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的赏赐,如同一阵春风,在一夜之间,吹遍了汴京的每一个角落。
“迪功郎”,一个从九品的末等散官,在权贵如云的京城里,本算不得什么。
但当这个官职,与“雪花皂”那神乎其技的创造者,与“皇家贡坊”这块金字招牌联系在一起时,其分量,便被放大了百倍千倍。
整个汴京都知道了,那个叫萧辰的年轻人,走了天大的运道,一步登天,入了官家的眼。
最先感受到这份变化的,是工坊里的工匠们。当那块由内侍省派人送来的、刻着“大宋皇家雪花皂贡坊”的巨大金丝楠木匾额,被高高挂在工坊大门上时,所有人都自发地跪了下来。他们看向萧辰的眼神,已经彻底从敬畏,化为了一种近乎于崇拜的狂热。
在皇权至上的年代,这块匾,便是最高等级的护身符。
紧接着,是开封府尹程章的亲自到访。
这位京城的最高长官,没有走任何官面文章,而是以“视察民情”的私人名义,悄然来到了工坊。他不再称呼赵环儿为“女娃”,而是客气地称呼“赵小姐”;他看向萧辰的目光,也从长辈对晚辈的欣赏,变成了平辈之间的、带着几分探究的郑重。
“萧郎君,少年英才,前途不可限量啊。”程府尹抚着匾额,感慨万千,“日后若入朝堂,你我,便是同僚了。”
一句“同僚”,便瞬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也点明了他今日的来意——结一番善缘。
萧辰与赵环儿心领神会,以最高的礼节接待了这位“父母官”。三人于工坊的书厅内,品茶密谈了近一个时辰。程府尹没有多问生意,反而聊了许多朝堂上的趣闻,看似闲谈,实则句句都在点拨,有意无意地,向萧辰传递着京城官场中的种种关节与忌讳。
他临走时,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身在青云之上,固然风光,但风,也更烈。万事,小心为上。”
送走程府yin,萧辰独自一人,在书厅里坐了很久。
几日后,将作监的官员,亲自将一套崭新的、青绿色的官袍,连同告身文书,送到了他的新府邸。
当萧辰在自己的书房里,第一次换上那身属于“迪功-郎”的官服时,他看着铜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心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这身官袍,是荣耀,也是枷锁。
它将他与这个时代,与这座风雨飘摇的帝国,更深地捆绑在了一起。
当晚,赵环儿来到了萧府。
两人没有在客厅会面,而是在萧辰的书房。这里,已经成了他们商议核心要事的地点。
“程大人今日,又遣人送来了一份贺礼。”赵环儿开口,声音里却没了往日的轻松,“还‘顺便’提及,当朝蔡太师的府中,对我们的金桂皂,很感兴趣。”
蔡京!
那个权倾朝野,被称为“六贼之首”的蔡太师。
萧辰的瞳孔,微微一缩。
“看来,我们的风,终究是吹到了一些我们最不想惊动的人那里。”他自嘲地笑了笑。
“是福是祸?”赵环儿问。
“对生意来说,是福。”萧辰答道,“能搭上蔡太师的线,我们在生意场上,将再无阻碍。但……”
他没有说下去,但赵环儿懂了。
与虎谋皮,焉有完卵?
“萧辰,”赵环儿凝视着他,神情无比严肃,“我总觉得,你似乎……一直在担心着什么。从一开始,你就有一种紧迫感。之前,我以为是为了生意。但现在我才明白,你的目光,看得比生意更远。你到底,在怕什么?”
萧辰沉默了。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晚风吹入,带着一丝凉意。
他不能说出那个来自未来的、最恐怖的秘密。但他知道,若想让赵环儿这个最坚实的盟友,与自己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他必须让她看到,那片即将到来的、真正的乌云。
“环儿,”他第一次,这样称呼她,“你久在商场,可知,我大宋,如今最大的进项是什么?”
“是岁币。”赵环儿不假思索地回答,“每年,我们都要送给北方的辽国和西边的夏国,大量的金银与丝绸,以换取边境的安宁。”
“是‘换取’,还是‘购买’?”萧辰的声音,陡然转冷,“我们用治下百姓的血汗,去购买一份虚假的、随时可能被撕毁的和平。这,便是如今的国策。”
他转过身,看着赵环儿,眼中燃烧着一簇从未有过的、深沉的火焰。
“你可知,在更北方的白山黑水之间,有一族人,正在迅速崛起?他们叫女真。他们比当年的契丹人,更野蛮,更善战。他们已经灭了辽国,下一个,你觉得会是谁?”
赵环儿的脸色,一点点地,变得苍白。
作为大商行的继承人,她自然知道女真的存在,但从未像萧辰这样,将其视为如此真切的、迫在眉睫的威胁。
萧辰继续说道:“对内,朝堂之上,蔡京、童贯之流,结党营私,蒙蔽圣听,只知搜刮民脂民膏,以供官家享乐。对外,边备废弛,武将受辱,以钱买安。这样的一个大宋,你觉得,它能抵挡得住虎狼之师的铁蹄吗?”
“我们现在赚的钱再多,我们的工坊做得再大,若国破家亡,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转瞬成空。届时,你我,连同这满城的繁华,都将成为胜利者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在赵环儿的心上。
她从一个商人的视角,第一次,看到了一个帝国的黄昏。
“这……”她嘴唇颤抖,“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了吗?”
“有。”萧辰的回答,斩钉截铁。
他走到她的面前,目光坚定。
“我们现在要做的,早已不是赚钱那么简单。”
“我们要做的,是在这场注定到来的暴风雨中,造一艘我们自己的船。一艘足够坚固,能够抵御惊涛骇浪,能够保护我们想保护的人的……方舟。”
赵环儿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仿佛能洞穿未来的、深邃的光。
她终于明白了,他心中那份紧迫感的来源。
那不是对财富的渴望,而是对命运的抗争。
“我明白了。”她缓缓点头,眼神变得和萧辰一样,坚定而决绝。
“你说得对,我们该造一艘船。”
她看着他,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那么,萧辰,我们的第一块船板,该从哪里钉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