撞见海宁低头道歉的样子。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马尾辫梢沾着片梧桐叶,右手抱着一摞试卷,左手紧紧攥着笔袋,指节泛白。

孟云起身帮她接过试卷,指尖碰到她的手背,两人同时缩回手。海宁的脸颊瞬间泛起红晕,像被窗外的阳光染透了,她慌忙拉开椅子坐下,笔袋“啪”地掉在地上,文具撒了一地。

“我来捡。”孟云弯腰时,看见她的帆布鞋鞋跟磨平了一块,鞋边还沾着泥土——应该是从家里步行过来的,她家住在老城区,到图书馆要走四十分钟。

他捡起一支笔,笔杆上刻着小小的“宁”字,笔尖有些磨损,却被擦拭得锃亮。这是海宁的钢笔,前世他在她的遗物里见过,那时笔杆已经生了锈,却依然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谢谢。”海宁接过笔,指尖微微颤抖,低头假装整理试卷,耳尖却红得更厉害了。

孟云注意到她的数学试卷上,最后一道附加题旁边画着个小小的问号。他突然想起前世对答案时,自己因为考砸了心情烦躁,没注意到这个细节,后来才知道,海宁也空着那道题,不是不会,是想等他一起讨论。

“你最后一道题……”孟云刚开口,就被海宁打断。

“先对选择填空吧!”她的声音像被风吹动的风铃,带着点慌乱,“我怕记错答案。”

孟云笑了笑,没再追问。他拿出自己的试卷,开始报答案:“第一题A,第二题C……”阳光落在海宁的试卷上,她的睫毛很长,眨眼时在纸页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像蝴蝶振翅。

对到第十题时,海宁突然停住笔,笔尖在“B”选项上反复涂改。“你确定是B吗?”她咬着下唇,“我觉得是D,老师讲过这种题型,应该用排除法……”

孟云看着她认真的样子,突然想起2014年那个冬天,她也是这样咬着下唇,对着儿子的数学题发愁。那时他刚失业,窝在沙发上抽烟,她没说什么,只是把儿子哄睡后,自己在台灯下学到半夜。

“是B。”孟云的声音很肯定,指着题目里的隐藏条件,“这里有个陷阱,二次函数的对称轴是x=1,你看……”他拿起笔,在她的试卷上演算,笔尖偶尔碰到她的手背,两人都会像触电般缩回。

阳光慢慢移动,光斑爬过海宁的发梢,落在她的颈窝。她的后颈有颗小小的痣,像粒埋在皮肤里的朱砂。孟云的呼吸顿了半拍——前世他从没注意过这个细节,直到2016年她住院,他给她擦身时才发现,那时她已经瘦得脱了形。

“对完了。”海宁把试卷推过来,脸上带着释然的笑,“还好,错的不多。”她的总分比孟云低了十二分,但最后一道附加题,两人都空着。

孟云的指尖在空白处轻轻点了点:“为什么空着?”

海宁的手指卷着试卷边缘,声音低了下去:“觉得……没必要写。”她抬起头,眼睛亮得像含着光,“考多少分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想做什么,对吧?”

这句话像块石头投进孟云的心湖,荡起层层涟漪。前世他总以为海宁在乎分数,在乎他有没有出息,直到离婚后才明白,她在乎的从来都是他有没有为自己活过。

“我想报军事院校。”孟云突然说,声音很稳。

海宁愣住了,手里的橡皮“啪”地掉在地上。“军事院校?”她捡橡皮的动作慢了半拍,“你以前不是说想当工程师吗?”

孟云看着她眼里的惊讶,想起前世填报志愿时,他听从白云龙的建议报了土木工程,海宁在旁边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你想清楚就好”。后来他才知道,她偷偷查过军事院校的分数线,把招生简章藏在他的课本里。

“想清楚了。”孟云的指尖划过桌面上的水洼,晕开一片涟漪,“我想试试不一样的路。”

海宁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挺好的,部队能锻炼人。”她从笔袋里拿出一张便签,写下一串号码,“这是我家的座机,出成绩了告诉我一声。”

便签纸是粉色的,边缘画着小太阳,和她的人一样,总带着点温暖的光。孟云接过便签,指尖触到她残留的温度,突然想起前世这张便签被他揉成一团,扔在网吧的垃圾桶里,后来翻遍了垃圾堆也没找到。

“对了,”海宁收拾东西时,突然想起什么,“昨天考试结束,我好像看见白云龙在考场外,他跟你说话了吗?”

孟云的动作顿了一下,指尖的水洼在便签上晕出小小的印记。“没有。”他不动声色地把便签叠好,放进衬衫口袋,“可能看错了吧。”

他注意到海宁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像藏着什么心事。前世他从没追问过,现在才意识到,海宁的父亲也是工厂的老职工,或许她比他更早察觉到白云龙的不对劲。

“那我先走了。”海宁背起书包,走到门口时回头笑了笑,“孟云,加油。”

阳光穿过窗户,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像条温暖的路。孟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才缓缓摊开手心——刚才捡橡皮时,他无意间触到她的笔袋,里面有个硬硬的东西,形状像枚徽章。

他摸了摸胸口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海宁一定知道些什么,只是现在还不能说。而白云龙出现在考场外,绝不是巧合,他像条毒蛇,已经开始盯着自己这块“肥肉”了。

自习区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翻书声和低语声交织成嘈杂的网。孟云收拾好试卷,起身时碰倒了矿泉水瓶,水流在桌面上漫延,浸湿了数学试卷的空白处,晕出淡淡的墨痕。

他突然想起海宁说的话:“考多少分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想做什么。”

是啊,重要的不是过去的分数,而是未来的方向。他朝着图书馆门口走去,阳光在地面上投下他的影子,坚定而笔直。口袋里的便签纸被体温焐热,像揣着颗小小的太阳。

走到楼下时,他看见白云龙的黑色轿车停在路边,车窗摇下,露出他那张挂着虚伪笑容的脸。孟云的脚步没停,目光直视前方,指尖在眉骨上轻轻划过——这是他无声的宣战。

阳光正好,风穿过梧桐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为新生的命运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