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一节:南渡长江

睢阳的秋意比往年更烈,城头的角声被风撕得粉碎,像无数亡魂在呜咽。裴琰站在垛口边,望着城外渐稀的叛军营帐,指节在粗糙的城砖上磨出红痕。他身上的铠甲沾着干涸的血渍,左肋的箭伤还在隐隐作痛 —— 那是前日叛军偷袭时留下的,箭头虽已拔出,伤口却总在阴雨天里抽痛,像在提醒他这场守城战的惨烈。“石兄,许将军请你过去一趟。” 苏文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捧着一卷刚誊抄好的《守城器械图》,墨迹未干,纸页边缘却已被风吹得卷起。这几个月,他的手不再只握笔杆,偶尔也会拿起石块帮着堵缺口,指关节磨出了厚厚的茧,倒添了几分硬朗气。裴琰转过身,目光扫过苏文远怀里的图纸。上面详细画着破甲箭的改良版、投石机的防风装置,甚至还有用硝石和硫磺制作 “烟幕弹” 的法子 —— 那是他夜里对着张巡送来的残卷琢磨出来的,本想留着应对叛军的云梯,却没料到睢阳的局势会先迎来转机。“许将军说,叛军主力似有回撤之意,或许…… 能喘口气了。” 苏文远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雀跃。连日来的血战让每个人都紧绷着神经,乍闻喘息之机,竟像是听到了什么天书。裴琰没说话,跟着苏文远往府衙走。沿途的伤兵靠着墙根晒太阳,有的断了胳膊,有的瞎了眼睛,却都在低声说着什么,脸上竟有了几分火气。一个缺了门牙的小兵正拿着支破甲箭比划:“就是这玩意儿,昨天一箭射穿了三个胡人的皮甲!石匠师傅的手艺,神了!”裴琰的脚步顿了顿。他造过杀人的刀,也造过守城的弩,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手艺与这么多人的性命连在一起。这种感觉很沉,像灌满了铅的箭囊,压在肩头,也压在心上。府衙里,许远正对着地图出神,案上的油灯芯爆出个火星,映得他鬓边的白发忽明忽暗。见裴琰进来,他放下手里的狼毫,指了指地图上的 “江南” 二字:“张巡那边传来消息,安禄山在洛阳称帝了。这乱世,怕是还要熬些年头。”裴琰的心沉了沉。他知道许远要说什么。睢阳虽暂时稳住,却像怒海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叛军势大,唐军兵力分散,若想长久守住江淮,必须有稳固的后方支援 —— 粮食、药材、兵器,还有最重要的,能把这些东西送过来的人。“你想去江南找沈蘅,我知道。” 许远叹了口气,从袖中摸出块令牌,上面刻着 “睢阳防御使” 的字样,“这是我的令牌,沿途州府见了,会给你方便。鲁尔和苏先生,也跟你一起去。”裴琰接过令牌,入手冰凉。他本想开口推辞,说自己留下也能多造些兵器,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低低的一声 “多谢”。他知道,这不是临阵脱逃。去江南,找到沈蘅,打通商路,为睢阳争取更多支援,这是比守城更长远的仗。三日后清晨,天还没亮,裴琰三人就借着薄雾出了城。没有送别,没有号角,只有许远悄悄派来的两个老兵,护送他们到了渡口。小船推开晨雾,往南驶去,睢阳的城楼渐渐缩成模糊的影子,像块被血浸透的石头,沉在水天尽头。“少郎,咱们真的能找到那个沈姑娘吗?” 鲁尔蹲在船头,用布擦拭着那把陪他闯过无数难关的短刀,刀刃上的缺口记录着每一场厮杀。他对 “沈蘅” 这个名字很陌生,只从裴琰偶尔的提及中,知道那是个在长安见过的江南女子,手里有能通天的商路。裴琰望着船尾搅起的涟漪,沉默了片刻:“她会帮我们的。” 他想起长安西市的那个午后,沈蘅站在水力锤旁,眼神清亮,像能看透铁水里的纹路。那样的女子,不会在乱世里只守着绸缎庄过活。苏文远在一旁铺开纸笔,借着晨光记录着什么。他的本子上早已不只有器械图,还记满了沿途的见闻:雍丘的箭雨、睢阳的血、流民的哭嚎,还有裴琰偶尔说的话 ——“铁能杀人,也能养人”“图纸烧了没关系,记在心里的,烧不掉”。船行得慢,走了半月才到淮河岸边。这里比睢阳更显荒凉,官道两旁的树木被砍得光秃秃的,露出白森森的茬口,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手。渡口挤满了流民,男女老少,拖家带口,怀里揣着仅有的干粮,眼神里满是惶恐。“听说了吗?前面的渡口被叛军占了,过一次江要一两银子!” 一个背着孩子的妇人抹着眼泪,声音嘶哑,“我们哪有银子啊…… 这淮河,就是天堑,过不去了……”裴琰的心揪紧了。他让鲁尔去打探,回来的消息更让人揪心:叛军在南岸设了关卡,不仅勒索钱财,还强抓壮丁,稍有反抗就是一刀。昨天夜里,有十几户人家想趁夜色偷渡,被叛军发现,全杀了,尸体就扔在江里,顺着水流漂了下来,引得鱼群在水面翻涌,腥气冲天。“不能等了。” 裴琰咬了咬牙,目光落在鲁尔腰间的火折子上。那是他前几日闲来无事改良的玩意儿 —— 在火折子的芯里混了些硫磺和干燥的艾草,点燃后不会立刻烧旺,而是先冒出青烟,过一炷香的功夫才会窜出火苗,他当时只是觉得有趣,没曾想竟有了用场。“少郎想干什么?” 鲁尔看出了他眼神里的决绝,握紧了刀。裴琰没直接回答,而是从包袱里翻出几块碎铁,用随身携带的小锤敲打成薄片,又让苏文远撕了几张纸,卷成细筒。“鲁尔,你去跟那些看着面善的流民说,今夜三更,咱们一起过江。”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告诉他们,别怕,有法子。”鲁尔虽不明所以,却还是点了点头,转身混入流民中。苏文远看着裴琰手里的铁片和纸筒,忽然明白了什么,脸色一白:“石兄,你要…… 放火?”“不是放火,是引开他们。” 裴琰的手指在火折子上摩挲着,那上面还残留着硫磺的刺鼻味,“叛军怕火,更怕混乱。咱们制造点动静,让他们顾不上渡口,就能趁机把老弱先送过去。”苏文远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拿起笔,在纸上飞快地画着渡口的地形:“南岸有三处帐篷,中间那顶最大,应该是头领的住处。左边的帐篷堆着草料,风一吹就着……”裴琰看着图纸,眼里的光越来越亮。他忽然发现,苏文远不仅会记,更会观察。这乱世,果然能逼着人长出不一样的本事。夜色像浸了墨的棉絮,沉沉压了下来。淮河上的风带着水汽,凉得刺骨。裴琰蹲在北岸的芦苇丛里,看着南岸的灯火,心跳得像擂鼓。鲁尔已经联络好了三十多户流民,大多是老弱妇孺,青壮只有五六个,手里握着的也只是锄头、扁担。“都准备好了?” 裴琰低声问,手里攥着三个改良后的火折子,外面裹着油纸,能防水。鲁尔点头,指了指身后的几个人:“这几个老哥说会水,能撑船。”裴琰深吸一口气,将火折子分给鲁尔和一个看起来最镇定的中年汉子:“记住,点燃后往草料堆那边扔,扔完就跑,别回头。” 他拍了拍中年汉子的肩膀,“能行吗?”汉子黝黑的脸上挤出个笑容,露出两排白牙:“石师傅信得过俺,俺就豁出去了!俺儿子在睢阳当兵,你们护城,俺也能护护这些老的小的!”三更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像死神的脚步。裴琰打了个手势,三人同时点燃火折子,借着芦苇的掩护,悄悄摸向江边的小船。火折子冒出淡淡的青烟,在夜色中几乎看不见,只有凑近了才能闻到那股特殊的硫磺味。小船推开水面,无声地往南岸划去。离岸边还有三丈远时,裴琰低喝一声:“扔!”三个火折子像三颗流星,划过夜空,准确地落在南岸的草料堆旁。做完这一切,他们立刻调转船头,拼命往北岸划。几乎就在他们回到北岸的同时,南岸传来 “轰” 的一声 —— 一炷香的功夫到了,火折子终于引燃了干燥的草料,借着风势,瞬间燃起熊熊大火!“走水了!走水了!” 叛军的惊叫声划破夜空。紧接着,又是两声爆炸 —— 那是裴琰早就埋在草料堆旁的两个 “土雷”,其实就是装满碎石的陶罐,被火一烧,自然炸开,更添了几分混乱。南岸彻底乱了套。叛军们顾不上看守渡口,纷纷提着水桶去救火,喊叫声、咒骂声、女人的尖叫声混在一起,像一锅煮沸的粥。“快!上船!” 裴琰低喝一声,和鲁尔一起,将早就准备好的几艘小船推入水中。流民们也顾不上害怕了,互相搀扶着,往船上爬。老人孩子先上,青壮在后面推船,动作快得惊人。裴琰站在岸边,指挥着大家有序渡江。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南岸的火光,心里却不像预想中那样轻松。这是他第一次将自己的手艺用于 “非兵器” 的用途,可看着那片火海,听着叛军的惨叫,他还是忍不住想起了洛阳焚书的夜晚 —— 同样是火,同样是混乱,只是这一次,他站在了救人的这边。可这就对了吗?用制造混乱的方式救人,和用造刀的方式杀人,本质上有区别吗?“少郎!快走!” 鲁尔的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最后一艘船已经装满了人,就等他上去了。南岸的火势似乎小了些,叛军好像已经发现了这边的动静,开始往渡口跑。裴琰最后看了一眼南岸,纵身跳上小船。鲁尔奋力划桨,小船像离弦的箭,往北岸驶去。身后传来叛军的叫骂声和箭簇破空的 “嗖嗖” 声,有几支箭擦着船边飞过,钉在水里,溅起细小的水花。小船靠岸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流民们跪在地上,对着裴琰连连磕头,哭声和道谢声混在一起。那个中年汉子抱着他,哭得像个孩子:“石师傅,你是俺们的救命恩人啊!”裴琰的喉咙有些发紧,说不出话。他看着南岸渐渐熄灭的火光,又看了看手里那半截没来得及扔掉的火折子,忽然觉得这玩意儿烫得惊人。技术,到底该用在何处?这个问题,像淮河的水,在他心里翻涌不休。晨光漫过淮河水面时,像撒了一把碎金。裴琰坐在南岸的芦苇丛里,看着最后一批流民消失在晨雾中的身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火折子 —— 昨夜的混乱过后,这东西还带着淡淡的硫磺味,像个沉默的见证者。“少郎,该走了。” 鲁尔背着沉甸甸的包袱走过来,里面是苏文远整理的图纸和他们仅剩的干粮。他的左臂上多了道伤口,是昨夜掩护流民渡江时被叛军的流箭划伤的,此刻用布草草缠了,血渍已经渗了出来。裴琰 “嗯” 了一声,站起身时,腿有些发麻。他望着北岸的方向,那里的火光早已熄灭,只剩下几缕青烟在晨风中飘散,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可他知道,那里有被烧毁的帐篷,有叛军的尸体,还有…… 他亲手点燃的火。“石兄,你的脸色不太好。” 苏文远递过来一块干粮,他的眼眶红红的,显然是没睡好,“是不是累着了?要不咱们找个地方歇会儿?”裴琰接过干粮,却没吃。他忽然想起在幽州作坊里,自己为了让叛军的枪杆易折,特意选了带裂纹的木料;想起在洛阳城外,为了救苏文远,鲁尔差点被叛军砍断胳膊;想起在雍丘城头,自己造的破甲箭穿透叛军身体时的情景…… 那些时候,他只想着如何用技术取胜,从未想过 “对” 与 “错”。可昨夜不一样。他用技术救了人,却依旧觉得心里发堵。“苏先生,你说…… 用火烧叛军的帐篷,和用刀砍他们,有区别吗?” 裴琰忽然问道,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苏文远愣住了。他想了想,才小心翼翼地说:“应该…… 有区别吧?火烧是为了引开他们,救这些流民;用刀砍,是为了杀人……” 可他越说越没底气,最后自己也摇了摇头,“其实我也说不好。乱世里,能活下去就不容易了,哪还顾得上那么多?”裴琰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往前走。淮河以南的景象,和北岸又有不同。虽然也能看到战乱的痕迹 —— 被烧毁的村庄,荒芜的田地,但路上的行人明显多了些,脸上的表情也不像北岸那般绝望。偶尔能看到三三两两的士兵,穿着唐军的制服,正在盘查过往行人,秩序井然。“看来江南的局势,确实比北方好。” 鲁尔松了口气,“沈姑娘在这儿,应该能帮上咱们。”他们沿着官道往南走,一路上尽量避开城镇,只在沿途的村落里歇脚。有一次,他们在一个破败的土地庙里遇到了个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讲着 “张巡死守雍丘” 的故事。“…… 那张中丞,真乃神人也!手下有个石匠师傅,能造一种破甲箭,一箭能穿三层皮甲!还有改良的投石机,石头扔出去,能砸翻叛军的云梯阵!” 说书先生拍着醒木,说得绘声绘色,“要我说啊,这石匠师傅,比那什么名将还厉害!”裴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己在雍丘做的那些事,竟能传到这么远的地方,还被说得神乎其神。“少郎,他们在说你呢!” 鲁尔兴奋地拽了拽他的胳膊,“你成名人了!”裴琰扯了扯嘴角,没说话。他忽然觉得,自己造的那些兵器,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旦离了手,就不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样子。走了约莫十日,他们终于到了长江岸边的扬州。这座江南名城虽也受了战乱影响,却依旧繁华。码头上停满了商船,南来北往的商人操着各种口音讨价还价,丝绸的清香、茶叶的醇厚、粮食的麦香混在一起,竟让人暂时忘了北方的战火。“这里应该有沈姑娘的商号吧?” 苏文远望着那些挂着 “沈记” 招牌的货商,眼睛一亮。裴琰也有些激动。他从怀里摸出那块许远给的令牌,又想起沈蘅在长安时说的话 ——“乱世将至,技可活人,亦可杀人”。或许,到了这里,他能找到答案。他们找了家客栈住下,裴琰让鲁尔去打探沈蘅的消息,自己则留在客栈里,整理那些从睢阳带来的图纸。苏文远在一旁帮他分类,忽然指着其中一张图纸道:“石兄,你这‘延时引火’的法子,能不能改改,用来做别的?”裴琰抬起头:“做什么?”“比如…… 烧荒?” 苏文远眼睛一亮,“江南多水田,春天要烧荒肥田,可现在的火折子太急,一不小心就烧到别人家的地。要是能延时引火,就能控制火势,岂不是好?”裴琰的心猛地一跳。他从未想过,这改良的火折子还能有这样的用途。烧荒肥田,那是养人的事,和昨夜烧叛军帐篷,完全是两回事。“能改。” 裴琰拿起笔,在图纸上飞快地画着,“把硫磺的比例减一半,再加些潮湿的艾草,燃烧速度就能慢下来,火势也不会太猛……”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看到了成片的荒地被烧成沃土,农民们在田里插秧的景象。就在这时,鲁尔回来了,脸上带着焦急:“少郎,不好了!我去沈记货栈打听,他们说…… 沈姑娘不在扬州,去苏州了!而且……”“而是什么?” 裴琰的心提了起来。“而且我听说,叛军正在往江南增兵,好像要打扬州!” 鲁尔的声音压得很低,“客栈里的人都在说,要不了多久,这里也要打仗了!”裴琰手里的笔 “啪嗒” 一声掉在地上。他看着窗外繁华的扬州城,看着那些穿梭的商船,忽然觉得这平静就像一层薄冰,随时会被战火击碎。他想起了睢阳的城头,想起了雍丘的箭雨,想起了淮河岸边那些流民的脸。难道走到哪里,都躲不开战争吗?“去苏州。” 裴琰捡起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不管怎么样,先找到沈蘅。”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淮河岸边的火,让他明白了技术可以救人;而即将到来的战争,或许会让他明白,如何才能让技术真正 “活” 在乱世里,而不是成为杀人的工具。收拾好包袱,三人再次踏上旅程。长江的风从东边吹来,带着水汽和淡淡的硝烟味。裴琰望着远处的江面,那里的水很宽,很阔,像一条奔腾的巨龙,要把所有的苦难都卷入怀中。他不知道苏州等待他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沈蘅是否真的能帮上忙。但他知道,自己手里的图纸,心里的手艺,不能只用来制造混乱和杀戮。或许,江南的水,能洗去些血腥气。或许,在那里,他能找到技术真正的归宿。

第二节:商道重逢

州的雨,总带着股缠绵的湿意,像化不开的愁绪。裴琰站在客栈的窗前,望着街上往来的行人,眉头微微蹙起。鲁尔出去打探消息已经三天了,只传回只言片语 —— 沈蘅确实在扬州,但行踪诡秘,似乎在忙着什么大事。“少郎,要不咱们直接去沈记的总号找吧?” 苏文远放下手里的笔,纸上是他刚画好的扬州城防图。这几日他没闲着,借着采买笔墨的功夫,把扬州的大街小巷摸了个遍,尤其是码头和城门,标注得格外详细。裴琰摇了摇头:“不妥。沈姑娘既是刻意避开,必有她的道理。咱们贸然上门,怕是会坏了她的事。” 他隐隐觉得,沈蘅在做的事,或许并不简单。正说着,客栈的伙计敲门进来,手里捧着个精致的木盒:“请问是石琰石先生吗?有位姑娘让小的把这个交给您。”裴琰心里一动,接过木盒。盒子是紫檀木做的,上面刻着细密的水波纹,正是沈家商队的标记。打开盒子,里面没有信,只有一块玉佩,玉质温润,雕着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 —— 那是他当年在长安,沈蘅订刀时,他偷偷刻在刀鞘上的图案。“送盒子来的姑娘说什么了吗?” 裴琰问道。“没说什么,就说您见了这个,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伙计挠了挠头,“对了,她还说,码头第三艘画舫,有人等您。”裴琰握紧玉佩,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让鲁尔和苏文远留在客栈,自己则换上一身干净的青布长衫,往码头走去。扬州的码头比他想象的更热闹。南来北往的商船挤满了泊位,挑夫们扛着货物穿梭其间,喊着号子,声音震得人耳朵发麻。空气中弥漫着咸腥的水汽、丝绸的清香和茶叶的醇厚,交织成一幅鲜活的江南画卷。走到第三艘画舫前,裴琰停下了脚步。画舫很大,雕梁画栋,看起来像是富贵人家的游船,可仔细一看,却能发现端倪 —— 船身比普通画舫更宽,吃水更深,甲板上隐约能看到几个穿着短打的汉子,眼神警惕,不像是伺候人的仆役。一个穿着绿裙的侍女站在跳板旁,见了裴琰,微微屈膝:“石先生请上船。我家小姐在里面等您。”裴琰踏上跳板,走到船舱门口时,侍女忽然拦住了他:“先生请稍等,我家小姐说,上船前,有些东西不能带。” 她指了指裴琰腰间的短刀。裴琰犹豫了一下,解下短刀递给侍女,才推门走进船舱。船舱里布置得雅致,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案上摆着一套精致的茶具。沈蘅坐在窗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裙,手里拿着一卷书,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竟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石先生别来无恙?” 沈蘅放下书,脸上露出一抹浅笑,眼神却锐利如昔。“沈姑娘。” 裴琰拱了拱手,目光扫过船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船舱太大了,而且异常安静,听不到外面的水声和风声,像是…… 被隔开了。沈蘅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站起身:“石先生想必好奇,我为何要在画舫上见你吧?” 她走到一面墙前,轻轻一推,墙壁竟缓缓移开,露出后面的景象。裴琰愣住了。墙后不是船舱,而是一个巨大的工坊!十几个工匠正在忙碌,有的在锻造铁器,有的在打磨木器,还有的在组装着什么,看起来像是…… 弩机?工坊的角落里堆着小山似的木材、铁器和皮革,还有几个巨大的木桶,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像是硫磺和硝石。“这是……” 裴琰惊讶得说不出话。“水上工坊。” 沈蘅的声音带着一丝自豪,“用三艘大船改造而成,外面看起来是普通的画舫,里面却是能造兵器的工坊。叛军查得紧,只能用这种法子。” 她指着那些工匠,“他们都是我从江南各地找来的好手,有的是从官营作坊逃出来的,有的是祖传的手艺,现在都跟着我,为唐军造些趁手的家伙。”裴琰走到一个工匠旁,看着他正在组装的弩机。弩机的样式很眼熟,正是他当年在幽州作坊里见过的神臂弩,只是做工更精细,用料更扎实。“这些弩机,是送往前线的?” 裴琰问道,声音有些干涩。“是。” 沈蘅点了点头,“睢阳、雍丘,还有江南的其他防线,都等着这些家伙救命呢。” 她看着裴琰,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石先生在雍丘改良的破甲箭和投石机,效果很好。张巡将军特意写信来,让我务必找到你,请你帮忙改进更多的兵器。”裴琰的心沉了沉。他想起了雍丘城头的血,想起了那些被破甲箭射穿的叛军,也想起了淮河岸边,用延时火折子救下的流民。“我不会造进攻性的兵器。” 裴琰转过身,看着沈蘅,语气坚定,“我可以造守城的器械,造农具,造能让人活下去的东西,但我不会造那些用来杀人的刀枪。”沈蘅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石先生,现在是乱世。没有刀枪,怎么守住城池?守不住城池,百姓怎么活下去?你以为那些叛军会跟你讲道理吗?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不用更厉害的兵器,怎么阻止他们?”“可那些兵器,杀的也是人!” 裴琰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我在幽州见过叛军的工匠,他们也是被逼的。难道因为他们是叛军,就活该被杀死吗?”“他们手里的刀,沾着百姓的血!” 沈蘅也有些激动,“石先生,你太理想化了!技术本身没有善恶,关键在于用在谁手里。我们用这些兵器保护百姓,有什么错?”“错在把技术变成杀人的工具!” 裴琰的胸口起伏着,“我父亲曾说,手艺是用来活人的,不是用来杀人的。我在洛阳见过焚书,在雍丘见过厮杀,我知道技术能救人,也能杀人。我不想让自己的手艺,沾满鲜血。”沈蘅看着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石先生,你以为我愿意造这些吗?我从小接触的是丝绸茶叶,是算盘账本,我也想安安稳稳地做生意,看着江南的百姓丰衣足食。可现在不行,叛军都快打到家门口了,我们没有退路。”她走到一个木桶旁,指着里面的硫磺:“这些东西,既能造火药炸城墙,也能造肥料肥田。可现在,我只能用它来造火药,因为再不炸掉叛军的云梯,睢阳就守不住了,扬州也守不住了。”裴琰看着那些硫磺,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知道沈蘅说的是对的,乱世之中,生存是第一位的。可他过不去心里的坎,那些被兵器杀死的人,无论是叛军还是唐军,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我可以帮你改进守城的器械。” 裴琰终于开口,声音有些疲惫,“投石机、箭簇、防御工事,这些我都可以做。但我有个条件,这些东西,只能用来守城,不能用来进攻。”沈蘅看着他,眼神复杂。她知道这不是最好的结果,但她也明白,裴琰有自己的坚持。在这个乱世里,能找到一个既懂技术,又愿意帮忙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好。” 沈蘅点了点头,“我答应你。所有的器械,都只用于防御。我会给你最好的材料,最多的人手,你需要什么,我都能给你找来。” 她伸出手,“合作愉快?”裴琰看着她伸出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了上去。她的手很软,却很有力,带着江南女子少有的坚韧。“合作愉快。” 裴琰说。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仿佛为这场充满分歧却又不得不达成的合作,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裴琰知道,这只是开始,他和沈蘅之间的理念之争,或许还会继续。但他也知道,为了守住江南,为了那些还能在乱世中活下去的百姓,他们必须并肩作战。暮色像一层薄纱,轻轻笼罩在扬州的码头上。水上工坊的灯火次第亮起,透过窗纸,在江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颗颗散落的星辰。裴琰站在工坊的角落里,看着工匠们忙碌的身影,心里五味杂陈。沈蘅没有食言,给他找来了最好的材料和最得力的工匠。有个姓王的老木匠,据说祖上曾参与过营造东都洛阳,对各种机关巧术了如指掌;还有个姓刘的铁匠,一手淬火的功夫出神入化,能把普通的铁器淬得比精钢还硬。“石先生,你看这样行不行?” 王木匠拿着一张图纸走过来,上面画着一个复杂的机关,“这是我琢磨的‘转关弩’,一次能发射五支箭,就是…… 太费箭簇了。”裴琰接过图纸,仔细看了看,点了点头:“想法很好。但这机关太复杂,万一出了故障,在城头上不好修理。” 他拿起笔,在图纸上画了几笔,“把这里的齿轮换成杠杆,虽然一次只能发射三支箭,但更耐用,也更容易修理。”王木匠看着裴琰修改后的图纸,眼睛一亮:“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石先生果然是高人!”裴琰笑了笑,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他知道,这 “转关弩” 造出来,又会有很多人死于箭下。可他也知道,有了这东西,守城的士兵就能少死一些,城里的百姓也能多一分希望。“少郎,沈姑娘让你过去一趟。” 鲁尔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食盒,“说是给你送宵夜。”裴琰跟着鲁尔来到沈蘅的船舱。舱里已经摆好了一桌饭菜,四菜一汤,都是江南的特色,精致得像艺术品。沈蘅坐在桌旁,手里拿着一本账册,似乎在核对什么。“石先生辛苦了。” 沈蘅放下账册,示意裴琰坐下,“尝尝这道清蒸鲥鱼,是今早刚从江里捞上来的,很新鲜。”裴琰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鲥鱼,肉质鲜嫩,带着淡淡的酒香,确实是难得的美味。可他心里有事,吃不出什么滋味。“沈姑娘找我,不光是为了请我吃宵夜吧?” 裴琰放下筷子,开门见山。沈蘅笑了笑:“石先生果然聪明。我是想跟你商量件事。”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地图,铺在桌上,“睢阳那边传来消息,叛军可能要对他们进行大规模的围攻。张巡将军希望我们能尽快送一批‘破甲箭’和‘转关弩’过去。”裴琰的心沉了沉:“需要多久?”“越快越好。” 沈蘅的眼神很凝重,“我已经安排了船队,准备走水路,避开叛军的关卡。但这一路并不安全,需要有人护送。” 她看着裴琰,“我希望你能跟船队一起去。到了睢阳,你可以现场指导士兵们使用这些器械,效果会更好。”裴琰愣住了。他没想到沈蘅会让他去睢阳。那里正在打仗,危险重重。可他也知道,这些器械都是他设计的,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如何使用和维护。“我去。” 裴琰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犹豫。沈蘅似乎有些意外,随即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我就知道你会答应。放心,我会派最好的护卫保护你。”“不用。” 裴琰摇了摇头,“我有鲁尔就够了。” 他看着沈蘅,“倒是你,在扬州要多加小心。叛军要是真的打过来,这里也不安全。”沈蘅笑了笑:“我自有安排。你以为我这水上工坊,只能造兵器吗?” 她神秘地眨了眨眼,“必要的时候,它也能变成一艘战船,跑得比谁都快。”裴琰看着她自信的样子,心里忽然安定了许多。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佩服这个江南女子了。她不仅有商人的精明,还有军事家的远见和政治家的手腕,在这乱世中,硬生生为自己和身边的人闯出了一条活路。“对了,还有个人,我想让他跟你一起去睢阳。” 沈蘅忽然想起了什么,“苏先生博闻强记,又懂些医术,到了睢阳,或许能帮上忙。”裴琰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文远的字好,还能帮我记录一些器械的改进方法。”两人又聊了些关于睢阳防务和器械改进的事,直到夜深,裴琰才起身告辞。走到船舱门口,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沈姑娘,谢谢你。”沈蘅愣了一下:“谢我什么?”“谢谢你让我明白,技术虽然能杀人,但也能救人。” 裴琰的声音很轻,却很真诚,“以前我总觉得,造“谢谢你让我明白,技术虽然能杀人,但也能救人。” 裴琰的声音很轻,却很真诚,“以前我总觉得,造兵器是不对的。可现在我知道,在这乱世里,有些时候,拿起兵器,才能保护更多的人。”沈蘅看着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欣慰:“石先生能想明白就好。其实,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都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活下去。只是我们选择的方式,不太一样而已。”裴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船舱。走在甲板上,江风拂面,带着一丝凉意,却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他知道,去睢阳的路会很危险,甚至可能再也回不来。但他没有丝毫畏惧,因为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 用自己的手艺,守护那些在乱世中挣扎的生命。回到工坊,苏文远还在灯下记录着什么。见裴琰回来,他连忙放下笔:“石兄,你回来了?沈姑娘找你什么事?”“我们要去睢阳。” 裴琰说,“送一批器械过去,还要现场指导他们使用。”苏文远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兴奋的表情:“真的?太好了!我早就想去睢阳看看了,看看张巡将军是怎么守城的!”裴琰笑了笑:“去了可就没那么轻松了,那里正在打仗,随时可能有危险。”“我不怕!” 苏文远拍了拍胸脯,“有石兄和鲁尔兄在,我什么都不怕!再说了,我也能帮上忙,我可以记录战况,还可以帮着照顾伤兵。”裴琰看着苏文远坚定的眼神,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一路,他们三个萍水相逢,却在乱世中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或许,这就是乱世中的一点微光,能让人在绝望中找到前行的勇气。三日后清晨,船队出发了。十几艘大船,首尾相连,在江面上缓缓行驶,看起来像是一支普通的商队,只有船上的人知道,船舱里装的不是丝绸茶叶,而是能决定睢阳生死的兵器。裴琰站在船头,望着渐渐远去的扬州城,心里充满了坚定。他知道,这一路会很艰难,甚至可能会有牺牲。但他也知道,只要他们能把这些器械送到睢阳,就能为那里的人们带来一丝希望。沈蘅站在码头上,望着远去的船队,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缓缓转身。她知道,裴琰此去,生死未卜。但她也知道,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在这乱世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裴琰的使命在睢阳的城头,而她的使命,是守住江南这最后一片净土,为那些在前线浴血奋战的人们,提供最坚实的后盾。江风拂过,带着水汽和淡淡的硝烟味。一场新的战斗,即将在睢阳拉开序幕。而裴琰和沈蘅,这两个在乱世中萍水相逢的人,也将在各自的战场上,为了共同的目标,继续战斗下去。

第三节:匠师集结

扬州城外的芦苇荡藏得住千艘画舫,却藏不住铁器淬火的青烟。沈蘅的水上工坊在暮色里泛着乌光,三艘大船首尾相接,舱板下的暗格里,王木匠正对着一堆铜齿轮发愁 —— 那转关弩的机括总差半分火候,卡得弓弦常在上弦时崩断。“这活儿得请‘木手’来。” 老木匠往掌心吐了口唾沫,摩挲着被齿轮硌出红痕的指节,“当年营造洛阳宫时,他做的机关鸟能衔着密信绕着明堂飞三圈。”裴琰正蹲在旁调试投石机的配重,闻言抬头:“‘木手’?可是那位因造龙舟被罢官的元老爷子?” 他在父亲的旧书里见过这名字,说此人能用紫檀木造出会自己开门的箱匣,锁芯比蛛网还精巧。沈蘅从舱外进来,发梢还沾着江雾:“元老头在湖州隐居,去年我托人送去十斤西域的乌木,他回了个会走的木傀儡 —— 算是应下了。” 她将一张泛黄的海图铺在案上,上面用朱砂圈着七八个地名,“这是商队寻到的匠户,有打铁的、熬药的还有个在括苍山炼丹的老道,据说能点石成金。”“炼丹?” 苏文远捏着笔的手一顿,墨滴在《守城器械图》上洇出个黑点,“那不是方士的把戏么?”鲁尔正往火炉里添炭,铁钳 “当” 地敲在炉壁上:“少郎在睢阳试过硝石混硫磺,炸得叛军地道塌了半里 —— 说不定真有用。”舱门被风撞开,晚晴踩着跳板进来,裙角沾着泥:“小姐,湖州来的船到了,元老爷子说要先看咱们的‘家伙’合不合他心意。”众人赶到前舱时,只见个穿粗布短打的老者正蹲在转关弩旁,枯瘦的手指像啄木鸟般在齿轮间跳跃。他头发花白却梳得齐整,左耳缺了半片,据说当年被隋炀帝嫌他造的机关人 “太像活人”,用箭射的。“齿距差了半厘,” 老者头也不抬,从怀里摸出把银质小锉刀,“转三圈就会卡,崩断弓弦是轻的,弄不好能把摇柄的手绞下来。” 说话间,锉刀在铜齿上蹭出细碎的银光,末了往机括里吹了口唾沫,“试试。”王木匠颤抖着摇动摇柄,只听 “咔嗒” 轻响,五支箭簇齐刷刷弹出,落在三丈外的草垛上,箭尾的白羽还在颤。“神了!” 老木匠摸着弩身,眼圈发红,“这手艺,比当年官营坊的掌作还强!”老者哼了声,忽然盯着裴琰脚边的投石机图纸:“这支架用桑木?太脆。得用岷山的冷杉,泡过桐油才扛得住配重。”裴琰心里一动 —— 这正是他在睢阳吃过大亏的地方,某次投石时支架突然断裂,差点砸死三个士兵。他刚要开口请教,却见老者已掀开舱板,指着下面的水道:“你们这船吃水太深,要过长江浅滩,得把压舱石换成空心的,里面能藏兵器。”沈蘅击掌道:“元老说的正是我们愁的 —— 叛军在采石矶设了关卡,搜得紧。”老者这才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铜屑:“给我二十个木匠,三天改好。但有一样,” 他瞥了眼墙上的《守城图》,“我只造守具,不造杀人的箭头。”“这正是我们想的。” 裴琰递过一张图纸,上面画着个奇怪的木架,“元老看看这个 —— 用杠杆原理做的‘拍竿’,能把云梯连人带架砸进江里,不用伤人性命。”老者的眼睛亮了,一把抢过图纸,手指点着木架的榫卯:“这里该用活扣,能转方向……” 两人凑在案前比划,王木匠在旁插不上嘴,只一个劲抹胡子笑。三日后,晚晴又领来个穿青布衫的少女,背着个藤筐,筐里装着些花花绿绿的石头。她约莫十五六岁,梳着双丫髻,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的疤痕 —— 据说她在矿山里被落石砸的。“这是阿青,” 晚晴介绍道,“她爹原是韶州矿监,识得百种石头,去年矿塌了,就剩她一个。”少女往地上倒出筐里的石头,指着块灰扑扑的玩意儿:“这是‘火石’,撞着铁能冒火星,比火折子管用。” 又拿起块亮晶晶的:“这叫‘水胆矾’,泡在水里能让铁不生锈 —— 造箭簇最好。”裴琰捡起块暗红色的石头,指尖沾了些粉末:“这是…… 硫磺?”阿青猛地捂住筐:“你别碰!这东西混着硝石能炸死人!我爹就是被这个炸死的。”鲁尔刚要发作,被裴琰按住。他把硫磺放回筐里,从怀里摸出块铁矿石:“你看这石头,能炼出什么样的铁?”少女凑过来闻了闻,又用指甲刮下点粉末:“含铜量三成,炼出来是‘斑铜’,做弩机的望山最好,不容易被雨水淋锈。”裴琰心里暗惊 —— 这正是他在睢阳缺的材料,当年用普通铁做望山,雨天总看不清刻度。他刚要细问,却见阿青已从筐底翻出张地图,上面用朱砂标着江南各处矿山:“这是我爹画的,哪有铁矿,哪有硝石,都记着呢。”沈蘅接过地图,见上面连某座山的坡度、某条溪的流向都标得详细,忍不住赞道:“有了这个,就不愁造箭簇的材料了。”少女却别过脸:“我只帮你们找石头,不帮你们造能炸死人的东西。”“我们用它来开山取矿,造农具。” 裴琰指着窗外的农田,“你看那些荒地,有了铁犁才能种粮食,不是吗?”阿青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忽然从筐里掏出块巴掌大的水晶:“这能聚光,中午对着干草能生火 —— 比你那个延时火折子好用。”众人正围着水晶啧啧称奇,舱外传来一阵念佛声。只见个穿灰僧袍的和尚站在跳板上,手里托着个铜钵,钵里盛着半钵清水,水面上漂着片荷叶,竟不沉。“法明师父从金山寺来,” 晚晴道,“寺里的水闸就是他修的,能防住长江的大潮。”和尚将铜钵放在案上,荷叶依旧稳稳浮着:“这叫‘浮莲盏’,钵底有机关,能随水位高低调节重心。” 他指着舱外的水道,“你们这船队泊在芦苇荡里,怕涨潮淹了舱底吧?我看了看,只需在船侧凿三个孔,安上这个,水就进不来了。”裴琰想起在淮河见过的溃堤,忙问:“要是城防的排水口呢?叛军常往城里灌水。”法明和尚从袖中取出张图纸,上面画着个曲曲折折的管道:“用‘龙尾车’原理,低处进水,高处排出,再在管口安个铁网,防人投毒。” 他指着图纸上的刻度,“睢阳的地势我知道,按这个尺寸造,水能排进护城河,还能浇田。”沈蘅忽然拍手:“上个月派去睢阳的商队说,城里水井总被叛军投脏东西 —— 法明师父这法子正好用上!”和尚合掌道:“出家人本不该沾兵戈,但能救一城百姓,佛祖会原谅的。”暮色渐浓时,舱里已挤了二十多号人。铁匠们在炉边抡锤,火星溅在元老正在拼装的机关上;阿青蹲在角落,教苏文远辨认矿石;法明和尚用树枝在地上画水利图,裴琰蹲在旁记录;鲁尔则在给众人分晚饭 —— 沈蘅特意让人买的肉包子。“还差个炼丹的。” 沈蘅咬着包子,看着海图上括苍山的标记,“那老道脾气怪,说要见‘能让石头说话的人’才肯来。”话音未落,晚晴又跑进来:“小姐,括苍山来的老道在码头闹呢,说咱们请他来却没人接,要烧了咱们的船!”众人赶到码头时,只见个穿紫袍的老道正举着个火把,对着船帆比划。他头发乱糟糟的,胡子上还沾着草屑,腰间挂着个葫芦,里面不知装着什么,晃起来 “哗啦” 响。“老道我炼了三十年丹,” 他吹胡子瞪眼,“你们说有‘点石成金’的法子,怎么连个像样的丹炉都没有?”裴琰忽然想起鲁尔说过的 “伏火法”,上前一步:“我不用丹炉,用个陶罐就能让石头‘开花’。”老道眼睛一瞪:“吹牛!那得用硝石、硫磺、炭按比例混,火候差一点就炸了 —— 你懂吗?”“我试过,” 裴琰平静道,“硝石七两,硫磺二两,炭一两,用麻布裹紧,点燃引线能炸碎石头。”老道手里的火把 “啪” 地掉在地上:“你这后生…… 怎么知道我师父传的秘方?”原来老道的师父曾在骊山炼丹,因火药炸了丹房被处死,这方子便成了禁术。他隐居括苍山,本想带进棺材,却被沈蘅的商队说动 —— 他们说有个年轻人能让火药 “只开山,不杀人”。“跟我来。” 裴琰拉着老道往船舱走,“我给你看样东西。”众人跟着钻进后舱,只见裴琰从暗格里取出个陶瓮,里面装着些颗粒状的东西。“这是我按你说的比例配的,但加了些草木灰,” 他指着瓮口的细孔,“点燃后只会冒烟,不会炸 —— 守城时能挡叛军的箭。”老道捏起一粒闻了闻,忽然大笑:“妙啊!草木灰能熄火星,这法子我怎么没想过?” 他从葫芦里倒出些黄色粉末,“这是我炼的‘雄黄’,混进去,烟是黄色的,能当信号。”沈蘅看着眼前这群奇人 —— 造机关的元老,识矿石的阿青,通水利的法明,懂火药的老道,还有裴琰和鲁尔、苏文远,忽然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她走到舱门口,望着芦苇荡外的星空:“明日起,咱们这‘流动匠营’就出发,先去睢阳送器械,再往江南各州府去 —— 哪里需要工匠,咱们就去哪里。”元老正在给机关鸟上弦,闻言头也不抬:“我的机关要装在最前面的船上,得让叛军瞧瞧,咱们汉人有的是巧思。”阿青把水晶石揣进怀里:“我要去看看睢阳的矿山,说不定能找到比硫磺更有用的石头。”法明和尚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巨大的 “水” 字:“贫僧要去看看睢阳的护城河,能不能改成能养鱼的‘活水河’。”老道则抱着陶瓮,对着里面的火药喃喃自语:“得再加点硝石…… 不,还是少点硫磺……”裴琰望着舱里忙碌的身影,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 “百工合心,可撼山岳”。他走到案前,提笔在《守城器械图》上添了一行字:“匠者之心,不在杀人,在活人。”鲁尔凑过来,指着那行字:“少郎这字,比苏先生的还好看。”苏文远正帮阿青整理矿石标本,闻言笑道:“等咱们守住了睢阳,就把这图刻在城墙上,让后人都知道,是这些手艺救了一城百姓。”舱外的风带着江水的潮气,吹得灯火摇曳。远处传来铁匠们敲打铁器的叮当声,混着元老调试机关的 “咔嗒” 声,阿青辨认矿石的低语,还有老道哼的炼丹口诀,像一首奇特的歌。沈蘅忽然想起在长安西市初见裴琰时,他站在水力锤旁,眼神亮得像淬了火的钢。那时她只当他是个痴迷手艺的少年,却不知这双手不仅能锻造兵器,更能聚拢起这么多颗想要 “活人” 的心。“起锚吧。” 她对舵手道,“往睢阳去。”船队缓缓驶离芦苇荡,船头的火把在江面上拖出长长的光带。裴琰站在甲板上,望着身后渐远的扬州城,忽然觉得那些曾经让他辗转难眠的问题 —— 技术该杀人还是救人,手艺该藏着还是传下去 —— 似乎有了答案。就像元老说的:“好手艺就像好刀,在屠夫手里是凶器,在庖厨手里,能切出养活人的肉。”鲁尔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手里握着那把断水刀:“少郎,你看前面的星星,像不像睢阳城头的火把?”裴琰望着满天繁星,忽然笑了。他知道,等他们把这些匠师的手艺带到睢阳,那些火把就再也不会灭了。第四节:火药初探括苍山的雾气能吞掉整座道观,却裹不住丹炉里飘出的硫磺味。老道抱着个黑陶瓮蹲在青石台上,瓮口塞着团浸了桐油的麻布,像只伏在崖边的老龟。“这‘伏火法’传了三代,” 他用枯指敲了敲陶瓮,瓮里传来 “沙沙” 的轻响,“我师父当年在骊山炼丹,就靠这方子炸死过偷丹的熊罴。”裴琰蹲在旁拨弄着一堆矿石,阿青刚从溪谷里捡来的 —— 有闪着银星的硫磺,泛着玻璃光的硝石,还有烧过的木炭,被少女按 “三六一” 的比例分在三个竹筐里。“老道说要‘死灰复燃’,” 少女抓起一把硝石,指尖沾着白花花的粉末,“这石头磨碎了能当肥料,混着硫磺却能炸山,倒比江湖上的毒粉厉害。”鲁尔往火堆里添了块松木,火星溅在他护腕的铜环上。他总觉得这炼丹术邪门,上个月在扬州码头,老道试放的 “烟火” 把船帆烧了个窟窿,此刻见陶瓮口冒出淡蓝的烟,忍不住往后缩了缩:“少郎,这东西要是炸了,咱们四个怕要变成肉末。”苏文远正往《火药纪要》上描配方,闻言笔尖一抖,墨滴在 “硫磺七两” 字样上洇成个黑团:“要不…… 先让老道试试小剂量?”老道忽然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后生们别怕。老道我炼坏过三十七座丹炉,这身骨头早该跟丹药混在一起了。” 他忽然扯开麻布,往瓮里撒了把细沙,“加这个能让力道匀些,免得炸得石渣乱飞。”括苍山深处有个废弃的矿洞,是当年采银留下的,洞壁上还嵌着没挖净的银星子。裴琰让鲁尔搬来块半人高的顽石,竖在洞底当靶子,自己则拉着众人退到十丈外的拐角,只留条缝隙观望。老道举着火折子的手异常稳,紫袍被山风灌得像面旗子。“看好了!” 他将火折子往瓮口一凑,麻布 “腾” 地燃起蓝火,随即猛地将陶瓮推向顽石,转身就跑。众人只听 “轰” 的一声闷响,耳膜像被重锤砸中,洞顶的碎石哗哗往下掉。等烟尘稍散,才见那半人高的顽石裂成了七八块,最大的一块竟被掀到了洞口。“乖乖!” 鲁尔摸着被震麻的耳朵,铁钳从手中滑落,“这比投石机厉害十倍!”裴琰盯着那些还在冒烟的碎石,忽然想起睢阳城头那些被叛军撞得摇摇欲坠的城门。若用这东西守城,怕是能把云梯连人带架炸成齑粉。可他又想起洛阳焚书时的火光,那些被火药烧毁的典籍,此刻洞壁上焦黑的痕迹,竟与记忆中的残页重合。“太烈了。” 他捡起块带着焦痕的碎石,指尖被烫得一缩,“要是用在城里,怕是会伤着自己人。”老道正用脚扒拉着石渣,闻言嗤了声:“烈才好用!当年秦琼破洛阳,要是有这东西,哪用得上程咬金的三板斧?”“可这东西杀起人来……” 苏文远的声音发颤,他仿佛看见那些碎石变成了断肢残臂。阿青忽然指着洞壁上渗出的水珠:“这矿洞是活水脉,要是把火药埋在地下,说不定能引水淹敌军。” 少女蹲下身,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简易的水渠图,“像法明师父说的龙尾车,能让水往高处流,火药炸开的缺口正好当闸门。”裴琰的心猛地一动。他想起睢阳被叛军断粮时,全城人喝着带泥沙的井水。若能炸开山石引出活水,既能解燃眉之急,又不用伤及性命。“得改改配方。” 他蹲在那堆矿石前,重新分拨着硫磺与硝石,“少放些硝石,多加草木灰 —— 老道说的‘雄黄烟’倒是能用,守城时既能挡箭,又能当信号。”老道摸着胡子直点头:“后生懂行!草木灰能熄火星,就像给猛虎套了缰绳。” 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瓷瓶,倒出些灰绿色的粉末,“这是‘烂石药’,混进去能让炸碎的石头发脆,伤不了筋骨。”接下来的三日,他们在矿洞里反复试验。裴琰发现,火药的威力全在配比 —— 硝石多了易爆,硫磺多了烟大,只有按 “硝七硫二炭一” 的比例混合,再加三成草木灰,才能炸得既裂石又不伤人。阿青则找到了控制火药方向的法子。她让鲁尔用厚陶罐装火药,罐口只留个小缝,点燃后,爆炸的力道就会顺着缝隙喷出,像把无形的巨斧,能在岩壁上劈出整齐的缺口。“这叫‘定向破岩’。” 少女用炭在陶罐上画了个箭头,“要是把罐口对着敌军的地道,能让他们连人带土埋在里面,却伤不着外面的人。”苏文远在旁飞快记录,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他忽然指着洞壁上渗出的水珠:“这里的泉水含硝石,要是能就地取材……”裴琰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岩壁上的水珠在阳光下泛着银光,像撒了层盐。他让阿青用银簪刮了些粉末,放在火上一烧,竟 “噼啪” 作响。“有硝石!” 少女眼睛一亮,“比咱们带来的还纯!”老道却忽然叹了口气:“可惜了这好东西,终究还是要跟杀人沾边。”裴琰望着那些在火中炸开的硝石粉末,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手艺是死的,人是活的。一把刀能砍柴,也能杀人,全看握刀的是谁。”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从今日起,这火药只用来守城、开矿、引水 —— 非到万不得已,绝不用来伤人。”鲁尔捡起块被火药炸出的石片,上面还带着焦痕:“少郎说的是。咱们造这东西,是为了让更多人活下去,不是为了杀更多人。”老道忽然从怀里掏出个锦囊,里面装着些黑色的粉末:“这是我师父留下的‘慢燃药’,能让引线烧得匀些,你们用得上。” 他望着裴琰,眼神里少了几分戏谑,多了几分郑重,“后生,老道我这手艺,就托付给你了。别让它变成造孽的东西。”裴琰接过锦囊,只觉沉甸甸的。他知道,自己接过的不仅是配方,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三日后,他们带着改良后的火药配方返回扬州。沈蘅的水上工坊已整装待发,王木匠新造的 “拍竿” 架在船头,法明和尚设计的 “水闸” 也安装妥当。“括苍山的火药……” 沈蘅望着裴琰,眼神里带着期待。“能守住睢阳。” 裴琰的声音很沉,却异常坚定,“但有个条件,不到城破人亡,绝不能用它杀人。”沈蘅点了点头:“我信你。” 她忽然从舱外进来,手里拿着一封密信,“睢阳那边传来消息,叛军又增兵了,张巡将军说,怕是撑不了多久了。”裴琰的心猛地一沉。他望着那些堆在舱底的火药罐,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出发吧。” 他对舵手道,“去睢阳。”船队缓缓驶离码头,江风带着水汽,吹得船帆猎猎作响。裴琰站在船头,望着渐渐远去的括苍山,心里暗暗发誓:绝不让那些在矿洞里试验成功的火药,变成收割性命的利器。他要让它成为守护生命的盾牌,成为乱世中那一点微弱却不灭的光。括苍山的晨雾裹着松针的清气,却洗不掉矿洞石壁上的焦黑。裴琰蹲在那堆炸裂的顽石前,指尖抚过碎石边缘 —— 那些被火药崩开的断口竟泛着金属般的冷光,仿佛不是石头,而是被劈开的生铁。“这东西能掀翻城墙。” 鲁尔用铁钳夹起一块还在冒烟的石片,声音里带着后怕,“昨日若不是躲在拐角,咱们四个此刻怕已成了洞壁上的血污。” 他臂上的旧伤被震得发疼,那道在幽州留下的箭疤此刻红得像要渗出血来。苏文远正往《火药纪要》上补画爆炸范围图,笔尖在 “三丈内碎石穿透铁甲” 字样上顿了顿:“石兄,你看这烟……” 洞顶还飘着淡绿色的烟雾,是老道加的雄黄末,在晨光里竟像一条活蛇,顺着岩壁缝隙往外钻。裴琰忽然起身往洞外走,鲁尔忙提着火折子跟上。少女阿青正蹲在溪涧边,将炸碎的硫磺矿石往竹篮里捡,见裴琰脸色凝重,手里的石片 “咚” 地落进水里:“是不是配方错了?”“错得厉害。” 裴琰望着溪对岸那片被震得倾斜的竹林,每根竹秆都像被无形的手拧过,断口齐齐指向矿洞方向,“这威力,能把睢阳的城门炸成齑粉 —— 可城门后面,是百姓的房子。”老道不知何时跟了出来,紫袍沾着石屑,倒像披了件缀满星子的道袍。他往溪水里扔了块硫磺,看着水面泛起的蓝火哼道:“当年徐福东渡,带的丹砂能毒死鲸鱼。利器本就该有锋芒,是杀人还是开山,全看握刀人的心。”“可刀能收鞘,这东西炸出去,收不回。” 裴琰捡起块被震落的竹枝,枝桠上还挂着半片竹叶,“前日在矿洞试放时,你听见那声响了?像地裂 —— 若在城里炸开,怕是能惊得婴儿夜哭三月不止。”正说着,法明和尚从山道上下来,僧袍下摆沾着泥。他刚去勘察上游的水源,手里捧着块湿漉漉的青石:“这石质疏松,若在此处埋火药,能炸开条水渠,引山泉水灌田。” 和尚用手指在石上划出纹路,“贫僧算过,只需两瓮火药,便能让括苍山南麓的百亩荒地变成水田。”裴琰的心猛地一跳。他忽然想起在商州矿场见过的旱地,那些被流民用锄头刨得冒火星的土地,若有活水灌溉,何至于亩产不足三石?“改配方。” 他转身往矿洞走,脚步比来时沉了三分,“硝石减一成,加两倍的木炭 —— 老道,你的‘烂石药’还有多少?”老道眼睛一亮:“够改十瓮!后生想通了?”“想通了它该炸石头,不该炸人。” 裴琰蹲在那堆矿石前,重新分拣起来。阿青立刻跟着动手,将硫磺末筛得更细,少女指尖沾着粉末,在阳光下泛着银光,倒像捧着碎星子。鲁尔往火堆里添了块松木,火光明明灭灭照在众人脸上。他忽然想起在幽州作坊里见过的叛军工匠,那些人造的箭簇上总刻着 “杀唐狗” 三字,此刻看着裴琰专注的侧脸,忽然懂了少郎为何对火药如此谨慎 —— 有些东西一旦沾了血,就再也洗不净了。三日后,矿洞外炸开了第一条水渠。裴琰将火药埋在预选的石缝里,用麻布裹紧,只留根细如发丝的引线。众人退到百丈外的山坳里,看着那团绿烟顺着风势钻进石缝,忽然 “轰隆” 一声,山摇地动间,一股清泉竟顺着炸开的缺口涌了出来,在阳光下像条闪着金鳞的龙。“成了!” 阿青跳起来,竹篮里的矿石撒了一地,“这水能浇三亩地!”苏文远忙在纪要上添画水渠走向,笔尖沾着泥也不顾:“石兄,这法子能记进《天工录》吗?”裴琰望着那道奔涌的火水,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他想起父亲被押走前,曾摸着家里那口老井说:“铁能造刀,也能造水车 —— 别让手艺只认得血,忘了粮。”老道却蹲在炸开的石堆前叹气:“可惜了这好火药,竟用来浇田。”“浇田不好么?” 法明和尚掬起一捧泉水,水从指缝漏下,在阳光下碎成珍珠,“佛祖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渠水能活百人,胜造百级浮屠。”当晚,他们在道观里清点行装。阿青将筛选好的硝石装在陶罐里,少女忽然指着罐底的纹路道:“这罐是我爹当年装矿样的,你看这圈凸起 —— 若把火药按纹路填进去,炸开时能成扇面,正好清理城根的叛军地道。”裴琰接过陶罐,指尖抚过那些被岁月磨得光滑的凸起。他忽然想起睢阳城里那些被叛军挖得纵横交错的地道,去年冬天,张巡就是派士兵往地道里灌沸水,才守住了西城墙。“但得加个机关。” 他在罐口画了个活扣,“这扣儿一松,能让火药先冒烟再炸 —— 给叛军留条逃命的路。”老道往葫芦里倒着硫磺末,闻言哼道:“妇人之仁!叛军杀咱们工匠时可没手软。”“可咱们不是叛军。” 裴琰将陶罐放在案上,与那些造箭簇的模具并排,“爹说,铁匠的锤子能砸断铁,也能接好断骨 —— 手艺要记着救人,忘了杀人。”鲁尔正往包裹里塞干粮,忽然指着窗外:“那是什么?”众人凑到窗边,只见夜色里掠过一道绿光,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山尖炸开,像朵盛开的菊花。是老道的 “雄黄烟”,却比往日亮了三倍。“是沈姑娘的信号!” 苏文远认出那是商队约定的 “急报” 烟火,“定是睢阳那边出事了!”老道一把抓起装火药的背篓:“走!去睢阳!老道倒要看看,这些药粉是救人性命,还是送人性命!”裴琰望着那朵渐渐散去的绿烟,忽然将《火药纪要》塞进怀里。他在最后一页添了句话:“火药者,非凶器也,是开山斧,是引水龙 —— 用它活百人,胜过杀千敌。”括苍山的风顺着山道往下灌,吹得道观的铜铃 “叮当” 作响。裴琰忽然想起在长安西市造刀的那个清晨,水力锤砸在钢坯上的声响,竟与此刻怀里火药罐的轻颤隐隐相合。原来手艺从来都在选择 —— 是让铁变成杀人的刀,还是救人的犁;是让火药变成炸城的利器,还是引水的神泉。“走吧。” 他抓起那只带活扣的陶罐,罐身还留着阿青父亲刻的矿脉图,“去睢阳。”鲁尔扛着铁匠炉跟在后面,铁砧与风箱碰撞出 “哐当” 声,像在敲着进军的鼓点。阿青提着装满矿石的竹篮,少女脚步轻快,倒像赶着去溪涧捡最亮的石头。老道则哼着炼丹口诀,紫袍在夜色里飘得像面招展的旗。山脚下,沈蘅派来的快船已泊在码头,船头的灯笼在江面上晃着,像颗跳动的星子。裴琰望着那点光亮,忽然觉得怀里的火药罐不再沉重 —— 因为他知道,里面装的不是死亡,是希望。是能炸开生路的希望。快船在长江夜航时,船板总随着江水的起伏轻颤,像揣着颗不安分的心脏。裴琰蹲在舱底摆弄那只带活扣的陶罐,指尖反复摩挲着阿青父亲刻的矿脉纹路 —— 那些交错的线条在月光下泛着青光,竟与睢阳的地道分布图隐隐重合。“这扣儿得再松半分。” 他用小锉刀细细打磨着机关,火星落在舱板的缝隙里,转瞬即逝。鲁尔守在旁添炭,铁匠炉里的火焰映得两人脸膛忽明忽暗,倒像当年在幽州作坊里偷改叛军兵器时的光景。“少郎总说要留余地,” 鲁尔忽然开口,铁钳夹着块通红的烙铁在空气中画弧,“可叛军攻雍丘时,可没给张将军留余地。” 他左臂的箭伤又在作痛,那道疤痕在火光下扭曲着,像条要咬人的蛇。裴琰没抬头,只将陶罐扣在掌心试重量:“去年在淮河用延时火折子救流民时,你还记得那个抱孩子的妇人吗?她说,她男人原是叛军里的铁匠,被强征去造刀的。”舱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阿青抱着个竹筐进来,筐里码着整整齐齐的矿石。少女将一块莹白的硝石放在裴琰面前:“括苍山新采的‘冰硝’,比之前的威力大三成,但烟小 —— 守城时不容易被叛军察觉。”苏文远正趴在案上绘制火药引爆的角度图,闻言笔尖一顿:“烟小是好,可若炸偏了……” 他想起矿洞里那些飞溅的碎石,纸上的墨痕又洇开半寸。老道不知何时从上层舱房下来了,怀里抱着个黑陶丹炉,炉口还冒着丝丝凉气。“老道加了‘寒水石’在药里,” 他往陶罐里撒了撮灰白色的粉末,“能让炸开的石渣带寒气,虽伤不了性命,却能冻得敌军握不住刀。”法明和尚跟着进来,手里转着串檀木佛珠,佛串与船板碰撞出 “嗒嗒” 声。“贫僧算过了,” 他指着舱壁上贴的睢阳地图,“南城墙根有处暗河,若在那里埋火药,既能炸开缺口引水淹地道,又能顺着水道排走烟毒,伤不着城里百姓。”裴琰望着那张被众人批注得密密麻麻的地图,忽然觉得这张纸比铁甲还沉重。上面既有王木匠标注的机关位置,又有阿青画的矿脉走向,法明和尚圈出的水源地旁,老道还用朱砂点了个 “慢燃” 的记号 —— 那是留给叛军逃生的时间。“就依诸位的法子。” 他将陶罐放进特制的木箱,箱底铺着厚厚的麻布,“到了睢阳,先试放三瓮在城外的荒地,让将士们看清威力,也看清…… 这东西该怎么用。”船行至采石矶时,撞上了叛军的巡逻队。鲁尔刚要抄起铁钳,却被裴琰按住。老道忽然抓起一把硫磺往江里撒,夜风瞬间卷着刺鼻的气味飘向敌船。“老道我炼丹走火了!” 他故意扯着嗓子喊,紫袍在船头乱舞,“这石粉能毒死人!快躲远点!”叛军果然怕了,骂骂咧咧地转舵离去。阿青蹲在船尾偷笑,少女将一块硝石扔进水里,看着水面泛起的白沫道:“他们哪知道,这‘毒药’明年开春能肥田。”苏文远在纪要上添了句 “硫磺可作驱敌之用”,忽然抬头道:“石兄,你说后世会记得咱们造火药是为了引水浇田吗?”裴琰望着渐渐远去的叛军船影,想起父亲留在锻坊墙上的那句话:“匠者留名,不在碑上,在活人的日子里。” 他摸了摸怀里的《火药纪要》,封皮已被汗水浸得发皱,却比任何锦缎都珍贵。快到睢阳地界时,张巡派来的信使跳上了船。那士兵肩上中了一箭,箭头还留在肉里,却死死攥着一封血书:“叛军挖地道至城下,三日内必破城,急需破岩利器。”裴琰拆开信,指腹抚过 “破岩” 二字,忽然将木箱上的锁扣紧了紧。“告诉将军,” 他对信使道,“我们带的不是利器,是能守住城的法子。”船靠岸时,睢阳的城头正飘着狼烟。裴琰站在码头望着那片被战火熏黑的城墙,忽然转身对众人道:“记住咱们在括苍山说的 —— 非到绝境,绝不动杀招。”鲁尔扛起装火药的木箱,铁钳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却没了往日的杀气。阿青把筛选好的硝石分给守城的士兵,少女特意叮嘱:“这石头要轻拿轻放,它能活人性命,也能……”“也能护着咱们守住家。” 一个满脸稚气的小兵接过矿石,眼里闪着光。裴琰望着那片被硝烟笼罩的城池,忽然觉得怀里的《火药纪要》有了温度。他知道,接下来的仗会很难打,但只要手里的火药还在炸开生路,而不是收割性命,那些在城墙上浴血的将士,那些在坊里盼着黎明的百姓,就总有希望。夜色渐深,睢阳的更鼓声顺着风飘过来,“咚 —— 咚 ——” 瞧得人心里发紧。裴琰蹲在城根下,最后检查了一遍火药的引线,忽然在地上画了个小小的 “活” 字。这字要刻在每个工匠心里,刻在每瓮火药上 —— 火药可以炸碎山石,可以引出活水,却永远不该忘记,它最该炸开的,是乱世里那条通往活下去的路。睢阳城外的荒地在月色里泛着灰白,像一块被血浸透的裹尸布。裴琰指挥着士兵将三瓮火药埋进预先挖好的土坑,每瓮间隔三丈,形成个品字形。阿青蹲在坑边,用银簪测量着深度:“三尺正好,既能裂石,又不会震塌城根。”老道往引线里掺了把雄黄末,绿幽幽的火星在夜风里明明灭灭:“老道算过时辰,三更天风起,烟能顺着风向飘向叛军大营 —— 让他们先尝尝这滋味。”鲁尔握着铁钳守在最后一道工序旁,掌心的汗把钳柄浸得发亮。他忽然想起在洛阳城外被叛军处决的张老栓,那老工匠临死前吼的 “造了一辈子农具”,此刻竟与火药引线燃烧的 “滋滋” 声重合。“都退到五十步外的土坡后。” 裴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目光扫过那些握着刀的士兵,“捂紧耳朵,别睁眼。”三更的梆子声刚过,风果然起了。裴琰点燃最后一根引线,绿火像条蛇钻进土里。众人连滚带爬躲到土坡后,只听三声闷响接连炸起,大地仿佛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土坡上的碎石簌簌往下掉。苏文远趴在地上,笔尖却没停,在《火药纪要》上划出三道弧线:“裂石范围三丈,烟柱高达十丈 —— 可作信号。”等烟尘散去,众人再看那片荒地,三朵蘑菇状的土云还在缓缓升腾,原先平整的地面裂开蛛网般的缝隙,最大的一道竟能塞进半个人。“乖乖!” 一个老兵张大了嘴,手里的枪杆 “当” 地砸在地上,“这要是埋在叛军地道里……”裴琰盯着那些还在冒烟的裂缝,忽然想起括苍山炸开的水渠。同样是火药,同样是裂石,却一个为引水,一个为御敌。他弯腰捡起块带着焦痕的土块,土粒从指缝漏下,像极了睢阳城里百姓喝的带沙的井水。“把配方改回‘活口’版。” 他对老道说,声音有些发哑,“加草木灰,减硝石 —— 能裂地道就行,别伤着挖地道的兵卒。”老道刚要反驳,却见法明和尚捧着一碗清水走过来,水里漂着几片从城根摘下的枯叶:“贫僧在南城墙根试过了,那里的土脉连着护城河,火药炸开的裂缝能自动引水 —— 叛军若不逃,就得变成水里的鱼。”“变成鱼也比变成碎肉强。” 裴琰把土块扔进碗里,泥水浑浊,却映出天上的星子,“张将军说过,守城是为护百姓,不是为杀叛军。”回到城内时,天已微亮。沈蘅带着商队送来的硫磺和硝石候在军械坊,见裴琰满身尘土,忙递过块干净布巾:“叛军的地道已挖到西城墙下,张将军说最多撑三日。”“够了。” 裴琰擦了擦脸,布巾上立刻印出灰黑的印子,“让王木匠备足木楔,火药炸开后,得用这东西撑住裂缝,免得伤着城里的地基。”阿青正往陶罐里填矿石,闻言抬头:“我带几个小兵去勘察矿脉,城里的青石里含硝石,能就地取材。” 少女的双丫髻沾着草屑,眼里却亮得像藏着括苍山的星子。接下来的两日,全城工匠都动了起来。铁匠铺里,鲁尔将铁片打造成弧形,用来加固火药罐;木匠坊中,王木匠做的木楔子带着倒刺,能牢牢卡住裂缝;法明和尚则领着百姓疏通护城河,确保水能顺着炸开口子灌进地道。裴琰蹲在城根下,最后检查着埋好的火药。每瓮都按 “硝六硫二炭一草木灰一” 的比例调配,引线比原定长了半尺 —— 足够叛军听见声响后逃生。“真要留活路?” 沈蘅站在他身后,望着远处叛军大营里飘起的炊烟,“他们前日还在城外杀了咱们送粮的兵卒。”裴琰想起那个在淮河救下的妇人,想起她怀里那个喊着 “爹要回家” 的孩子。他忽然抓起一把火药,撒在风里:“这东西能改变战争,就该让它往好里变。”三更时分,叛军果然从地道里摸了上来,铁镐刨土的 “咚咚” 声在城根下听得一清二楚。张巡在城楼挥动令旗,裴琰点燃了引线。绿火顺着药捻钻进土里,片刻后,三声闷响从地下传来,西城墙根的地面猛地鼓起,随即裂开道道缝隙。紧接着,护城河的水顺着裂缝 “哗哗” 往里灌,地道里传来叛军的惊叫和水浪声。“成了!” 城楼上爆发出欢呼。裴琰趴在垛口往下看,只见叛军从裂缝里狼狈地爬出来,浑身湿透,手里还攥着没来得及扔掉的铁镐。守城的士兵举着弓,却被张巡按住:“放他们回去 —— 让安禄山知道,咱们睢阳有能炸地引水的神技,却不轻易杀人。”叛军连滚带爬逃回大营,留下满地的镐头和头盔。裴琰望着那些在夜色里闪烁的金属碎片,忽然觉得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落了地。他转身走进军械坊,苏文远正往《火药纪要》上添最后一笔:“睢阳初用,裂地道三丈,引水淹敌,无伤性命。”裴琰拿起笔,在末尾加了行字:“技者,当知敬畏 —— 非到绝境,不动杀招。”窗外,天渐渐亮了。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案上,将那些字镀上一层金边。老道正用剩余的火药演示 “烟火信号”,绿烟在晨光里冲上云霄,像一只展翅的凤凰。鲁尔在炉边锻打着新的铁犁,叮当声清脆,竟盖过了远处的号角。阿青蹲在门口筛选矿石,少女哼着江南的小调,竹篮里的硝石在阳光下泛着莹白的光。裴琰望着这一切,忽然明白父亲说的 “手艺活在人身上” 是什么意思。火药可以炸山,可以引水,全看握在谁手里,为了什么 —— 就像这乱世,可以烧杀抢掠,也可以在废墟上种出庄稼。他将《火药纪要》仔细收好,放进沈蘅送来的紫檀木匣里。匣子里还躺着元老爷子做的机关鸟,翅膀上刻着 “守土” 二字。“该去准备下一批火药了。” 裴琰对众人道,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睢阳的风顺着窗缝钻进来,带着护城河的水汽,吹得案上的图纸轻轻翻动。上面的火药配方,机关图样,水利图,都在诉说着一个道理:真正的天工,从不是杀人的利器,而是让日子能过下去的念想。就像此刻,城门外传来百姓打水的笑声,军械坊里的叮当声,还有那只机关鸟在阳光下扇动翅膀的轻响,合在一起,成了乱世里最动听的长歌。

第五节:睢阳急报

江南的梅雨季总带着化不开的湿意,水上工坊的舱板渗着水,将裴琰新绘的《水力锻机图》洇出淡淡的水痕。他正用松烟墨修补被浸湿的线条,忽听舱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鲁尔撞开舱门时,铁钳上还沾着锻打的火星。“少郎!北岸来了个带箭的信使!” 突厥汉子的声音劈得像被刀割过,“说是睢阳来的,怀里揣着张将军的血书!”裴琰手里的狼毫 “啪” 地落在纸上,墨团在 “齿轮传动” 字样上炸开。他想起雍丘城头那张被箭矢划破的脸,张巡挥枪挑落叛军时,甲胄上的血珠溅在自己改良的投石机上,像极了此刻案上晕开的墨渍。沈蘅已带着信使进舱,那兵卒肩上插着半支箭,箭杆上刻着 “燕” 字 —— 叛军的记号。他怀里紧紧攥着块染血的麻布,布上的字迹被血水浸得发暗,却依旧能辨认出 “睢阳危” 三个大字。“张将军说……” 信使咳着血,每说一个字都牵动伤口,“叛军断了粮道,城里只剩三日口粮。史朝义放话,破城后要屠尽工匠……” 他忽然抓住裴琰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将军说您懂守城器械,求您…… 求您去睢阳!”裴琰望着那片刺目的红,忽然想起雍丘城破前夜,自己留下改良图纸时,张巡塞给他的半块麦饼。那饼硬得能硌掉牙,将军却说:“匠人的手能造兵器,也能揉面团 —— 守住城,才能让这手继续揉面团。”“我去。” 他掰开信使的手,声音比睢阳的城墙还沉,“但得带足器械和工匠。”沈蘅突然按住他的胳膊,腕间银镯与裴琰的铁环撞出清响:“我调二十艘快船,把括苍山造的火药、转关弩全装上。” 她转身对晚晴道,“让商队把江南采买的硫磺、硝石全运来,告诉各商号,谁要是敢私藏,按通敌论处!”信使闻言挣扎着要磕头,却被鲁尔扶住。突厥汉子往他嘴里塞了块干粮:“放心,我家少郎造的破甲箭,能穿透三层叛军皮甲。”暮色降临时,水上工坊已装满了军械。王木匠带着徒弟调试着新造的拍竿,元老爷子在机关鸟翅膀上涂了雄黄,说能在睢阳城头发出信号。阿青把筛选好的硝石装成三十个陶罐,每个罐口都系着红绸 —— 那是少女从江南带来的,原想绣成刀鞘上的莲花。“括苍山的炼丹老道呢?” 裴琰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人,舱角那只装 “慢燃药” 的葫芦还在,却不见了紫袍身影。“老道说去给火药‘加持’,一早就上了岸。” 苏文远捧着《火药纪要》,指尖在 “非到绝境不伤人” 那行字上反复摩挲。正说着,舱外传来孩童的惊叫。众人奔出去,只见老道背着个竹篓站在跳板上,篓里竟装着七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这些是洛阳逃出来的匠户后代,” 老道往跳板上啐了口,“叛军烧工坊时,他们躲在染缸里才活下来,带去睢阳学手艺。”最小的孩子抱着个烧焦的木傀儡,傀儡的胳膊缺了半截,却还能活动 —— 是元老爷子去年送的那只。裴琰忽然想起自己十八岁那年造的第一把横刀,刀鞘上刻着父亲的话:“手艺要传下去,得先有人活着。”船队启航时,江南的百姓自发来送行。有送麦饼的老妪,有塞草药的郎中,还有个瘸腿的铁匠,往鲁尔手里塞了把淬火用的青盐:“这盐能让刀刃更韧,是我爹当年给军器监供的货。”行至长江中段,忽遇逆风。沈蘅站在船头指挥调整帆角,江风掀起她的裙角,露出靴筒里藏着的短刀 —— 那是裴琰在扬州为她打的,刀身刻着 “商路” 二字。“史朝义在采石矶设了三道关卡,” 她展开密信,上面用胭脂画着叛军布防,“我让‘水鸮’们在芦苇荡藏了二十艘渔船,能载咱们绕过去。”裴琰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叛军烽火台,忽然对鲁尔道:“把投石机的配重再加五十斤。” 他摸出阿青藏在陶罐里的硝石,“过了矶头,就用‘雄黄烟’报信 —— 让张将军知道咱们来了。”深夜的芦苇荡像片墨色的海,渔船在其中穿梭,船桨搅动水面的声响惊起成群水鸟。阿青蹲在船头,将水晶石对着月亮,折射的银光在芦苇上划出光路,为船队指引方向。“看!” 少女忽然指向夜空,一道绿光正从睢阳方向升起,拖着长长的尾巴,“是元老爷子的机关鸟!”老道眯眼辨认着光轨:“是‘求救’信号 —— 城里怕是快撑不住了。”裴琰抓起一把硫磺往江里撒,刺鼻的气味在夜风中散开:“让快船挂商队旗号,就说送丝绸给史朝义贺寿。” 他往火药罐里塞了把草木灰,“等靠近关卡,就用‘定向破岩’炸开礁石,堵住他们的航道。”天快亮时,船队终于绕过采石矶。远远望见睢阳城头的狼烟,裴琰忽然站在船头解下铁环,往江里扔了块石头。“当年在雍丘,我造的投石机总差半分火候,” 他对苏文远道,“这次要让叛军知道,江南的工匠不仅会造兵器,还会堵他们的路。”鲁尔正往转关弩上弦,闻言大笑:“少郎忘了?您改良的曲辕犁,能让江南亩产多收两石粮 —— 等守住睢阳,咱们就教百姓用这犁种地。”舱内忽然传来孩童的哭声。最小的孩子正对着烧焦的木傀儡流泪,傀儡的断臂卡在转动的齿轮里。元老爷子走过去,三两下拆了傀儡的关节:“爷爷给你造个会打鼓的,比这强十倍。”裴琰望着这一幕,忽然觉得怀里的《守城器械图》有了温度。那些图纸上的线条,火药的配方,终究是为了让这些孩子能继续玩傀儡,让瘸腿铁匠能继续淬他的刀,让揉面团的手不用去握血污的兵器。“还有一日水路。” 沈蘅收起密信,指尖沾着胭脂,在裴琰的图纸上圈出睢阳西城墙,“那里是叛军主攻方向,张将军说,地道已挖到护城河底。”裴琰在圈出的位置画了个火药罐:“让法明师父带水匠先去炸暗河,把叛军淹在地道里。” 他忽然想起什么,往阿青的竹篓里塞了包茶叶,“这是江南新茶,等守城时,咱们煮茶喝。”少女红了眼眶,却把茶叶分给孩子们:“等赶走叛军,我教你们辨认矿石 —— 括苍山的硫磺石,能烧出蓝色的火。”船队在晨光里劈开江面,像一把巨斧剖开乱世的迷雾。裴琰站在船头,望着越来越近的睢阳城头,忽然扯开嗓子喊起江南的号子 —— 那是沈蘅商队卸货时唱的,此刻混着铁器的叮当,竟比战鼓还振奋人心。他知道,睢阳的城墙后,有等着破甲箭的士兵,有盼着揉面团的百姓,还有无数双等着继续握工具的手。这些手,才是比火药更烈的火,比城墙更硬的骨。“还有三十里。” 沈蘅递过来一块麦饼,和雍丘那半块一样硬,“张将军说,这饼得就着城墙上的露水吃,才够劲。”裴琰咬了口饼,麦香混着江水的咸味漫过舌尖。他想起父亲在长安锻坊说的最后一句话:“铁能锻成刀,也能打成犁 —— 就看你想让它割麦子,还是割人命。”远处的睢阳城头,又升起一道狼烟。这一次,裴琰看清了烟里裹着的火星,像极了括苍山矿洞里炸开的火药,像江南打铁炉里跳动的火苗,像无数匠人眼里不灭的光。船过楚州地界时,江面上开始飘起叛军的巡逻筏。那些筏子用被俘的商船改造而成,筏首架着叛军自造的弩机,箭杆歪歪扭扭,一看便知是强征的民间铁匠所造。“这弩机的望山歪了半寸。” 裴琰趴在舱板缝隙上观察,指尖在膝盖上画出弩机的轮廓,“射程最多五十步,不用怕。”鲁尔已将破甲箭装好转关弩,铁钳在箭簇上敲出细碎的火星:“少郎说打哪?”“打他们的筏绳。” 沈蘅忽然从舱内出来,手里拿着商队的账册,“那些筏子是用麻绳捆的,泡了水更脆。” 她撕下账册的纸页,卷成细筒递给阿青,“让孩子们吹这个,装作商队的货郎。”七个孩子立刻拿起纸筒吹得呜呜响,声音混在江风里,竟真让叛军放松了警惕。待筏子靠近快船三丈远时,裴琰猛地扳动转关弩的机括,三支破甲箭齐刷刷射断了筏首的麻绳。“哗啦” 一声,叛军的弩机随着散架的木筏坠进江里。鲁尔趁机将一包硫磺撒过去,刺鼻的烟呛得叛军直咳嗽,快船趁乱钻进芦苇荡,只留下叛军在筏上骂骂咧咧。最小的孩子举着烧焦的木傀儡欢呼,傀儡的断手被元老爷子用铜丝接好,此刻正随着孩子的动作上下摆动。“等进了城,” 老人摸着孩子的头,“爷爷给傀儡装个机关,让它会射箭。”暮色降临时,船队在一处废弃的渡口靠岸。法明和尚带着水匠们先行探路,临行前在地上画了幅简易地图:“顺着这条溪涧走,能避开叛军的岗哨,直通睢阳的护城河。” 他指着溪水里游动的鱼,“这水是活水,能饮用,也能……”“也能灌叛军的地道。” 裴琰接过地图,将阿青筛选的硝石分发给众人,“每人带两罐,罐口朝后 —— 别伤着自己人。”夜行军时,溪涧的月光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苏文远捧着《火药纪要》边走边记,忽然被块石头绊倒,墨汁在 “烟火信号” 字样上洇出片乌云。“可惜没带砚台,” 书生懊恼地用溪水洗手,“这字怕是要模糊了。”“模糊才好。” 裴琰帮他扶起纸卷,“真要被叛军搜去,也看不懂。” 他忽然想起长安西市的水力锤,那时总觉得图纸要画得越清楚越好,如今才明白,真正的好手艺,该藏在心里。行至半途,忽闻前方传来哭喊声。拨开溪涧的芦苇一看,十几个流民正被叛军驱赶着往相反方向走,其中有个抱着婴儿的妇人,怀里还揣着块被血浸透的麻布 —— 和张巡的血书材质一样。“是睢阳逃出来的!” 鲁尔握紧铁钳就要冲上去,被裴琰按住。老道往溪水里撒了把雄黄,绿烟顺着风飘向叛军:“老道去‘做法’,你们救人。” 他扯开嗓子唱起难懂的咒文,紫袍在月光里飘得像团鬼火。叛军果然被吸引过去,骂骂咧咧地驱赶 “装神弄鬼的老道”。裴琰趁机带人冲出芦苇荡,鲁尔一拳打翻领头的兵卒,阿青则用石块砸断了捆绑流民的绳索。“将军让我们突围去江南搬救兵!” 妇人跪在地上,把血书塞进裴琰手里,“城里…… 城里已经开始吃人了!”这句话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众人说不出话。苏文远手里的《火药纪要》“啪” 地掉在地上,被溪水浸湿了大半。“张将军杀了他小妾……” 另一个流民哭道,“说要让士兵们活着守住城……”裴琰忽然想起雍丘城头那个白发老妪,她把唯一的儿子送上城楼时说:“守城就是守家,家没了,人活着也像死了。” 他捡起地上的血书,上面写着 “睢阳若破,江南危矣”,字迹已被泪水泡得发皱。“加快速度。” 裴琰将血书塞进怀里,那里还揣着父亲留下的铁矿图谱,两张纸在胸口贴在一起,像两块要烧起来的烙铁,“今夜必须进城。”后半夜的睢阳城笼罩在死寂里,只有城头的刁斗声还在提醒着这是座活着的城。裴琰指挥众人用 “定向破岩” 炸开护城河的暗门,火药的闷响被溪涧的水流声掩盖,只惊起几只夜鹭。“是石匠师傅吗?” 暗门后传来个沙哑的声音,是张巡身边的亲兵,“将军等你们…… 等得快把枪杆磨秃了。”进城后才发现,睢阳比想象的更惨烈。街道上到处是饿殍,百姓们用草根树皮果腹,却依旧帮着搬运石块守城。军械坊里,几个老工匠正用百姓捐的铁器打造兵器,炉火映着他们颧骨高耸的脸,像一群在地狱里锻造的鬼。“你们可来了!” 张巡从城楼上跑下来,甲胄上的裂缝里还嵌着箭头,他一把抓住裴琰的手,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对方的骨头,“再晚一日,这城……”裴琰没让他说完,指着带来的器械:“转关弩能一次射五支箭,火药能炸叛军的地道,还有这些孩子……” 他摸了摸最小那个孩子的头,“他们能学手艺,等城守住了,好重建工坊。”张巡望着那些孩子,忽然转过身去擦了擦眼睛。城楼上的风卷着血腥气,吹得他花白的鬓发乱舞:“昨夜杀了最后一匹战马,给伤兵熬了汤……”“我们带了粮食。” 沈蘅指挥商队卸粮,布袋落地的声响在死寂的城里显得格外清亮,“够支撑五日 —— 五日里,定能想出退敌的法子。”元老爷子已带着徒弟在调试机关鸟,那只修好的木傀儡被孩子抱在怀里,傀儡的断手此刻握着支小箭。阿青则和法明和尚勘察城根的矿脉,少女用银簪刮下城墙的石粉:“这里的青石含硝石,能就地造火药。”裴琰走到军械坊,拿起老工匠打造的枪杆 —— 木料是百姓捐的门板,上面还留着孩童刻的歪歪扭扭的 “家” 字。他忽然对鲁尔道:“把水力锤的图纸找出来,等叛军退了,咱们在城里造一架 —— 让孩子们看看,铁能造兵器,也能造农具。”鲁尔点头去翻图纸,铁钳在月光里划出道银光。苏文远正用溪水清洗被浸湿的《火药纪要》,墨迹虽模糊了些,“非到绝境不伤人” 那行字却依旧清晰。城楼上忽然传来欢呼。老道的机关鸟带着 “雄黄烟” 冲上夜空,绿火在睢阳的夜色里炸开,像朵盛开的莲花。张巡望着那朵烟火,忽然对裴琰笑道:“你看,这比叛军的狼烟好看多了。”裴琰望着烟火下一张张消瘦却亮着光的脸,忽然明白沈蘅那句 “守一城即守万民” 的意思。这城墙上的每块砖,军械坊里的每把锤,甚至孩子怀里那只断手的木傀儡,都在诉说着一个道理:活下去,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让手艺能传下去,让那些该开花的莲花,能在硝烟散尽后,好好开在江南的池塘里。“明日起,” 裴琰握紧手里的枪杆,门板的木纹硌得手心发疼,“咱们造守城器械 —— 不造杀人的,造能让更多人活下去的。”城楼上的刁斗声又响了,“咚 —— 咚 ——” 这次听着竟像在为新生的希望敲鼓。远处的叛军大营还亮着灯火,却不知他们即将面对的,不是冰冷的兵器,而是一群要守护家园的人,和他们手里那些既能裂石,也能浇田的手艺。睢阳的晨雾裹着血腥气,将城头的箭簇染成淡红色。裴琰蹲在垛口边打磨破甲箭,箭头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却在最锋利处留了半分圆钝 —— 这是他新琢磨的 “护刃” 手法,怕士兵用力过猛伤了自己。“石匠师傅,叛军又在填护城河!” 一个满脸稚气的小兵跑过来,甲胄太大,晃得像挂在身上的铁皮,“张将军让您去看看,能不能用火药炸他们的土袋?”裴琰跟着小兵往西城楼走,脚下的青石板被血浸得发黏。昨夜叛军又攻了半宿,史朝义显然急了,竟驱赶百姓当肉盾,让唐军投鼠忌器。城根下堆着叛军的尸体,有穿皮甲的兵卒,也有穿着布衣的流民,分不清谁是被迫,谁是自愿。张巡正用枪杆拨开土袋查看,枪尖挑着块染血的麻布,上面绣着江南的水纹 —— 是沈蘅商队特有的料子。“这是从叛军土袋里翻出来的,” 将军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们把咱们送粮队的尸身…… 填进了土袋。”裴琰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想起那些在淮河救下的流民,想起扬州码头送麦饼的老妪,忽然抓起一支破甲箭:“我去炸了他们的土袋。”“别用火药。” 沈蘅不知何时站在身后,鬓边别着支没雕完的木簪 —— 是阿青昨夜用叛军的箭杆刻的,“会伤着里面的尸身。” 她指着城根那片芦苇,“让法明师父引溪水灌土袋,泡涨了自然沉不下去。”法明和尚立刻带着水匠去挖引流沟,僧袍下摆扫过城砖上的血渍,留下淡淡的灰痕。“贫僧算过,” 他用禅杖在地上划出水流方向,“只需炸开三丈宽的缺口,溪水能漫过土袋三尺。”裴琰望着和尚画出的弧线,忽然想起括苍山炸开的水渠。同样是引水解困,那时是为浇田,此刻是为守城,却都藏着 “活” 的念想。他往箭袋里塞了把破甲箭:“我去掩护。”鲁尔扛着转关弩跟上来,铁钳在箭簇上敲出火星:“少郎说射哪,我就射哪。”叛军的土袋队离护城河还有十丈时,法明和尚点燃了埋在缺口的火药。闷响过后,溪水 “哗哗” 漫过城根,土袋果然开始下沉。史朝义在阵前怒吼,让弓箭手射杀挖沟的水匠。“放箭!” 裴琰扳动转关弩,五支破甲箭齐刷刷射断了叛军的弓弦。鲁尔趁机用投石机抛出捆着硫磺的草垛,绿烟在叛军阵前弥漫,呛得他们弓都握不稳。“好!” 城楼上爆发出欢呼。有个断了腿的老兵爬着往箭袋里添箭,断肢在地上拖出暗红的痕,却笑得露出豁牙:“这箭比当年军器监造的强十倍!”裴琰忽然注意到老兵怀里揣着块铁片,上面刻着 “裴” 字 —— 是父亲当年为边军打造的箭簇标记。他心里一酸,将自己刚打磨好的箭塞给老兵:“这箭能穿透叛军的铁盾。”退潮时,叛军的土袋队狼狈退回大营。裴琰蹲在城根清洗箭簇,溪水带着血污流进护城河,却冲不散水底那些熟悉的水纹 —— 沈蘅商队的货箱在水下泛着乌光,是昨夜悄悄沉下去的硫磺和硝石。“少郎快看!” 鲁尔指着远处的芦苇荡,七个孩子正用阿青教的法子辨认矿石,最小那个举着块莹白的硝石喊:“这能造火药!”元老爷子坐在城楼边给木傀儡装机关,傀儡手里的小箭能射出三尺远。“等退了敌,” 老人对孩子说,“咱们造个会耕地的木牛,比你爹娘拉犁还省力。”沈蘅带着商队清点剩余物资,账册上 “硫磺五十斤”“硝石三十斤” 的字迹被雨水洇得发蓝。“还能造二十瓮火药,” 她对裴琰道,“但得省着用 —— 江南的商队被叛军劫了,一时补不上货。”裴琰望着账册上的数字,忽然在 “火药” 旁添了 “农具” 二字:“留十瓮开矿用,等守城了,教百姓用火药炸石头造梯田。”暮色降临时,张巡在城楼摆了 “庆功宴”—— 每人半块麦饼,配着护城河的水。将军举着水囊敬众人:“等睢阳守住了,我请大家吃江南的鲥鱼,就着沈姑娘的新茶。”苏文远在《火药纪要》上添了句 “水攻胜火攻”,笔尖沾着麦饼的碎屑,在纸上画出笑脸。阿青把硝石分给守城的士兵,少女指着天上的星子:“那颗最亮的是铁矿星,跟着它走,能找到造箭的好铁。”深夜,裴琰被城根的动静惊醒。是史朝义派敢死队挖地道偷袭,镐头刨土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刺耳。他抓起转关弩往城楼跑,鲁尔扛着投石机跟在后面,铁钳在月光里闪着冷光。“放烟!” 裴琰对元老爷子喊。机关鸟带着雄黄烟冲上夜空,绿火在夜色里炸成伞状 —— 这是约定的 “急报” 信号,通知各处工匠戒备。叛军的敢死队刚从地道里钻出来,就被法明和尚引的溪水灌了回去。裴琰趁机用破甲箭射断了地道的支撑木,“轰隆” 一声,洞口被碎石封住,只留下叛军在里面惨叫。“守住了!” 城楼上爆发出欢呼。裴琰靠在垛口边喘气,望着远处叛军大营里熄灭的火把,忽然觉得掌心的老茧发烫。他想起父亲说的 “手艺要记着活人”,此刻城根下潺潺的溪水,军械坊里叮当的锤声,甚至孩子抱着木傀儡发出的轻笑,都在告诉他:这城,他们守得住。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沈蘅递过来半块麦饼:“张将军说,等退了敌,让你在睢阳开家锻坊,就叫‘裴氏’。”裴琰咬了口饼,麦香混着硝烟味漫过舌尖。他望着初升的太阳照在城楼上,那些染血的箭簇竟泛着金红的光,像无数把要劈开黑暗的刀。“等开了锻坊,” 他对沈蘅道,“先造一百把曲辕犁,送给守城的百姓。”远处的叛军大营没再亮起火把,却不知他们即将面对的,是一群要把火药变成开山斧、把箭簇变成播种器的人。这些人用手艺守护的,从来不是冰冷的城墙,而是墙后那些等着日出而作的炊烟,等着弦歌不辍的坊市,等着把断手木傀儡变成耕地木牛的孩子。城楼上的刁斗声又响了,“咚 —— 咚 ——” 这次像在为黎明敲鼓。裴琰握紧手里的破甲箭,箭头的圆钝处映着朝阳,像一颗正在升起的星子。睢阳的第七日清晨,城根的血水终于褪成了淡粉。裴琰蹲在军械坊的青石案前,将最后一批破甲箭的箭头磨出圆钝的弧度,鲁尔在旁拉风箱,风箱的皮革已磨出透亮的洞,呼哧声像头衰老的黄牛。“少郎,张将军说叛军在东门架了云梯,要硬攻。” 苏文远抱着《火药纪要》跑进来,纸页被风掀得哗哗响,“法明师父的引流沟被填了,溪水灌不进地道了!”裴琰抓起三支箭往箭袋里塞,铁环与箭杆碰撞出脆响:“让阿青带孩子去南城墙,那里有元老爷子的机关箭,安全。” 他往鲁尔手里塞了把硫磺,“去地道口布烟,别炸,呛得他们爬不出来就行。”沈蘅正指挥商队把最后几袋粮食搬进地窖,见裴琰要上城楼,忽然拽住他的衣袖:“我让‘水鸮’查了,史朝义的粮道在城外三十里的柳林渡,今晚我带人去劫。” 她腕间银镯滑到肘弯,露出腕上那道为护账本留下的刀疤,“你守好城,等我回来煮茶。”裴琰望着她被风掀起的裙角,忽然想起长安西市那个看水力锤的午后。那时她裙角绣的江南水纹,此刻竟与城根退潮后露出的河床纹路重合。“小心。” 他塞给她一把短刀,是用叛军箭簇改的,“刀鞘是阿青用染坊剩下的红绸缝的。”城楼的激战从辰时持续到未时。叛军的云梯像密集的蜈蚣,顺着城墙往上爬,史朝义在阵前挥着鎏金刀嘶吼:“破城后,工匠全活剐!”“放拍竿!” 张巡的枪杆已染成紫黑,他指着最前面那架云梯,“把它砸进护城河!”王木匠扳动机关,三丈长的拍竿带着风声砸下去,云梯连人带架翻进水里,溅起的血珠落在裴琰脸上。他趁机扳转关弩,五支破甲箭穿透三个叛军的皮甲,却都避开要害 —— 箭头的圆钝处只让他们血流不止,倒在梯上堵住后队。“石匠师傅这箭法!” 老兵在旁叫好,断腿在箭袋上蹭出灰痕,“既挡了路,又没造杀孽!”裴琰没应声,他正盯着叛军阵中那尊新架的投石机 —— 石料是拆的民房的柱础,上面还留着百姓刻的 “阖家平安”。他忽然对鲁尔道:“调配重,把咱们的石弹往他们投石机底座扔,别砸人。”鲁尔抡起铁锤敲动绞盘,三十斤重的石弹呼啸着砸在叛军投石机的木架上,“咔嚓” 一声,支架歪成了四十五度。史朝义气得暴跳,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唐军的石弹接二连三地毁掉他的攻城器械。暮色降临时,叛军终于退了。城楼上的士兵瘫在地上,用最后力气往箭袋里添箭。裴琰发现,幸存的破甲箭竟都留着那道圆钝的弧度 —— 是守城的士兵们照着他的样子磨的。“看!” 阿青忽然指着柳林渡方向,那里升起一道绿光,是沈蘅商队的信号,“他们得手了!”众人拥到垛口边,只见二十艘快船载着粮食往睢阳驶来,船头的火把在暮色里像条游动的火龙。沈蘅站在最前面那艘船的船头,裙角沾着草屑,手里还攥着半片叛军的旗帜。“劫了他们三天口粮!” 她对着城楼大喊,声音被风撕得发碎,“够撑到江南的援军来了!”张巡忽然老泪纵横。他举着枪杆对着快船方向深深一揖,城楼上的士兵跟着跪下,连断腿的老兵都匍匐在地,额头抵着染血的城砖。夜里,军械坊难得亮起了三盏油灯。元老爷子在给木傀儡装新关节,这次是用叛军的刀鞘改的,能灵活转动;阿青和孩子们围着火炉烤麦饼,饼香混着硫磺味竟格外诱人;法明和尚在补他的僧袍,针脚歪歪扭扭,却把破洞缝成了莲花的形状。裴琰翻开《火药纪要》,在最后一页添了句话:“睢阳七日,箭不伤要害,火不焚民居 —— 守一城,即守万民。”苏文远凑过来,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等咱们把《天工录》写完,这页定要刻在最前面。”鲁尔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块焦黑的铁 —— 是裴家锻坊那台水力锤的碎片,他从长安带出来的。“少郎,等平了乱,咱们再造台水力锤,比长安那个还大。”裴琰摸着那块铁,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他想起父亲被押走时的眼神,想起兄长在狱中的绝笔,那些未能说出口的嘱托,此刻竟都藏在这城砖的血痕里,藏在孩子们啃麦饼的笑声里,藏在沈蘅裙角那片染血的红绸里。天快亮时,叛军大营传来哭喊声。是史朝义在烧营撤退,火光映红了半个夜空,却照不亮睢阳城头那些亮着的眼睛。裴琰站在垛口边,望着渐渐远去的火光,忽然解开腕上的铁环,扔进了护城河。铁环落水时发出清脆的响,像在为过去的苦难送行。“该准备春耕的农具了。” 他对鲁尔道,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轻快,“江南的稻种,该往地里撒了。”城楼下,沈蘅的商队正在卸粮,麻袋落地的声响惊起成群水鸟。孩子们举着木傀儡在粮堆旁奔跑,傀儡的新关节在晨光里闪着银光。苏文远在《火药纪要》的封面上写下 “睢阳急报终”,笔尖沾着晨露,将字迹晕染成一片温柔的蓝。他忽然明白,那些火药、箭簇、机关,终究是为了让这些墨迹能平安落在纸上,让江南的水纹能继续绣在裙角,让每个握着工具的手,都能在硝烟散尽后,稳稳握住春天的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