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藤市的雨,总带着股黏腻的湿意。
李逍背着半湿的书包站在巷口时,裤脚已经洇透了泥水。晚自习的铃声比往常迟了十分钟,值日生锁门时扯着嗓子喊“雨天路滑,早点回家”,他没应声,抄起书包就往阴街跑——再晚十分钟,他妈又要站在阳台扯着嗓门数他回家的步数。
阴街是老城区的一道疤。
青藤市拆了三次老楼,CBD的玻璃幕墙都快贴到巷子口了,唯独这条不足两百米的巷子像块顽固的牛皮癣,硬生生留了下来。砖缝里钻出的野草沾着常年不散的潮气,在墙面上爬成一片暗绿的网;两侧的老楼墙皮剥落,露出里头暗红的砖,窗棂歪斜,像些被挖掉眼珠的眼睛,黑洞洞地瞅着巷子里的人。
“过了午夜就别往里走”——这话李逍从小学听到高中。大人们说,这巷子是“阴阳搭界”的地方,白天走没事,夜里过了十二点,再进去的人,十有八九找不着北,有的第二天从河里捞上来,有的干脆没了影。
他抬手按了按书包里的手机,屏幕亮了下,显示十一点四十二分。还好,离“禁忌时间”还差十八分钟。
雨突然就急了。
不是淅淅沥沥的那种,是像有人站在楼顶往下泼水,“哗”地一声,砸在头顶的梧桐叶上,溅起一片乱响。李逍把书包顶在头上,缩着脖子往巷子里冲,帆布鞋踩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腿,凉丝丝地往骨头缝里钻。
巷子里的路灯是那种最老式的钠灯,昏黄的光裹在雨幕里,散不开,只能在脚边圈出一小片模糊的亮。风从巷子深处钻出来,卷着雨丝往人脸上抽,带着股土腥和霉味混合的怪味,像是谁家的老咸菜坛子翻了,又混着点说不清的腥气。
他跑过第三个拐角时,听见身后传来“咔哒”一声。
像是木板断裂的声音,又像是有人踩碎了什么硬东西。
李逍猛地回头。
巷子空荡荡的,只有雨在落,风在吹,两侧的老楼静悄悄的,连扇亮灯的窗户都没有。可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就在身后,贴着墙根,踮着脚,跟着他的步子在走。
“别自己吓自己。”他咬了咬下唇,强迫自己转回头。
这地方邪门归邪门,他走了快一年,除了路灯总接触不良,偶尔撞见几只肥硕的老鼠,真没见过什么“不干净的”。上次班里的胖子张磊吹牛逼,说他见过“穿白衣服的女人”在巷口梳头,结果被班主任揪着耳朵罚站了一节课——后来才知道,那是巷尾开寿衣店的老太太,半夜出来收衣服。
可今晚不一样。
雨太大了,大得像是要把整条巷子都淹了,连空气都变得沉甸甸的,压得人胸口发闷。他跑着跑着,突然觉得脚下发黏,低头一看,青石板缝里渗出些黑乎乎的水,不是雨水那种透亮的湿,是像墨汁一样的浊水,泛着层油光,顺着石板的纹路往低处流,在墙角积成一小滩,看着让人头皮发麻。
这水平时可没有。
李逍心里咯噔一下,跑得更快了。离巷口还有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他已经能看见巷口那盏孤零零的路灯,还有路灯下那个蜷缩在伞下的炒粉摊。
就在这时,头顶的天暗了。
不是正常的天黑,是那种被什么东西捂住的暗。刚才还在天边翻滚的黑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硬生生往下压了压,连雨丝都变成了灰黑色。巷子里的路灯突然闪烁了两下,光线骤暗,昏黄的光晕里,开始浮动起青灰色的雾。
那雾很淡,却散不去,沾在皮肤上凉飕飕的,带着股说不出的腥气,比刚才的霉味更冲,更让人不舒服。
李逍的脚步顿住了。
他看见巷子深处,也就是他刚跑过来的方向,有什么东西在动。
不是猫,不是狗,那东西太大了。
起初只是一道模糊的影子,在青灰色的雾里扭曲、拉长,像条被扔在地上的湿毛巾,却又透着股让人窒息的压迫感。它慢慢从巷尾那棵老槐树的阴影里钻出来,李逍这才看清——那是一条龙。
一条青黑色的龙。
它的躯干大概有碗口那么粗,在雾里盘绕着,鳞片上沾着些暗绿色的黏液,像是刚从泥里钻出来,却又泛着层冷幽幽的光,在昏暗中明明灭灭。龙须很长,湿漉漉地搭在脖颈上,尖端微微颤动,像是在感知周围的动静。最诡异的是它的头,不像年画里那么威风,反而有些扁平,眼睛是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没有瞳仁,只有一片浑浊的青灰,像是死了很久,又被什么东西强行拽回了人间。
它不像活物,倒像个用阴沟里的淤泥捏出来的怪物,透着股“死”的气息。
李逍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喊不出声,脚像灌了铅,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死死地盯着那条龙,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咚咚”“咚咚”,声音大得盖过了雨声,震得耳膜发疼。
这不是幻觉。
龙的鳞片在动,龙须在颤,甚至能看见它呼吸时,鼻孔里喷出的青灰色雾气,在雨幕里凝成一小团,久久不散。
它好像很痛苦,身体蜷缩着,发出低沉的呜咽,不是威风凛凛的龙吟,而是像被打断了腿的野狗,那种压抑的、绝望的哼唧,听得人头皮发麻。
突然,它猛地抬起头,那对青灰色的眼窟窿转向了巷口的方向。
李逍顺着它的视线看去——是镇魂碑。
那碑就立在巷口内侧,半人高,青灰色的石身,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红得发黑,像是用干涸的血画上去的。碑顶缠着几串褪色的红布条,被雨水打得透湿,沉甸甸地垂着。碑前还有个小小的香炉,里面插着几根燃了一半的香,烟被雨水打湿,贴在碑身上,像些扭动的小蛇。
这碑是前年立的。据说那年夏天,巷子里接连死了三个老人,都是夜里起夜时摔死的,死状蹊跷,脸上都带着笑。后来巷口开杂货铺的王婆牵头,挨家挨户凑了钱,请了个“道长”来看,道长说这巷子“阴气太重,得立个碑镇着”,于是就有了这镇魂碑。
李逍平时路过,总觉得这碑透着股说不出的古怪,尤其是那些符文,看着像是字,又不像字,扭扭曲曲的,盯着看久了,眼睛会发花。
此刻,那条龙影像是被什么东西激怒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身体猛地绷直,青黑色的躯干在雾里划出一道残影。
它要撞过去。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龙影已经动了。
它像一颗被弹射出去的炮弹,带着破风的呼啸,从巷子深处猛冲出来。李逍甚至能看见它鳞片上的寒光,听见龙须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它的目标不是别的,就是那块孤零零立在巷口的镇魂碑。
“快跑!”李逍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他转身想躲,可身体像被钉住了,怎么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条青黑色的龙,带着毁天灭地的势头,狠狠撞在镇魂碑上。
“轰隆——”
一声巨响,像是炸雷在耳边炸开。李逍感觉脚下的青石板都在抖,震得他膝盖发麻,差点站不住。雨水被震得往天上飞,形成一道白茫茫的水墙,又“哗”地一声砸下来,把他浇成了落汤鸡。
碑身上的符文在那一瞬间亮了。
不是平时那种沉沉的暗红,是刺眼的血红,像有滚烫的血从石缝里渗出来,顺着符文的纹路游走、蔓延,眨眼间就在碑身外面罩上了一层红光。那红光很稠,像融化的铁水,又带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龙影被红光罩在了里面。
它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那声音不像是生物能发出来的,尖锐、刺耳,像是用钝刀子锯着生锈的铁,又像是无数人在同时哭嚎,听得李逍耳膜生疼,眼前发黑。他看见龙影在红光里疯狂地扭动、挣扎,青黑色的鳞片一片片往下掉,像被狂风卷落的枯叶,飘在雨里,打着旋儿往下沉。
有一片鳞片,就落在他眼前。
那鳞片很小,只有指甲盖那么大,青黑色,边缘带着锯齿状的缺口,表面湿漉漉的,却不沾雨水,反而泛着一层冷幽幽的光,像是淬了冰。它像是长了眼睛,在雨里拐了个弯,直直地朝着李逍飘过来。
他想躲,可身体还是不听使唤。
“啪”。
鳞片轻轻巧巧地落在了他的左手手腕上。
没有想象中的冰凉,也不烫,反而像块刚从身上揭下来的痂,带着点皮肤的温度,牢牢地贴在皮肤上。李逍下意识地抬手去抠,指尖刚碰到鳞片,它就“嗖”地一下,钻进了皮肤里。
手腕上猛地传来一阵麻痒,像有只小虫子顺着血管往里钻,从手腕一直窜到胳膊肘,又慢慢沉回手腕的位置。
他低头一看——鳞片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青黑色的印记,像片缩小的龙鳞,边缘的锯齿和刚才那片鳞片一模一样,纹路清晰,像是天生就长在皮肤上的胎记,怎么擦都擦不掉。
就在这时,红光里的龙影突然停住了挣扎。
它抬起头,那对青灰色的眼窟窿,像是穿透了雨幕,穿透了红光,直直地落在李逍的脸上。李逍甚至能看见那对窟窿深处,浮动着一点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金光,像颗快要熄灭的星。
那眼神里藏着什么?
是不甘?是绝望?还是……托付?
李逍看不懂,他只觉得那眼神像根针,狠狠扎进他的心里,让他喘不过气。
下一秒,龙影散了。
不是消失,是像被风吹散的烟,青黑色的躯干一点点变淡,化作无数青灰色的光点,融进镇魂碑的红光里。红光也跟着慢慢暗下去,从刺眼的血红,变回那种沉沉的暗红,最后彻底熄灭,只剩下碑身上湿漉漉的符文,在路灯下泛着微光。
巷子里恢复了平静。
雨还在下,只是小了些,淅淅沥沥的,敲在伞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李逍扶着墙,慢慢站直身体,浑身的骨头都在疼,像是被人揍了一顿。他低头看着手腕上的青黑色印记,又抬头看向巷口的镇魂碑,刚才那一幕太过诡异,太过震撼,让他恍惚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可手腕上清晰的印记是真的,皮肤上残留的麻痒是真的,耳膜里嗡嗡的鸣响也是真的。
他深吸一口气,这口气吸得太急,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咳咳……操……”他抹了把脸,把脸上的雨水和眼泪一起擦掉。
巷口的炒粉摊还在。
老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个豁了口的搪瓷缸,慢悠悠地喝着什么。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乱糟糟的,像堆干枯的草,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雨珠。刚才那么大的动静,他像是没听见,也像是见怪不怪,眼皮都没抬一下。
李逍拖着灌了铅的腿,慢慢挪过去。
“老……老板,”他的声音有点发颤,“来……来份炒粉。”
老头这才抬起头。他的眼睛很亮,不像普通老人那样浑浊,瞳孔黑沉沉的,像两口深井,扫了一眼李逍的手腕,又飞快地移开,落在他身后的阴巷深处,最后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在磨木头:“加蛋不?”
“加……加两个。”
老头没再说话,拿起锅铲,往油腻的锅里倒了勺油。油“滋啦”一声炸开,冒出股油烟,混着雨气,竟冲淡了些巷子里的腥气。
李逍坐在摊边的小马扎上,把书包抱在怀里,手腕下意识地往袖子里缩了缩。他偷偷打量着老头,这老头在巷口摆摊快一年了,每天晚自习放学,他都能看见这摊子,却从没仔细看过人。现在才发现,老头的手很特别——手指很长,骨节突出,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虎口处有块暗红色的疤,像是被什么东西烫过。
不像个摆摊的,倒像个……弹琴的?
“刚才……”李逍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您听见什么动静了吗?”
老头翻炒着锅里的粉,头也不抬:“下雨呢,能有啥动静?”
“就……就是打雷,还有……”他想说“龙”,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出来谁信啊?
老头嗤笑了一声,笑声很短,像块石头扔进水里,“咚”一下就没了。他把炒好的粉装进纸碗,往里面打了两个金黄的荷包蛋,递过来:“十三块。”
李逍慌忙掏钱,手指还在抖,摸了半天才从湿漉漉的口袋里摸出一张二十的。
老头接过钱,找了七块零钱,都是些皱巴巴的纸币,沾着点油污。他把钱递回来时,突然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龙气泄了……今晚啊,怕是收不住了……”
李逍的心猛地一跳:“您说啥?”
老头没接话,转过身去擦锅了,背影佝偻着,像块缩在伞下的老石头。
李逍捏着那七块钱,指尖冰凉。他低头看了看碗里冒着热气的炒粉,又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老头的话像根刺,扎在他心里,让他莫名地发慌。
“收不住……收不住什么?”
他不敢再问,端起碗,埋头往嘴里扒粉。粉很烫,带着股烟火气,滑进胃里,暖烘烘的,稍微驱散了些身上的寒意。可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不是来自老头,也不是来自巷子里的老楼,而是来自更深、更黑的地方。
他三口两口扒完粉,把碗往摊上一放,抓起书包就跑。
跑出没几步,身后传来老头的声音:“喂,小子。”
李逍停下脚步,回头看。
老头站在摊边,手里拿着他忘在马扎上的手机。手机屏幕还亮着,不知什么时候被按亮的,上面显示着一张照片——是阴巷的照片,空无一人,只有昏黄的路灯和湿漉漉的石板路。
“你手机掉了。”老头把手机扔过来。
李逍慌忙接住,指尖碰到屏幕,心里咯噔一下。他明明记得,自己没拍照啊。
他攥着手机,没敢再看,也没说谢谢,转身就往家跑。
跑到巷口拐角时,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雨幕里,老头的炒粉摊像个模糊的剪影,昏黄的灯光在雨里晃啊晃。而在老头身后,阴巷深处的黑暗里,好像有个红颜色的东西,一闪而过。
像件红衣服。
李逍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回头,撒腿冲进了回家的那条路。
他不知道,就在他转身的瞬间,阴巷深处的老槐树下,一个穿红衣的女人慢慢走了出来。
她的头发很长,湿漉漉地披在肩上,滴着水;裙摆也湿淋淋的,贴在腿上,能看出底下青白色的皮肤;脚踝处有个暗红的印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淌着黑乎乎的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污浊。
她没有影子。
女人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她朝着李逍跑远的方向,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手。
巷子里的风,突然就变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