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工厂档案室的木门虚掩着,门轴发出“吱呀”的呻吟,像老人咳嗽。孟云贴着墙根挪过去,指尖抚过门框上的积灰——厚度刚好能留下清晰的指印,说明至少三天没人来过。这是他小时候跟着父亲来送文件时记住的细节:档案室的老张师傅每周三下午才来整理资料,今天是周一。

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地面投下长方形的光斑,无数尘埃在光里翻滚。档案柜像沉默的巨人,并排立在墙边,柜顶摆着褪色的锦旗,“先进单位”的金字已经斑驳。孟云记得父亲说过,最里面的铁皮柜锁着工厂的老账本,钥匙由厂长亲自保管——但他更记得,老张师傅总把备用钥匙藏在《工厂志》的书脊里。

他踮脚取下最高层的《工厂志》,硬壳封面在手里沉得发坠。书脊果然有道细缝,指甲抠进去,摸到冰凉的金属片。钥匙只有两厘米长,黄铜质地,表面刻着模糊的“3”字——对应最里面的3号柜。

开锁的瞬间,“咔嗒”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孟云屏住呼吸,侧耳听着走廊的动静,只有窗外的蝉鸣和自己的心跳声。3号柜的抽屉沉得很,拉开时带起一股霉味,混杂着油墨和纸张的气息,像打开了尘封的时光。

最上层的账本是2007年的,红色封皮已经发脆。孟云翻到3月那页,指尖划过“工程款支出”栏,突然停在一行字上:“支付宏远集团材料款,50万元。”旁边用铅笔标注着“白云龙”,字迹潦草,像是临时添上去的。

他的指尖有些发颤。50万在2007年不是小数目,而工厂那年的财报他看过,全年利润才80万。更可疑的是,凭证编号被涂改过,原编号“0317”被划掉,改成了“0371”——这是典型的账目不对应,用来掩盖资金流向。

“咳咳——”

走廊突然传来咳嗽声,孟云几乎是本能地钻进最底层的抽屉。铁皮摩擦着后背,冰凉的触感透过衬衫渗进来,他蜷缩着身体,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是老张师傅?不对,脚步声很重,带着皮鞋跟敲击地面的脆响,更像……白云龙的助理。

抽屉的缝隙里,他看见一双锃亮的黑皮鞋停在3号柜前。一只手拉开抽屉,翻找着什么,纸张翻动的声音刺得他耳膜发痒。“奇怪,上周还在这儿……”助理的声音带着不耐烦,“白总催得紧,找不到老账本怎么平账?”

孟云的心脏猛地收紧。平账?他们果然在做假账。他攥紧手里的账本,指腹硌在坚硬的纸页边缘,直到听见脚步声走远,才敢慢慢探出头。

额角的冷汗滴在账本上,晕开一小片墨迹。他快速翻到2008年5月,果然在“其他支出”栏看到一笔“咨询费”,金额30万,收款人写着“王建军”——这个名字他有印象,是白云龙的远房表哥,常年在外地“做生意”,说白了就是替白云龙洗钱的白手套。

账本的最后一页夹着张便签,是父亲的字迹:“30万支出无凭证,已向厂长反映。”日期是5月28日,距离现在才十天。孟云的眼眶发热,原来父亲早就发现了不对劲,只是人微言轻,没人理会。

他把账本塞进怀里,紧贴着胸口的玉佩,冰凉的玉质隔着布料传来安定的力量。转身时,膝盖撞到档案柜,一本《安全生产手册》掉在地上,封皮裂开,露出里面夹着的照片——是1998年工厂团建的合影,父亲站在后排,搂着年轻的母亲,怀里抱着襁褓中的他,笑得一脸憨直。

孟云捡起照片,指尖抚过父亲的脸。那时父亲的头发还没白,眼角没有皱纹,小臂的肌肉结实得能撑起他整个童年。他突然想起2012年父亲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小宇,别学爸……太窝囊。”原来父亲不是窝囊,是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却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悄悄守护着自己的底线。

档案室的挂钟敲了三下,震落柜顶的一片灰尘。孟云把照片塞进衬衫口袋,快步走向窗口——这里离围墙只有三米,墙外是条窄巷,小时候他常在这里和伙伴们玩弹珠。

翻出围墙时,裤腿被铁丝网勾破了个洞,露出膝盖上的旧疤——是十岁那年帮父亲搬零件时磕的,父亲背着他跑了三里地去医院,汗水浸透了衬衫。现在伤疤周围的皮肤又绷紧了,像在提醒他:有些疼痛是勋章,有些守护需要代价。

巷口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孟云靠着树干喘气,怀里的账本硌得肋骨生疼。他看见工厂大门外,父亲和白云龙正握手道别,父亲的肩膀耷拉着,像被抽走了骨头。白云龙拍了拍父亲的后背,钻进黑色轿车,车窗升起的瞬间,孟云瞥见他嘴角那抹熟悉的、胜券在握的笑。

父亲转身往回走,路过巷口时,脚步顿了一下,目光在孟云藏身的槐树方向扫了一眼。孟云屏住呼吸,看见父亲的右手在口袋里攥了攥,指尖露出半截红色的纸——是合同!他还是签了!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孟云死死咬住嘴唇才没喊出声。他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工厂大门后,那背影比清晨佝偻了更多,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巷子里的风带着热意,吹得槐树叶哗哗响。孟云摸了摸胸口的玉佩,螭纹的鳞片硌着皮肤,像在说:别慌。他掏出账本,阳光照在“50万元”那行字上,墨迹仿佛在发烫。

父亲签了合同,但只要有这本账,就能证明白云龙的资金有问题。军事院校的志愿要填,父亲的合同要推翻,陈建那边也要尽快联系……孟云的指尖在眉骨上反复摩挲,剑眉下的目光越来越亮,像淬了火的钢。

远处传来收废品的铃铛声,叮铃铃,叮铃铃,在闷热的午后荡出清脆的响。孟云把账本裹进衬衫,贴着墙根往巷外走,裤腿的破洞被风灌满,像面小小的旗帜。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白云龙的网织了很多年,要撕破它,得慢慢来,得用比他更韧的耐心,更狠的决心。

路过供销社时,孟云买了包最便宜的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却没点燃。这是前世工头教他的:心里发慌时,叼根烟能稳住神。他望着工厂的方向,烟卷在嘴角慢慢湿润,像在酝酿一场无声的风暴。

口袋里的《工厂志》硌着腰,书脊里的备用钥匙还在,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像枚等待出鞘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