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天工初鸣开元二十九年的长安,春阳刚漫过西市的坊墙,便被一阵震耳的锻打声撞得粉碎。西市最北的通轨坊里,裴氏锻坊的黑旗在晨雾中猎猎作响,旗上 “精铁” 二字被熏得发黑,倒比周围绸缎铺的锦绣更显扎实。坊门内,三十丈见方的院子里,十二座火炉排成两列,炉口喷出的橘红火舌舔着青灰色的天,将满地铁屑映得像撒了一地碎金。“咚 —— 咚 —— 咚 ——”不同于别家锻坊的人工挥锤,裴氏坊中央架着个怪东西:丈高的木架支着横梁,梁头悬着半人高的铁锤头,锤头下的水槽连着后院的暗渠,水流一冲,木轮吱呀转动,锤头便带着风声砸下,力道匀得像庙里的晨钟。铁砧旁站着个少年,青布短打被汗水浸得发深,露出的胳膊肌肉线条分明,却不似寻常铁匠那般虬结。他左手持钳,夹着尺半长的钢坯,右手握小锤,眼神死死盯着砧上红得发亮的铁。水力大锤每落一次,他手腕便极快地一抖,小锤在钢坯侧面轻点,像是在给火里的铁骨正骨。这少年便是裴琰,裴氏锻坊的少主人,刚满十八。“少郎,火候过了!” 墙角的老匠师王伯拄着铁钳喊,他脸上的皱纹里嵌满铁灰,说话时总带着点火星子似的沙哑,“官营坊里的老规矩,百炼钢要‘冷三分,热七分’,你这都快烧透了!”裴琰头也没抬,钳着钢坯往水槽里一浸。“嗤 ——” 白汽猛地炸开,裹着一股刺鼻的铁腥气冲上房梁。他盯着水里翻腾的钢坯,声音被水汽泡得发闷:“王伯,官营坊的规矩是给军需造的,他们要的是‘快’,咱们裴家要的是‘韧’。”水渐渐清了,钢坯露出银亮的底色,表面浮着一层细密的云纹,像揉进了月光。裴琰夹起钢坯,用小锤敲了敲,声音清越得像玉磬,而非铁器的沉闷。王伯眯眼瞧着,没再反驳。他在裴家锻坊待了四十年,从裴琰的祖父起,这家人就总爱跟 “规矩” 较劲。官营的军器监造刀,讲究 “三十炼” 便交货,裴家偏要炼到 “五十炼”;官营用炭火烧铁,裴家非要寻终南山的硬木烧成白炭,说火力匀;如今更离谱,裴琰竟捣鼓出个 “水力锻锤”,说是 “省人力,匀力道”,把三个壮汉的活计全抢了。“少郎,这水力锤虽好,可别传出去。” 王伯往坊门外瞥了眼,压低声音,“上回京兆府的人来查,说民营锻坊不许用‘官式器械’,这锤看着太像军器监的玩意儿了。”裴琰正用细砂纸打磨刀身,闻言只淡淡 “嗯” 了一声。他指尖划过刀刃,那里的寒光比晨露更锐,却在最锋利处留了半分圆钝 —— 这是他琢磨了半年的 “护刃” 手法,怕操刀人用力过猛伤了自己。对他来说,锻刀是手艺,是道理,至于官府查什么、禁什么,远不如铁水里的纹路重要。正说着,坊外传来马蹄声,不是寻常客商的杂沓,倒像有规矩的队伍。王伯脸色一紧:“是官差?”裴琰放下刀,擦了擦手。他身量尚带少年的单薄,眉眼却像淬过火的钢,清俊里透着股执拗。“怕什么,咱们交税合规,造的是民用刀具。”话音未落,四个穿着绯色袍服的兵卒已站在坊门口,腰间横刀的吞口镶着铜饰,是兵部的人。为首那人年约四十,面容方正,目光扫过院子里的水力锻锤时,眉峰微挑。“裴九章在吗?” 那人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气。“家父外出采铁,在下裴琰,是这里的主事。” 裴琰上前一步,不卑不亢。那人打量他片刻,忽然笑了:“你便是裴九章的小儿子?去年军器监的老周跟我说,裴家有个少年能把横刀炼出‘云纹’,我还不信。” 他指了指铁砧上那把刀,“这是你刚造的?”裴琰点头,递过刀。那人接刀的手法极稳,三指扣住刀鞘,拇指一推,“噌” 地一声,半尺刀刃出鞘,映得他眼底一片冷光。“好刀!” 那人赞了声,手腕轻抖,刀身在晨光里划出弧线,竟带起细碎的风鸣。他又用指甲在刀背刮了下,听着那几乎听不见的 “沙沙” 声,目光亮了:“五十炼?不对,是‘冷锻热淬’结合的法子!”裴琰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寻常官员只看刀刃利不利,这人竟能认出淬火手法。“在下兵部武库令李适之。” 那人收刀入鞘,递还裴琰,“奉令巡查西市锻坊,看看有没有合用的手艺能入军器监。你这刀,比官营坊里的货色强三成。”王伯在旁听得心惊,兵部的武库令亲自来夸,这是天大的体面。他正要替裴琰谢恩,却听裴琰问道:“李大人觉得,强在哪里?”李适之一怔,随即失笑:“少年人倒直接。强在‘匀’—— 刀刃的钢性从头到尾一致,不会像寻常刀那样,砍硬东西时后半截先崩。还有这护手,弧度刚好护住虎口,是用心了。”“大人懂刀。” 裴琰脸上终于露出点真切的笑意,“其实还能更好。” 他走到墙角,翻出一卷图纸,“我试过用羊角木做刀柄,防滑,还能吸震,只是成本太高,没敢多造。”李适之接过图纸,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最后拍着裴琰的肩:“好小子!军器监里那些老顽固,造了一辈子刀,还没你想得细。跟我去军器监如何?给你个‘试造郎’的职衔,专管改进兵器,俸禄是你这锻坊的三倍。”王伯在旁急得直拽裴琰的衣角,这是多少匠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可裴琰摇了摇头:“谢大人好意,只是我怕去了军器监,反倒造不出好东西。”“哦?” 李适之来了兴致,“为何?”“军器监有规矩,刀要三寸宽、三尺长,炼三十次就得交货。” 裴琰指了指水力锻锤,“我这锤要调三天才能找到最匀的力道,军器监肯等吗?” 他又拿起那卷被压在底下的图纸,上面画着些奇奇怪怪的木架,“我现在更想琢磨这个 —— 改进投石机的支架,让它能转得更快些。”李适之看了眼图纸,上面的线条歪歪扭扭,却透着股巧劲。他忽然明白过来,这少年不是不想当官,是眼里只有 “手艺”,容不下别的。“也罢。” 李适之叹了口气,从袖中摸出块铜牌,“这是我的令牌,你若改了主意,随时去军器监找我。还有,” 他指了指水力锻锤,“这东西确实扎眼,最好加个木罩子,别让人看着像军器。”裴琰接过令牌,拱手道谢。李适之带着人走了,马蹄声渐远,王伯才松了口气:“少郎,你怎么把这等机会推了?入了军器监,咱家锻坊就能挂上‘御造’的牌子了!”“挂那牌子,就得按他们的规矩炼刀。” 裴琰把令牌随手放在案上,又拿起砂纸,“五十炼的刀,他们要三十炼的价,造出来的是废品。”王伯还想劝,却见裴琰已重新埋头打磨刀身,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竟比刀刃的寒光更亮。他忽然想起裴九章常说的话:“我这小儿子,是铁托生的,眼里只有铁水,没有功名。”日头爬到中天时,裴九章回来了。他比裴琰高大些,背微驼,像是被多年的铁砧压弯的。一进坊门,他就瞧见了案上的铜牌,脸色沉了沉:“兵部的人来了?”“是武库令李大人,想邀我去军器监。” 裴琰抬头,“我拒了。”裴九章 “嗯” 了声,没说好坏,只从怀里掏出张纸条:“东宫那边来的单子,要造十张‘神臂弩’的配件,说要得急。”裴琰接过纸条,眉头皱起:“神臂弩是军器监的制式,东宫要这个做什么?”“不该问的别问。” 裴九章打断他,声音有些沙哑,“按单子做,用料要好,别出差错。” 他瞥了眼那把云纹刀,又道,“刚才李适之夸你了?”“夸刀好。”“刀好没用。” 裴九章叹了口气,走到水力锻锤旁,手指轻轻敲着木架,“这锤再好用,也敲不过官场上的弯弯绕。琰儿,你记住,咱们是锻铁的,不是玩火的,有些东西,碰不得。”裴琰没应声,他正盯着神臂弩的配件图纸,手指在纸上游走,盘算着如何让弩弦更耐用。父亲的话像风过水面,虽留了涟漪,却没搅乱他心里的纹路 —— 对他来说,神臂弩的结构,远比东宫要它做什么重要。暮色降临时,锻坊的火渐渐熄了。裴琰把那把云纹刀挂在墙上,旁边是他画了一半的投石机图纸。窗外,长安西市的灯笼次第亮起,像散落的星火,映得刀身的云纹忽明忽暗,竟有几分,竟有几分像将起的狼烟。他不知道,这把凝聚了他所有巧思的横刀,会在五年后成为诬陷他家的 “罪证”;也不知道,父亲反复叮嘱的 “碰不得的东西”,已顺着那十张神臂弩的配件单子,悄无声息地缠上了裴家的门。此刻他眼里,只有图纸上的线条,和铁水里尚未成形的纹路。
第二节:商路明珠西市的晨雾还没散尽时,沈蘅已站在 “锦绣阁” 的二楼窗前。她一身月白襦裙,外罩件石青披风,裙角绣着几枝暗金线的江南水纹,既不张扬,又难掩料子的考究。楼下的人声像潮水般涌上来,夹杂着胡商的吆喝、驼铃的叮当,还有绸缎摩擦的窸窣声 —— 这是长安西市独有的晨曲,比江南水乡的橹声更嘈杂,却也更鲜活。“小姐,陇右道的张司马那边回话了,说午时在曲江池的画舫上见。” 贴身侍女晚晴捧着个描金漆盒进来,里面放着两匹蜀锦,一匹是雨过天青,一匹是海棠红,都是沈蘅特意带来的 “敲门砖”。沈蘅指尖划过蜀锦的纹路,那里的织法是沈家独有的 “三梭并织”,在江南能换十亩良田,到了长安,却只是打通关节的寻常物件。“知道了。” 她声音清润,带着江南口音的软,却又透着股不容置疑的稳,“让管事把那批湖州绉纱送到崇业坊的王记布庄,告诉王掌柜,按咱们说好的价,先赊三成,月底用扬州的新茶抵。”晚晴应着退下,心里却暗叹自家小姐的胆识。沈家虽是江南首富,可沈蘅这次带商队入长安,只带了三十个护卫,却敢把价值万贯的绸缎赊出去。可她知道,小姐这是在织一张网 —— 王记布庄背后是京兆府的小吏,张司马的姑母是宫中的尚宫,而那些看似不相干的胡商,说不定转个弯就能搭上回纥的使者。沈蘅推开窗,西市的全貌尽收眼底。东边是 “金市”,胡商们支着毡帐,卖着波斯的香料、突厥的狼牙、吐蕃的玉石;西边是 “绢市”,南北的绸缎、蜀地的锦、江南的绫罗堆得像小山;中间的 “食肆街” 飘着胡饼的香气,穿绿袍的小吏和戴帷帽的仕女挤在一起,等着刚出炉的蒸饼。她目光扫过街角的 “鸿胪寺驿馆”,那里门口总停着几匹快马,驿卒们抱着竹筒进进出出。沈蘅知道,那些竹筒里装的不只是公文,还有各地的商情 —— 哪里的粮价涨了,哪里的关卡严了,甚至哪个官员要升迁了,都能从驿卒的只言片语里听出端倪。这便是长安,连空气里都飘着消息,就看你会不会抓。“小姐,要不要去看看胡商的珠宝?听说有颗波斯来的夜明珠,能照见人影呢。” 账房先生老周进来请示,他跟着沈家走了三十年商路,头发都白了,却还是第一次来长安。沈蘅摇头:“珠宝是给宫里贵人看的,咱们先把正经事办了。” 她从袖中摸出个小巧的银哨子,吹了声轻响。片刻后,一个穿粗布短打的少年从楼下跑上来,手里捧着个油布包。“东家,您要的东西。” 少年是沈家商队在长安雇的 “眼线”,专在西市打探消息。沈蘅打开油布包,里面是几张纸条,上面用炭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字:“军器监近日在查民间锻坊”“东宫的人买了十匹黑缎”“西市北街的裴氏锻坊,有个水力锤”。她指尖在 “裴氏锻坊” 四个字上顿了顿。来长安前,她就听说过这家锻坊,说他们造的刀能劈开铜钱,却不伤刀身。只是沈家做的是丝绸生意,与铁器无关,她本没放在心上。“这水力锤是什么?” 沈蘅问老周。老周想了想:“听说就是用水力带动的锤子,比人打的匀。前几年军器监试过,没成,没想到民间倒有了。” 他压低声音,“小姐,这种东西怕是惹眼,咱们还是少打听。”沈蘅没说话,把纸条烧了,灰烬用茶水冲了。“午时去曲江池,路过西市北街时,停一下。”午时的阳光正好,沈蘅的马车在西市北街慢慢行着。这里不比绢市繁华,却更有筋骨 —— 铁匠铺的叮当声、铜匠铺的锉刀声、木匠铺的刨木声混在一起,像一首粗粝的歌。“就是那家。” 晚晴掀开车帘一角,指着前面的裴氏锻坊。沈蘅望去,只见坊门紧闭,只留个侧门,门口挂着面黑旗,上面 “精铁” 二子被烟火熏得发黑。与别家锻坊不同的是,这家的烟是直的,不像别家那样忽高忽低,倒像是有什么机关在控着火候。正看着,侧门开了,一个老匠师出来泼水,门内的景象一闪而过 —— 里面竟没有挥锤的铁匠,只有个巨大的木架子在动,吊着个铁锤头,一下一下,敲得极匀,像是有看不见的手在指挥。“停车。” 沈蘅推开车门。晚晴连忙拉住她:“小姐,这样不妥,咱们还要去见张司马呢。”“稍等片刻。” 沈蘅的目光被门内的景象勾住了。她见过江南最巧的织工,能在蚕茧上绣花;也见过波斯的工匠,能把琉璃吹成花瓣;却从没见过这样的打铁法子 —— 不用人力,却比最熟练的铁匠更精准。这时,一个少年从坊里走出来,手里拿着把刚打好的刀,正对着阳光看。他穿着青布短打,裤脚沾着铁屑,可站在那里,却像株刚劲的竹子,眼神专注得像在看一件稀世珍宝,而非杀人的利器。沈蘅认得那种眼神。江南的老织工在看新出的绸缎时,眼里也有这种光 —— 那是对技艺本身的痴迷,无关钱财,无关名利。少年似乎察觉到有人看他,抬头望过来。四目相对,沈蘅竟有些局促,像偷看别人的秘密被撞破。她连忙转过头,却听见那少年 “咦” 了一声,似乎对她的反应有些奇怪。“小姐,走吧。” 晚晴催促道。沈蘅点点头,转身回车里。坐定后,她才发现自己的心跳竟有些快。刚才那少年的眼神,清亮得像江南的春水,却又带着钢铁的冷硬,让她想起父亲说过的话:“真正的好手艺,都带着股傻气,眼里只有活计,没有别的。”马车继续前行,沈蘅掀开窗帘,望着越来越远的裴氏锻坊,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这少年造的刀,若是配上江南最好的刀鞘,会是什么样子?到了曲江池,张司马已在画舫上等着。他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子,看见沈蘅带来的蜀锦,眼睛立刻亮了:“沈小姐果然年轻有为,这蜀锦的成色,比宫里的还好。”沈蘅笑了笑,语气谦卑却不谄媚:“张大人说笑了,不过是些土产。倒是小女有件事想求大人帮忙 —— 家父想在长安开家绸缎庄,手续上还请大人多关照。”张司马捻着胡须,慢悠悠地说:“长安的绸缎庄可不好开,光是京兆府的牌照,就得费不少功夫。” 他话锋一转,“不过嘛,沈小姐要是能帮我寻一匹‘冰纨’,事情就好办多了。”沈蘅心里冷笑。冰纨是江南贡品,寻常人根本见不到,张司马这是狮子大开口。但她脸上依旧笑着:“冰纨难得,不过小女倒知道哪里有更好的 —— 扬州新出的‘水纹绫’,轻如蝉翼,浸在水里能映出人影,比冰纨更适合做夏天的衣裳。”张司马显然没听过这种绫,来了兴致:“哦?真有这般好东西?”“自然。” 沈蘅示意晚晴拿出样品,“这是样品,大人若是喜欢,小女让商队尽快送一批来。”张司马接过水纹绫,对着阳光看了看,果然轻薄透光,上面的水纹像是活的。他哈哈大笑:“沈小姐果然有诚意!牌照的事,包在我身上!”沈蘅知道,这单生意成了。她心里却在想,那少年造的刀,若是用这水纹绫做刀鞘,会是什么样子?离开曲江池时,夕阳已经西斜。沈蘅让马车绕路再经过西市北街,却见裴氏锻坊已经关了门,只有那面黑旗还在晚风中飘着。“晚晴,” 沈蘅忽然说,“明天让账房支五十两银子,去裴氏锻坊订一把刀。”晚晴愣住了:“小姐,咱们买刀做什么?护卫们都有兵器了。”沈蘅望着锻坊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我想看看,能造出那样好刀的人,究竟有多大本事。” 她心里隐隐觉得,这个少年和他的锻坊,或许会比那些官场的关节、商场的利润,更有意思。马车驶离西市,融入长安的暮色里。沈蘅不知道,她这一时兴起的决定,会在日后的乱世里,将她和那个痴迷于铁器的少年,紧紧地连在一起。她更不知道,裴氏锻坊里那个巨大的水力锤,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改变许多人命运的关键。此刻的她,心里想的只是那把刀,和那个眼里只有钢铁的少年。而长安的夜色,正像一张巨大的网,慢慢收紧,将所有的人和事,都网在其中。
第三节:暗流初涌裴氏锻坊的炉火近来总是烧到三更。裴九章把最后一片弩机零件放进淬火槽时,鬓角的汗珠正顺着皱纹往下淌,在满是铁屑的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水槽里的水 “滋滋” 地冒着白汽,将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倒比炉口的火光更显阴晴不定。“爹,这神臂弩的机括太密,销钉得用熟铜才扛得住力道。” 裴琰抱着一卷图纸走进来,鼻尖沾着点墨灰,“我改了三处榫卯,您看这样是不是更省力?”裴九章没接图纸,只从水槽里捞出零件,用细布擦着:“东宫催得紧,按原图样做就好,别乱改。” 他的声音有些发哑,像是被炉火燎过。裴琰愣了愣。父亲从来不是拘泥于图样的人,去年为京兆府造捕盗弓时,两人还为了弓弦的材质争了三天,最后父亲被他说服,用了更耐磨的牛筋混丝线。可这次自打入了七月,父亲就像换了个人,话少了,眉头也总锁着,尤其是提到东宫的差事时,眼神里总藏着些他读不懂的东西。“可原图样的销钉是生铁的,连续发射十次就会松。” 裴琰指着图纸上的细处,“神臂弩射程远,力道大,万一在要紧时候出了岔子……”“没有万一!” 裴九章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随即又意识到失态,放缓了语气,“东宫要的是‘快’,不是‘久’。咱们按吩咐做,别多嘴。” 他把擦好的零件放进木箱,锁扣 “咔嗒” 一声合上,像是把什么话也锁在了里面。裴琰看着父亲转身离去的背影,那背影比往日佝偻了些,脊梁骨像是被无形的东西压着。他低头看图纸上的神臂弩,这东西他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每个零件的尺寸都刻在心里 —— 弩身长三尺七寸,拉力三十石,射程可达三百步,是军中最厉害的远射兵器。可东宫要这东西做什么?太子李亨素来以仁厚闻名,不像会摆弄兵器的人。“少郎,王伯说西边的炭快用完了。” 鲁尔从外面进来,他手里提着个空炭篓,突厥人的高鼻梁上沾着黑灰,倒比寻常汉人更显硬朗。他是裴家的家奴,却从小跟着裴琰一起学打铁,两人更像兄弟。裴琰 “嗯” 了声,心思还在神臂弩上:“让账房去采,要终南山的硬木炭,别用杂木的。”鲁尔应着,却没走,挠了挠头道:“少郎,这几日总觉得有人在坊外转悠,不是买铁的,也不像看热闹的,眼神怪怪的。”裴琰抬起头:“什么样的人?”“说不好,” 鲁尔皱着眉,“穿的是寻常百姓的衣裳,可站着的时候腰杆笔挺,倒像…… 像军里出来的。” 他见裴琰没在意,又补充道,“今早我去倒水,还看见那人跟街角卖胡饼的打听咱们坊里的事,问水力锤是怎么造的。”裴琰这才上心。父亲近来反常,又有陌生人打探,莫不是神臂弩的事惹来了麻烦?他走到窗边,撩起窗帘一角往外看。西市北街的人来来往往,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有牵着骆驼的胡商,还有几个穿着圆领袍的小吏模样的人在闲逛,看不出谁不对劲。“别管了,咱们做咱们的活。” 裴琰放下窗帘,拿起笔在投石机的图纸上画了条斜线,“鲁尔,你看这里,要是把支架改成三角形,是不是更稳当?鲁尔凑过来看,很快被图纸吸引:“这样一来,投石的角度能调得更准?”“不止,” 裴琰眼睛亮起来,手指在图纸上比划,“还能省一半的木料,运输也方便。上次去城外看军队演练,他们的投石机太大,遇上窄路根本过不去……”两人说着说着,就把坊外的陌生人抛到了脑后。对他们来说,铁的纹路、木的结构、力的平衡,才是这世上最实在的东西,远比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麻烦要紧。可他们没看见,街角那卖胡饼的摊子后面,一个身材瘦小的年轻人正低头记账,眼角的余光却时不时瞟向裴氏锻坊的大门。他穿着件半旧的青布衫,袖口磨得发亮,手指却异常白净,与这市井的烟火气格格不入。这人便是鱼朝恩。他奉命来监视裴家已有半月。起初他只当是桩寻常差事 —— 李林甫大人要查东宫的动静,裴家替东宫造弩,自然成了盯梢的目标。可这半月看下来,他倒对那坊里的东西起了兴趣。那水力锤是个新鲜物件,不用人推,不用马拉,只靠水流就能把铁打得那般匀,倒像是个不知累的壮汉。还有那少年裴琰,每天不是在炉边打铁,就是对着图纸写写画画,眼里除了铁和木头,仿佛再容不下别的。“这锤要是用来造军器,一日能出多少刀?” 鱼朝恩在心里盘算。他在宫里待了十年,见惯了权力的门道,知道再好的计谋,也得有实在东西撑着。就像神臂弩,太子有了它,底气便足了三分;李林甫想扳倒太子,自然也得盯着这东西。可更让他在意的是那少年。一个能造出水力锤的人,若是心思不正,或者被有心人利用,那麻烦可就大了。技术这东西,就像水里的鱼,抓得住才有用,抓不住,说不定会反被咬一口。“老板,再要两个胡饼。” 鱼朝恩放下两个铜板,眼睛却没离开裴氏锻坊。他看见裴九章从里面出来,脸色凝重地往东边去了 —— 东边是东宫的方向。鱼朝恩咬了口胡饼,饼里的芝麻硌得牙床生疼。他得赶紧把这事报上去,裴九章的神色不对,怕是有什么变故。至于那个水力锤和裴琰…… 他舔了舔嘴唇,这两样东西,得想办法看紧了才是。傍晚时分,裴九章回来了,手里提着个沉甸甸的锦盒。他把自己关在房里,许久才出来,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像是突然老了好几岁。“爹,东宫的人又来了?” 裴琰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问。裴九章摇了摇头,走到铁砧旁,拿起一把刚打好的匕首,反复摩挲着刀刃:“琰儿,这几日你别出门,就在坊里待着。要是有人来问神臂弩的事,就说还没造好,什么也别多说。”“为什么?” 裴琰不解,“咱们又没做错什么。”“有些事,不是对不对的问题。” 裴九章叹了口气,把匕首放下,“这长安城里,比铁硬的东西多着呢。咱们是铁匠,只配跟铁打交道,别去碰那些碰不得的。” 他看着儿子清澈的眼睛,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把神臂弩的活抓紧,造完了,咱们就歇一阵子。”裴琰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心里像塞了块没烧透的炭,闷得慌。他不懂父亲说的 “比铁硬的东西” 是什么,也不懂为什么造一把弩要这般提心吊胆。他只知道,铁是实在的,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你糊弄它,它就断给你看。可人心呢?权力呢?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比最硬的铁还难琢磨。夜深了,锻坊里的炉火渐渐熄了,只剩下水力锤的木轮还在吱呀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什么。裴琰趴在桌上,借着月光修改投石机的图纸,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窗外,西市的灯笼一个个灭了,只有街角那盏胡商挂的羊角灯还亮着,昏黄的光线下,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往暗处缩了缩,眼睛依旧盯着裴氏锻坊的方向。暗流,已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悄涌动。而沉浸在技术世界里的裴琰,还不知道一场风暴正朝着他和裴家,缓缓袭来。
第四节:玉碎宫倾
天宝五载的秋雨,比往年来得更早,也更冷。裴琰蹲在锻坊后院的梧桐树下,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着投石机的齿轮图谱。雨水打湿了他的青布短打,贴在背上凉飕飕的,可他浑然不觉。这五年,神臂弩的差事早已了结,可父亲脸上的阴霾却从未散去,兄长裴瑾总说 “少郎别只顾着打铁,看看长安城的风向”,他却依旧觉得,铁砧上的火星比朝堂上的风波更实在。“少郎,进去吧,老爷找你。” 鲁尔的声音从雨幕里传来,他手里捧着件蓑衣,突厥人特有的深邃眼窝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裴琰拍了拍身上的泥,跟着鲁尔进了堂屋。裴九章坐在太师椅上,面前摆着一壶冷透的茶,鬓角的白发比去年又多了些。堂屋的气氛很闷,像要打雷前的憋闷。“琰儿,过来。” 裴九章的声音有些沙哑,指了指桌上的一个木盒,“把这个收好,藏在贴身的地方,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拿出来。”裴琰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卷用油布裹着的图纸,不是兵器图谱,倒像是些铁矿分布和水力枢纽的标注。“爹,这是……”“别问。” 裴九章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记住,咱家的手艺,不止在锻炉里,更在这些地方。万一将来……”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万一将来裴家不在了,你得让这些东西活着。”裴琰心里一紧。父亲从未说过这般不吉利的话。他刚要追问,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拍门声,不是寻常访客的节奏,倒像是带着某种威慑力的砸门。“开门!开门!京兆府查案!” 门外的声音粗粝,带着金属碰撞的脆响,显是佩刀的官差。裴九章猛地站起来,脸色瞬间煞白。他一把抓住裴琰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记住爹的话!手艺在人在,千万别认任何罪名!”话音未落,“哐当” 一声,院门被撞开了。十几个穿着黑色公服的官差冲了进来,手里的刀在昏暗的雨幕里闪着冷光。为首的是个面生的队正,三角眼,嘴角撇着,像是谁都欠他钱。“裴九章何在?” 队正的目光扫过堂屋,最后落在裴九章身上,“有人告你私通吐蕃,盗取军械图纸,跟我们走一趟!”“胡说!” 一旁的裴瑾往前一步,他穿着襕衫,本是文弱书生模样,此刻却梗着脖子,“我爹是朝廷钦定的锻匠,怎么可能私通吐蕃?你们有何凭证?”队正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卷纸,“哗啦” 展开:“凭证?这便是!神臂弩的核心图纸,在吐蕃使者的行囊里搜出,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裴氏锻坊制’,你还想抵赖?”裴琰凑过去看,那图纸确实是神臂弩的样式,可落款的字迹歪歪扭扭,绝非父亲的笔体。他刚要分辩,却被裴九章一把拉住。父亲的手在抖,眼神却异常坚定:“我跟你们走。但此事与我儿无关,放他们走。”“放他们走?” 队正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裴家上下,一个都跑不了!搜!给我仔细搜,但凡带铁的、带纸的,全给我抄走!”官差们如狼似虎地冲进各屋,翻箱倒柜的声音、瓷器碎裂的声音、女人的惊叫声混在一起,把裴家百年的体面撕得粉碎。裴琰看见王伯想护着他亲手打造的水力锤图谱,被一个官差一脚踹倒在地,图谱散落一地,被雨水泡成了纸浆。“爹!” 裴琰想去扶父亲,却被两个官差按住。他挣扎着,胸口像被巨石压着,喘不过气。他看着父亲被铁链锁住,看着兄长被官差推搡,看着鲁尔被两个官差按在地上,却死死瞪着那队正,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狼。“带走!” 队正一挥手,裴九章和裴瑾被押了出去。经过裴琰身边时,裴九章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嘱托,有不舍,还有一丝决绝。裴瑾则冲着他低吼:“活下去!”官差们把裴琰也捆了起来,扔进柴房。鲁尔被关在隔壁,时不时传来挣扎和痛骂声,想来是不肯屈服。不知过了多久,柴房的门被推开了,鲁尔踉跄着走进来,脸上带着伤,嘴角却在笑。“少郎,我弄开了。” 鲁尔从怀里掏出根细铁丝,三两下就挑开了裴琰手上的绳索,“刚才打起来,我趁乱打倒了一个官差,偷了钥匙。”裴琰又惊又喜:“你怎么……”“别废话,快跑!” 鲁尔拉起他,往柴房深处走,那里有个不起眼的地窖入口,是以前存放木炭用的,“我刚才听官差说,要把咱们都关进刑部大牢,那地方进去了,就别想活着出来。”裴琰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父亲被押走时的眼神,想起兄长那句 “活下去”,咬了咬牙:“那你呢?一起走!”“我不行。” 鲁尔摇头,脸上的笑容有些苦涩,“我是胡人,跑了更显眼。我去引开他们,你从地窖出去,往南走,去找……” 他顿了顿,似乎在想什么,“去找江南的沈姑娘,去年她来订过刀,说不定能帮你。”裴琰愣住了。他没想到鲁尔会记得沈蘅,更没想到他会为了自己留下。“不行,要走一起走!”“少郎!” 鲁尔猛地抓住他的肩膀,眼神异常严肃,“你忘了老爷的话?手艺在人在!你脑子里的图谱比什么都重要!我一个家奴,死了就死了,可你不能死!” 他把那个装着铁矿图谱的木盒塞进裴琰怀里,“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鲁尔推了裴琰一把,把他推进地窖,然后盖上盖子,又往上面堆了些柴草。裴琰在地窖里听着外面的动静,先是鲁尔故意打翻东西的声音,然后是官差的呵斥声,接着是打斗声,最后是鲁尔被押走的脚步声,以及一句用突厥语喊的话,裴琰听懂了,那是 “活下去,像草原上的狼一样”。地窖里一片漆黑,只有一丝微弱的光从柴草缝隙里透进来。裴琰抱着木盒,身体止不住地发抖。他不是怕黑,是怕失去。父亲被押走了,兄长被押走了,鲁尔为了掩护他也被抓走了,这个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家,转眼间就碎了。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裴琰悄悄推开地窖盖,探出脑袋。锻坊里一片狼藉,火炉被砸塌了,铁砧被推倒了,那台他引以为傲的水力锤,也被拆得七零八落。墙角的胡饼炉还在冒着烟,却再也闻不到往日的香味。他蹑手蹑脚地从地窖里出来,贴着墙根往坊门走。刚到门口,就听见街上传来一阵喧哗,还有人在喊:“裴家大郎在牢里畏罪自尽了!”“自尽” 两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裴琰心上。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门框上。兄长裴瑾,那个总爱教训他 “别只顾着打铁” 的兄长,那个温文尔雅却比谁都护着家的兄长,怎么可能自尽?分明是……裴琰捂住嘴,强忍着没让哭声出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衣襟上,和雨水混在一起,冰凉刺骨。“还愣着干什么?快走!” 一个压低的声音传来,是王伯。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脸上带着伤,手里拿着一件粗布衣服,“换上这个,从后门走,我已经给你备了一匹马,在西边的柳树下等着。”裴琰接过衣服,看着王伯花白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脸,哽咽道:“王伯,你……”“少郎,老奴活不了几年了,不在乎这条命。” 王伯抹了把脸,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你得走,得活着,将来…… 将来给你爹和你哥报仇!”裴琰点点头,换上粗布衣服,跟着王伯从后门出去。外面是条狭窄的巷子,泥泞不堪。王伯指着巷子尽头:“出去就是大街,往南走,别回头!”裴琰最后看了一眼王伯,然后转身跑进巷子。雨还在下,打在脸上生疼。他不敢跑快,怕引起注意,只能低着头,借着屋檐的阴影往前走。快到巷口时,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裴氏锻坊的方向,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夜空。那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他挥洒了无数汗水的地方,此刻却在燃烧,像一块被烈火吞噬的玉。长安的夜色,从来没有这般狰狞过。街边的灯笼在风雨中摇曳,明明灭灭,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巡逻的兵丁提着刀,盔甲上的水珠滴落,砸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的声响。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 —— 咚 ——”,敲得人心里发慌。裴琰咬着牙,不再回头。他攥紧了怀里的木盒,那里面的图谱,还有他脑子里的技艺,是父亲和兄长用命换来的。他不知道前路在哪里,也不知道江南的沈姑娘是否真的能帮他,但他知道,他必须活下去。活下去,像鲁尔说的那样,像草原上的狼一样。活下去,为了那些死去的人,为了那些被烈火吞噬的过往,也为了有朝一日,能让裴家的锻炉,重新燃起烟火。他走出巷口,融入长安的夜色里。身后的火光越来越亮,映照着他踉跄却坚定的背影。雨水冲刷着青石板路,也冲刷着他脚下的血迹 —— 那是刚才不小心被石子划破脚踝留下的,鲜红的血滴在泥泞里,很快就被雨水冲淡,消失不见,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可裴琰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消失。比如仇恨,比如责任,比如那些刻在骨子里的技艺和信念。他一路向南,不敢停留。身后的长安城,在火光和雨声中,渐渐模糊,最终缩成一个巨大的、燃烧的影子,烙印在他的记忆深处,成为他此后漫长人生里,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
第五节:江湖路远秋风卷着黄沙,打在洛阳城的夯土城墙上,发出 “沙沙” 的声响,像无数细针在刮擦铁甲。裴琰蹲在护城河的芦苇丛里,看着城门口盘查的兵卒,喉结忍不住滚动了一下。他身上那件粗布短打已经磨出了破洞,头发用一根麻绳胡乱束着,脸上抹了些泥灰,活脱脱一个逃难的流民。若不是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任谁也想不到这是昔日裴氏锻坊的少主人。“少郎,要不咱绕去南门试试?” 鲁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比裴琰更狼狈,左臂缠着布条,渗出血迹 —— 那是从长安逃出来时,为了夺一匹马被官差砍的。他现在化名 “阿鲁”,对外只说是裴琰的远房表亲。裴琰摇了摇头。自天宝五载秋夜逃出长安,他们已经在官道上辗转了三个月。起初他以为只要离长安远些就安全了,可走到华阴才发现,沿途的驿站都贴着他的画像,画得虽不十分像,“十八岁,擅打铁” 的特征却写得明明白白。亏得鲁尔懂些突厥语,两人混在一群西域商人里才躲过几次盘查。“东门盘查最严,西门次之,南门……” 裴琰望着城门口那些兵卒腰间的横刀,忽然压低声音,“你看他们的刀鞘,是幽州军器监的样式。”鲁尔凑近了些,果然见那些刀鞘上刻着细小的 “幽” 字。他心里一沉:“边军怎么跑到洛阳来了?”“怕不是为了防备安禄山。” 裴琰的声音更轻了。逃亡路上听了太多风声,说范阳节度使安禄山拥兵自重,朝廷虽没明说,却在暗中调兵遣将。工匠,尤其是懂兵器锻造的工匠,自然成了争夺的对象。正说着,城门口突然一阵骚动。几个兵卒正把一个挑着铁匠工具的汉子往囚车里推,汉子挣扎着嘶吼:“我只是个补锅的!我不是铁匠!” 兵卒却不管不顾,抡起鞭子就抽,打得汉子惨叫连连。裴琰的拳头猛地攥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想起父亲被押走时的背影,想起兄长死在狱中的消息,一股血气直往头顶冲。鲁尔赶紧按住他的胳膊,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警示。“走吧,去渡口。” 裴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他知道现在不能冲动,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两人绕到洛水渡口,花了仅有的几个铜板,混上了一艘往幽州去的货船。船上装的是江南的丝绸,船夫是个精瘦的中年人,见他们不像歹人,只多要了两文钱,便让他们在船尾的角落里蜷着。船行得慢,顺流而下,走了整整五日。裴琰白日里装作昏睡,夜里便借着月光在心里默写那些技艺图谱。神臂弩的机括、投石机的支架、水力锤的传动…… 他怕自己忘了,更怕这些东西随着裴家的覆灭而消失。鲁尔看在眼里,心里不是滋味。他总觉得少郎不该是这般模样,他本该在锻坊里挥锤,而不是在这阴暗的船尾藏头露尾。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每晚多守一个时辰,不让任何人靠近裴琰。到了幽州地界,空气里的味道都变了。少了洛阳的脂粉气,多了风沙和铁器的冷硬。官道两旁时常能看到巡逻的边军,盔甲上的铁锈在阳光下闪着暗红的光,像是凝固的血。“听说了吗?范阳军又在抓工匠了,说是要造新式弩机。” 同船的一个货郎压低声音,对着同伴嘀咕,“前几日路过易州,见着囚车里全是铁匠、木匠,哭喊声能传三里地。”“可不是嘛,” 另一个货郎叹道,“这年头,有手艺反倒成了祸事。我表兄是个木匠,就因为会做车轮,被强征去营里,到现在没个音讯。”裴琰的心沉了下去。他原想在幽州找个僻静地方落脚,看来是难了。船到幽州城,两人不敢进城,就在城外的流民窟里找了个破庙落脚。这里聚集着各色人等,有逃荒的农民,有退伍的老兵,还有像他们一样躲避官府的人。晚上冷,大家挤在一起取暖,鼾声、咳嗽声、孩子的哭闹声混在一起,像一首悲凉的曲子。为了糊口,鲁尔去码头扛活,裴琰则帮人修补些农具。他不敢用真本事,只求能换个馒头。可即便这样,麻烦还是找上了门。那日他正在修补一把断了的锄头,用的是最普通的锻接手法,却被一个路过的小吏注意到了。那小吏穿着件半旧的绿袍,三角眼,看人时总带着几分审视。“你这手法,不像寻常庄稼汉。” 小吏蹲下身,看着裴琰手里的锄头,“哪学的?”裴琰心里一紧,脸上却装作憨厚:“回官爷,家传的,就会这点皮毛,混口饭吃。”小吏 “哼” 了一声,拿起锄头看了看,忽然冷笑:“皮毛?这接口处的火候,比官营作坊里的匠人都匀。跟我走一趟,去官营作坊做事,有你一口饭吃。”裴琰想拒绝,可看到小吏腰间的刀,把话又咽了回去。他知道,这种时候拒绝,只会招来更大的麻烦。鲁尔闻讯赶来时,裴琰正被小吏往作坊带。他刚想冲上去,却被裴琰用眼神制止了。“阿鲁,我去去就回,你在庙里等着。” 裴琰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鲁尔咬了咬牙,终究还是没动。他知道少郎的意思,在这里动手,只会死得更快。幽州的官营作坊比裴家的锻坊大十倍,却杂乱得多。十几个铁匠铺连在一起,炉火日夜不熄,把半边天都熏黑了。工匠们大多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像被抽去了魂魄的木偶。小吏把裴琰交给一个姓周的监工,周监工是个矮胖子,脸上堆着横肉,看人的眼神像在估量牲口的斤两。“刘吏员推荐的人?” 他捏了捏裴琰的胳膊,“看着倒有几分力气,会打什么?”“回监工,只会些粗活,修补农具还行。” 裴琰低着头,尽量让自己显得平庸。周监工 “嗤” 了一声:“官营作坊里哪有农具给你修?去,跟老张头学打箭簇,要是三天内出不了活,就给我滚去挖铁矿!”裴琰被分到了箭簇坊,跟着一个叫老张头的老工匠学打箭簇。老张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左手缺了两根手指,据说是被火药炸的。他教得很简单,只说 “把铁烧红,打成三角形就行”,至于淬火、打磨,提都不提。裴琰看着那些粗糙的箭簇,心里直皱眉。这种箭簇用不了几次就会崩口,远不如他家造的耐用。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按老张头的吩咐做,做得又慢又差,只求不引人注目。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渐渐摸清了作坊的规矩。这里的工匠分两种,一种是 “在编” 的,多是本地人,每月有微薄的俸禄;另一种是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渐渐摸清了作坊的规矩。这里的工匠分两种,一种是 “在编” 的,多是本地人,每月有微薄的俸禄;另一种是 “役工”,就是像他这样被强征来的,没俸禄,只管饭,还随时可能被送去更苦的地方。他还发现,作坊里的浪费惊人。好好的钢材被随意丢弃,烧火的木炭一半用来取暖,监工们只顾着克扣物料,根本不管工匠的死活。有一次,一个役工因为没力气,没完成当日的箭簇数量,被周监工活活打死,尸体就扔在作坊后面的乱葬岗,连块裹尸布都没有。裴琰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他想起父亲说的 “手艺在人在”,可在这里,手艺只是活命的工具,甚至可能招来杀身之祸。这天,他正在清理废料,忽然看到角落里扔着一把曲辕犁,犁头已经锈得不成样子,犁杆也断了。他心里一动。这种曲辕犁是江南传来的新式农具,比老式的直辕犁省力,可在幽州却很少见,大概是不适合北方的土壤。他捡起犁头,摩挲着上面的锈迹,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开始盘算。如果把犁头改得更厚重些,是不是就能适应北方的硬土?如果把犁杆的弧度调整一下,是不是能更省力?“看什么呢?还不快干活!” 一个监工的鞭子抽在他身边的地上,溅起一片尘土。裴琰赶紧放下犁头,继续打他的箭簇。可那把曲辕犁的影子,却总在他脑子里晃。夜里,他躺在作坊的通铺上,听着身边工匠们的鼾声,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那把犁。他想起江南的水田,想起长安西市的繁华,想起父亲说的 “手艺要用来活人”。也许,在这乱世里,造一把好犁,比造一把好刀更重要?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住了。接下来的几天,他趁着休息的间隙,偷偷把那把废弃的曲辕犁拆了,又找了些废料,一点点地修改。他把犁头改成了更适合翻硬土的尖形,把犁杆的弧度调整了半寸,还在犁底加了块小铁板,减少摩擦。改好那天,他趁着清晨没人,偷偷把犁拿到作坊后面的空地上试了试。一犁下去,果然比原来省力得多,翻起的土块也更均匀。“这是什么?” 一个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裴琰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那个推荐他来的刘姓小吏。他手里拿着一个账本,显然是路过。“回官爷,就是…… 就是把旧犁改了改。” 裴琰有些紧张。刘吏员走过来,饶有兴致地看着那把犁:“改了改?我看你这一改,比原来好用多了。” 他亲自试了试,眼睛顿时亮了,“好小子,有两下子!这犁要是推广开,咱们幽州的粮食收成至少能增两成!”他拍了拍裴琰的肩膀:“你叫什么名字?我向上面举荐你,专门负责改良农具如何?”裴琰刚想拒绝,却又停住了。改良农具,既能活命,又能帮到这些受苦的农民,似乎…… 也不是坏事。他犹豫了一下,报上了自己的化名:“小人姓石,名琰。”“石琰?” 刘吏员念叨了一句,“好,从今天起,你就不用打箭簇了,专门负责改良农具,我给你找个单独的角落,需要什么材料尽管说!”刘吏员兴冲冲地走了,大概是去报功了。裴琰看着那把改良后的曲辕犁,心里五味杂陈。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以这种方式,在这官营作坊里暂时安了身。日子似乎好过了些。刘吏员果然给了他一个单独的角落,还调拨了些材料。他又改良了几种农具,都很实用,渐渐在作坊里有了些名气,大家都叫他 “石匠”。周监工虽然还是横眉竖眼,却也不再随意打骂他了。鲁尔来看过他几次,见他安好,也松了口气。只是每次来,都会带来些坏消息:哪里的工匠又被强征了,哪里的作坊因为造不出合用的兵器被查封了。这日傍晚,鲁尔又偷偷来了,塞给他一个油纸包。裴琰打开一看,里面是几个白面馒头,还有一小袋碎银子。“这是哪来的?” 裴琰愣住了。他们俩的钱早就花光了,鲁尔在码头扛活也只能换些粗粮。“是一个江南来的货郎给我的,” 鲁尔压低声音,“他说,是一位姓沈的姑娘让他转交的,还说…… 还说有句话带给你。”“姓沈的姑娘?” 裴琰心里一动,想起了长安西市那个穿着月白襦裙的女子,想起了她看水力锤时那双清亮的眼睛。“她说,” 鲁尔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复述,“乱世将至,技可活人,亦可杀人。”“技可活人,亦可杀人……” 裴琰喃喃自语,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他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他一直以为技术是中立的,是纯粹的,可经历了家破人亡,目睹了工匠的惨状,他才明白,技术从来都离不开人心和时势。他看着手里的白面馒头,看着那袋碎银子,忽然明白了沈蘅的意思。她不仅是在接济他,更是在点醒他 —— 手艺可以用来活命,也可以用来杀人,关键在于使用者的选择。夜色渐浓,幽州城的轮廓在暮色中变得模糊。远处传来军营的号角声,悠长而苍凉,像在预示着什么。裴琰握紧了手里的银子,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念头。他不能一直躲在这官营作坊里,他要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用自己的手艺做些什么。至于做什么,他还没想好。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只懂锻铁的裴家少郎了。江湖路远,前路茫茫,但他的心里,却有什么东西,像被点燃的火星,开始悄悄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