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血月低垂,凝固的暗红色天幕下,整座G城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骸骨,残垣断壁间点缀着尚未熄灭的暗火,袅袅黑烟升腾,融入死寂的夜。在这片废墟的中央,那栋五层出租楼静静矗立,如同风暴眼中一块沉默的礁石。无形的力场如同最坚韧的壁垒,将门外游弋的嘶吼与血腥彻底隔绝。楼内,与外界的炼狱截然不同,虽然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紧张与尘埃气息,但基本的框架和生活痕迹依然顽强地存在着。

二楼,一间朝南的卧室。

这原本是某个学生的房间,米色的窗帘拉拢了一半,遮住了部分血月的光,却让应急灯暖黄的光线显得更加清晰。房间不大,但五脏俱全:一张铺着蓝色格子床单的单人床,一张堆着几本落满灰尘教材的书桌,一把转椅,一个半满的简易布衣柜,甚至墙角还立着一个落地的穿衣镜。此刻,房间里挤了十来个新来的幸存者。床沿、椅子、甚至铺了件外套的地板上都坐了人,让本就不大的空间显得更加局促。

空气沉闷,混杂着汗味、灰尘味和未散尽的恐惧。压抑的啜泣声从床边传来,是那个抱着小女孩的年轻母亲,她把脸埋在女儿细软的头发里,肩膀无声地耸动。其他人则大多沉默着,或在不安地搓着手,或眼神空洞地盯着墙角某处脱落的墙皮。

但这沉默,更像是暴风雨前的压抑。死水之下,暗流汹涌。

“操他妈的!”靠近门口,一个穿着磨破皮夹克、脸上带着新鲜擦伤的年轻男人(外号“钉子”)猛地一拳砸在书桌边缘,发出一声闷响,震得桌面上的灰尘簌簌落下。“老疤死的太他妈冤了!那小子就是个疯子!杀人魔!”他压低声音,但字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恨意。

“钉子!你他妈小声点!”旁边一个穿着褪色格子衬衫、头发花白但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人称“老周”)立刻低声呵斥,紧张地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隔墙有耳!那小子…不是善茬!你想害死大家?”

“听见又怎么样?!”另一个坐在转椅上、身材敦实、满脸横肉的汉子(“铁头”)压着嗓子低吼,脖子上青筋暴起,“他再能打也是一个人!我们十几个大老爷们,趁他睡觉或者落单的时候,一拥而上…”他做了个凶狠的抹脖子手势,眼中凶光闪烁。

“放屁!”一个抱着膝盖、蜷缩在床脚阴影里、脸色蜡黄的中年男人(“老蔫”)惊恐地打断,声音都在发抖,“你没看见他怎么弄死老疤的?那根本不是人的速度和力气!邪门得很!他手里还有枪!还有五楼那个胖子…那眼神,看人的时候跟野兽似的,我瞅着都腿软!”他想起物资清点时,李贺那庞大身躯投下的阴影和偶尔扫过他们时带着审视的、充满原始力量感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难道我们就这么认了?!”钉子不甘心地低吼,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武器被收走,跟孙子似的!吃的喝的都得看他脸色!连他妈睡觉都感觉有人在盯着!这他妈是避难所还是集中营?!”

“那也比外面喂怪物强!”一直沉默地坐在穿衣镜旁边地板上的女人(“赵姐”)猛地抬起头,她的脸上还残留着泪痕,眼神却异常空洞麻木,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男人…我男人就是被那些骨头怪物…活活扯成两半的…就在我眼前…”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再也说不下去,只剩下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

这句话像一盆冰冷刺骨的雪水,兜头浇在几个试图鼓噪的男人头上。钉子脸上的愤怒瞬间凝固,铁头眼中闪烁的凶光也黯淡下去,老周深深叹了口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赵姐那绝望的、带着血腥味的描述,瞬间将他们拉回了不久前那炼狱般的逃亡路上。外面是什么?是无穷无尽的、择人而噬的怪物!是比死亡更恐怖的绝望深渊!

这栋楼,是唯一的生路。

那个持斧的年轻人,是这生路的看守者,也是…掌握着生杀予夺权柄的暴君。

“可是…他凭什么?”钉子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不甘和绝望,拳头无力地松开,“那三车物资,是我们拿命换回来的!油罐车…开车的刘老六,跳车慢了一拍,整个人就…就烧成了火球!连个全尸都没留下!就为了这点活命的东西!现在倒好,全成他的了!我们倒成了寄人篱下的乞丐!”

“凭他拳头比我们所有人的加起来都硬,凭他够狠,够绝。”老周的声音透着深深的疲惫和认命,“这世道,早他妈的变了。规矩是他定的,想活着喘气,就得忍着。至少…他还真给吃的,真给地方住,没立刻把我们扔出去喂怪物。”他顿了顿,眼神复杂地扫过房间里惊惶的妇孺,“比外面那些吃人的东西…强百倍了。”

密谋的火苗,在冰冷的现实、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赵姐那血淋淋的提醒面前,无声地熄灭了。房间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应急灯电流的微弱嘶嘶声、压抑的呼吸声,以及角落里赵姐和她女儿压抑的抽泣。

反抗是死路一条。

认命,是唯一的选择。

只是这份认命里,浸满了屈辱、不甘和对未来的茫然。他们像一群被拔掉了尖牙利爪的困兽,只能在这看似安全实则压抑的牢笼里,苟延残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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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楼,暗房。

冰冷的蓝光从监控屏幕上流淌下来。

十几个分割画面中,二楼那间拥挤卧室内的景象被清晰地捕捉,连书桌上那几本教材的封面标题都依稀可辨。每一个不甘的表情,每一句压抑的谩骂,每一丝绝望的颤抖,都纤毫毕现地呈现在云闲书和李贺眼前。

“呸!”李贺狠狠咽下嘴里最后一块牛肉干,蒲扇般的大手在屏幕上点了点那正发泄不满的钉子,瓮声瓮气地说:“书哥,你看这孙子!背地里骂得真难听!好像我们抢了他老婆似的!我们又不是白拿他们东西!要不是咱这栋楼有…那东西镇着,他们连人带车带物资,早他妈被怪物啃得骨头渣都不剩了!”

他抓起一瓶水咕咚灌了大半瓶,抹了把络腮胡子上的水渍,胖脸上满是不忿:“按我说,这就是公平交易!他们交东西,我们给地方住,给吃的保命!这买卖多划算!总比没命强吧?怎么还不知足呢?真是…脑子让门挤了!”他粗声粗气地总结,表达着朴素的逻辑。

云闲书面无表情,目光平静地扫过屏幕上那些或愤怒、或麻木、或绝望的面孔。

李贺的话,是这个崩坏世界最简单粗暴的生存法则。

庇护需要代价。

忠诚源于恐惧。

感激?那是最廉价的奢侈品。他不需要这些人的感激,只需要他们的服从,以及…他们能提供的劳动力。

“力量,是唯一的货币。”云闲书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物理定律。他手指轻点,画面切换到了楼下门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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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楼门厅。

惨白的应急灯光下,堆积如山的物资占据了小半个空间,与原本整洁的瓷砖地面和墙上的消防示意图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云闲书、李贺,还有王海峰带来的那三个勉强恢复了一些精神的男生(张明、李强、王旭),正在沉默而高效地清点、整理、搬运。

气氛凝重,只有纸箱摩擦地面和物品摆放的声音。

王海峰坐在门厅角落一张还算完好的塑料椅子上,面前放着一个从某个房间书桌抽屉里翻出来的硬壳笔记本和一支削得尖尖的铅笔。他佝偻着腰,借着灯光,一丝不苟地记录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纯净水…24瓶装…37箱…共…888瓶…(已拆封消耗3瓶)”

“压缩饼干…50块装…15箱…750块…(散装已消耗12块)”

“午餐肉罐头…24罐装…8箱…192罐…(完好)”

“方便面…整箱…混合口味…22箱…264袋…(散装已消耗5袋)”

“真空大米…10公斤装…5袋…50公斤…(完好)”

“散装巧克力棒…约…3.2公斤…(已消耗0.3公斤)”

“汽油…标准桶…3桶…约150升…(完好)”

他写得非常认真,每一个数字都反复核对,铅笔在粗糙的纸页上发出沙沙的轻响。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西装袖口磨得发亮,此刻的他,更像一个严谨而焦虑的账房先生,末世前物理教师的影子被深深掩埋。

三个男生动作麻利,张明和李强负责搬运箱子归类,王旭则仔细检查着包装的完整性。他们的眼神偶尔会瞟向旁边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外面地狱的厚重单元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和后怕。

清点接近尾声。

云闲书看着堆积的物资,又看了一眼旁边正百无聊赖踢着空箱子的李贺。

“王老师,算一下。”他开口道,声音在空旷的门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王海峰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一个习惯性动作),手指在笔记本上快速划过,嘴唇无声地翕动着计算。

片刻,他抬起头,脸色变得更加凝重,甚至有些苍白。

“云…云闲书,”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按照目前楼内…包括新来的十四人,总共十九人的消耗…只计算最低限度的水和食物…并且,”他艰难地顿了顿,看了一眼李贺,“并且…在李贺同学…不进行那种…特殊状态的情况下…”

他咽了口唾沫,报出了那个冰冷的数字:

“这些物资…最多…只能支撑四个月。”

四个月!

这个数字如同一块沉重的寒冰,瞬间砸在门厅里每个人的心头!

三个搬运的男生动作僵住了,脸色发白。

李贺也停止了踢箱子的动作,胖脸上的轻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凝重。他很清楚自己“特殊状态”后的胃口意味着什么。

四个月,在末世里,短得如同白驹过隙!

云闲书眼神没有任何波动,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他目光扫过门厅里所有人,包括刚刚被他示意下楼的王海峰三人,以及那些被召集到楼梯口附近、神情各异的新来者。

“都听见了。”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四个月。这是极限。”

“想活下去,不能坐吃山空。”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楼梯口那些瞬间变得惶恐不安的脸。

“三天后。组织人手,出去搜寻物资。”

“什么?!”

“出去?!”

“外面全是怪物!出去不是送死吗?!”

短暂的死寂后,压抑的骚动瞬间爆发!新来的幸存者们脸上写满了惊骇和抗拒!

钉子第一个跳了起来,指着门外,声音都变了调:“你疯了?!外面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出去?就凭我们?赤手空拳?给怪物加餐吗?!”

“就是!要去你去!老子不去!”铁头也梗着脖子吼道,脸上横肉抖动。

“我们好不容易才逃进来…”一个抱着孩子的男人声音发颤。

“物资…物资省着点用不行吗?”另一个女人带着哭腔哀求。

恐慌和抗拒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蔓延。刚刚在二楼压下去的怨气和恐惧,此刻找到了新的宣泄口。

“肃静!”王海峰猛地站起身,试图维持秩序,但他的声音在骚动中显得如此微弱。

云闲书只是冷冷地看着,没有立刻制止。直到那些反对的声音因为恐惧和愤怒达到一个顶点,又因为他的沉默而开始感到不安,渐渐低下去时,他才再次开口。

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寒的重量:

“真相,就是四个月。”

“省,撑不过半年。”

“不去,四个月后,大家一起饿死。”

“或者,”他目光扫过那几个叫得最凶的男人,“你们觉得,饿极了的时候,楼里剩下的‘东西’,能撑更久?”

这句话的潜台词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所有人的心脏!

饿极了…剩下的东西…还能是什么?

人吃人!

楼梯口瞬间死寂!连钉子脸上的愤怒都瞬间冻结,只剩下极致的恐惧和恶心。铁头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色惨白如纸。抱着孩子的父母下意识地将孩子搂得更紧,惊恐地看着周围。

残酷的现实,被赤裸裸地撕开。

反抗?谩骂?在绝对的生存压力和那柄无形的“人相食”的屠刀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绝望的认命感,比刚才在二楼更加沉重地压了下来。他们看着云闲书那张毫无表情的脸,看着他身边沉默如铁塔般的李贺,再想想外面那无穷无尽的怪物…

出去是九死一生。

不出去,是十死无生。

屈辱、恐惧、不甘…最终都化为一片死灰般的沉默。没人再出声反对,但也没人脸上有一丝希望,只有一片麻木的灰败。他们像是被宣判了缓刑的囚徒,等待着三天后走向刑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氛围中——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如同无数根冰冷钢针同时刺入大脑皮层的奇异波动,毫无征兆地扫过云闲书的感知领域!

不是来自四楼403那熟悉的冰冷脉动!

而是来自…楼外!

来自城市废墟的深处!

云闲书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无比的神色!

他猛地闭上双眼,所有的精神力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平静湖面,瞬间向外、向更远处疯狂扩张!区域感知被提升到极限!

暗房监控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急速切换、放大!

模糊的城市轮廓在感知中勾勒…

然后,他“看”到了!

在出租楼力场覆盖的边缘之外,更远处的废墟之中…

无数代表着灰败者、骨刺怪物的混乱、嗜血的能量光点,如同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召唤,正从四面八方的角落、残破的建筑里涌出!

它们放弃了漫无目的的游荡和互相撕咬!

它们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正朝着城市西北方向…同一个地点!如同黑色的潮水,沉默而疯狂地汇聚而去!

那规模…远超之前遭遇的任何一次怪物集群!

它们在聚集!

它们在…奔向某个目标!

一股强烈到极致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云闲书的心脏!这绝非寻常!这预示着某种更恐怖、更无法预料的变化正在发生!

云闲书猛地睁开眼!

锐利的目光扫过楼梯口那些还沉浸在自身绝望中的幸存者,声音如同出鞘的寒冰,斩断了门厅里所有的死寂:

“情况有变。”

“明天一早。”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