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气氛像被冰镇过,凉得发僵。
母亲炖的排骨汤在桌上冒着热气,油花浮在汤面,映着天花板的灯影晃悠。父亲孟建国没动筷子,只是盯着碗里的米饭,筷子在粒间戳来戳去,把白米饭搅成了烂泥。他的袖口沾着油渍,是工厂的机油味混着廉价白酒的气息,孟云坐在对面,连呼吸都能尝到那股又苦又涩的味道。
“老孟,喝点汤吧。”母亲把汤碗往他面前推了推,瓷碗和桌面碰撞出轻响,“今天厂里……还好吧?”
父亲的肩膀抖了一下,像被汤碗烫到。“嗯,挺好。”他拿起汤勺,却没往嘴里送,眼神飘向窗外——那里晾着孟云的校服,衣角在晚风中轻轻晃,像面犹豫的小旗子。
孟云扒拉着米饭,眼角的余光没离开过父亲的右手。食指第二关节处有圈红痕,是握笔太用力磨的,指甲缝里还嵌着点红色印泥——合同上的签名,用的就是这种廉价印泥,遇水会晕开。
前世他从没注意过这些。那时他只怨父亲糊涂,怨他被白云龙的花言巧语骗了,却没看见父亲夜里躲在阳台抽烟,烟头扔了一地;没看见母亲偷偷翻他的公文包,对着那张合同抹眼泪;更没看见父亲在签名时,笔尖在纸上悬了多久,才落下那颤抖的一笔。
“爸,”孟云放下筷子,抽了张纸巾擦嘴,“今天去厂里,看见档案室的老张师傅了,他说你帮他修好了打字机?”
父亲的动作顿了顿,汤勺在碗里划出半圈涟漪。“嗯,小毛病。”他的声音含糊,眼神却亮了一瞬——那是他为数不多能在儿子面前挺直腰杆的时刻,父亲的手艺在厂里是出了名的好,谁家的收音机、电风扇坏了,都爱找他修。
“老张师傅还说,”孟云拿起一个排骨,慢悠悠地啃着,“厂里的老账本有点问题,好像有笔五十万的款子对不上。”
“咳咳!”父亲猛地呛了一下,排骨汤溅在衬衫上,留下片黄渍。他慌忙拿起纸巾去擦,手却抖得厉害,“小孩子家别瞎打听厂里的事,好好学习……”
“我报了军事院校。”孟云突然打断他,声音很稳,“志愿表明天就要交了。”
母亲手里的汤勺“当啷”掉在桌上,眼神在父子俩之间来回转。“军事院校?”她的声音发颤,“那地方多苦啊,离家又远……”
“妈,”孟云握住母亲的手,她的掌心全是薄茧,是常年洗衣做饭磨的,“部队管吃管住,还发津贴,能给家里省钱。”他看向父亲,目光直直撞进他躲闪的眼里,“而且,部队里没人能强迫谁签不想签的合同。”
父亲的脸“唰”地白了,像被抽走了血色。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响:“我去洗澡!”转身时,孟云看见他后颈的肌肉绷得像块石头。
母亲叹了口气,收拾着桌上的狼藉:“你爸也是为了你好,他总说……总说没让你过上好日子。”她的声音低下去,“今天他回来时,口袋里揣着个信封,里面有五千块,说是白总给的‘辛苦费’。”
孟云的心沉了下去。五千块,是父亲两个月的工资,白云龙用这点钱,就想买走父亲的良知和全家的安稳。他想起前世父亲拿着这笔钱给小宇买了台学习机,自己却啃了半个月的咸菜,最后还是把钱赔进了无底洞。
夜深了,父亲房间的灯还亮着。孟云躺在床上,听着隔壁传来的翻书声——父亲在看他的高考志愿指南。月光透过窗帘缝照进来,在墙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像根绷紧的弦。
他悄悄起身,摸到父亲的公文包。白天在工厂没来得及细看,现在借着月光,他翻到了那份签好的合同。甲方是宏远集团,乙方是孟建国,条款和他在档案室看到的一致,只是在“连带责任”那栏,父亲的签名歪歪扭扭,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道未愈合的伤口。
合同背面,有父亲用铅笔写的小字:“小宇的大学……”后面的字被涂掉了,只剩下模糊的墨痕,像没说出口的愧疚。
孟云的指尖抚过那行字,喉咙发紧。他掏出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微弱的光,调到拍照模式,对着合同一页页拍下来。闪光灯被他用手帕捂住,只透出点微光,映在父亲的签名上,那颤抖的笔画仿佛在发光。
拍完最后一页,他把合同放回原位,公文包的锁扣“咔嗒”一声轻响。转身时,看见父亲房间的灯灭了,门缝里的光消失的瞬间,他听见一声压抑的叹息,像块石头砸进深潭。
回到房间,孟云把照片加密存进手机,密码是母亲的生日。他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落在军事院校的招生简章上,“服从分配”四个字被他用红笔圈了出来。前世他总想着安稳,结果被安稳拖进了泥潭,这一世,他要选最难走的路,走得比谁都稳。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空气里飘着夜来香的味道。孟云摸了摸胸口的玉佩,冰凉的玉质贴着皮肤,像父亲沉默的目光。他知道,父亲的合同不是不能推翻,只要找到白云龙资金链的漏洞,只要他能在部队站稳脚跟,总有一天能把父亲从那张网里拉出来。
台灯的光晕里,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眉骨处的线条在光线下格外清晰,像把藏在温和外表下的刀。手机屏幕暗下去前,他最后看了眼相册里的合同照片,父亲那歪扭的签名旁边,白云龙的名字签得龙飞凤舞,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
孟云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比狠?他接得住。毕竟,他是从二十年的地狱里爬回来的人,见过的黑暗,比白云龙藏在笑容里的算计,深得多。
夜风吹动窗帘,带着一丝凉意。孟云关掉台灯,房间陷入黑暗,只有胸口的玉佩,在月光下泛着极淡的、温润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