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停尸房死寂如墓。

只有杨三问粗重的喘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撞在金属停尸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冷汗沿着额角滑落,滴在左手紧握的青铜槐叶上。

冰冷的触感刺入骨髓。

右手小臂,那已经完全被灰败朽坏覆盖的区域,传来一种诡异的麻木。

皮肤干枯、皱缩,毫无弹性,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如同陈年朽木般的灰褐色。

甚至能隐约看到木质般的纹理。

轻轻弯曲手臂,关节处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像枯枝在摩擦。

一股淡淡的、如同存放了数百年的棺木散发出的腐朽气味,从朽坏的小臂上弥漫开来。

这是他的血肉。

正在变成木头?

归墟的代价……加速的腐烂……竟是这种形式?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

他低头,看向左手中那片带来短暂“剥离”之力的青铜槐叶。

它冰冷依旧。

蚀刻的纹路在惨白灯光下显得幽深莫测,中心的槐叶轮廓仿佛蕴含着某种古老的生命力。

就是它,压制了蚀印的灼痛,甚至……似乎能与三问法则结合,爆发出驱逐门外恐怖存在的力量。

但它能阻止这恐怖的腐烂吗?

意念不由自主地集中在槐叶上。

几乎是同时——

嗡!

掌心的蚀印再次剧烈跳动!

灼痛感如同被唤醒的毒蛇,狠狠噬咬着神经!

但这一次,蚀印的灼热并未与槐叶的冰冷直接对抗。

相反,那冰冷的槐叶之力,仿佛被蚀印的跳动所“引导”!

一股比之前更加凛冽、更加精纯的寒意,猛地从青铜槐叶中涌出!

它不再是无差别的冰冷洪流。

而是化作无数根极其细微、冰冷刺骨的“针”!

这些无形的“寒针”,精准地刺入了他朽坏的右小臂!

刺入那些干枯、灰败、如同朽木般的血肉深处!

“呃!”

杨三问痛得浑身一颤!

那感觉,仿佛有无数冰锥瞬间扎进了枯木的缝隙里!

但预想中更剧烈的痛苦并未持续。

冰针入体的刹那,一种奇异的……“抽离”感,取代了剧痛。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被那些冰冷的针尖,从他朽坏的手臂深处,强行抽取出来!

他惊骇地看到——

自己灰败朽坏的右小臂皮肤下,那些枯木般的纹理中,竟缓缓浮现出极其暗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画面残影?

如同褪色的、信号不稳的老旧胶片,在朽木的“屏幕”上快速闪烁、流淌:

……一双粗糙但温暖的大手,将一枚崭新的铜纽扣,仔细地钉在他小小的制服上……

……殡仪馆昏黄的走廊里,老张头递给他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笑着说了句什么……

……雨夜,值班室窗玻璃上蜿蜒的水痕,窗外一株枯槐在风中摇曳的模糊剪影……

画面破碎、模糊、转瞬即逝。

每一个画面闪过,都伴随着一种真切的、但也在迅速淡去的……情感余温。

那枚新纽扣带来的雀跃……

包子入口的温暖满足……

雨夜独处的孤寂与平静……

这些……是他的记忆!

是构成他“杨三问”这个存在的一部分!

此刻,正被那刺入朽坏手臂的冰冷槐叶之“针”,无情地抽取、剥离!

随着这些微弱记忆碎片的被抽离,一种难以言喻的、更深层次的空虚感,迅速填补了被抽走的部分。

仿佛灵魂被剜掉了一小块。

冰冷。

麻木。

同时,他右小臂朽坏区域的边缘,那正在向手肘上方缓慢蔓延的灰败腐朽,竟然……

停滞了!

甚至,靠近手腕最前端的一小块、最早朽坏的区域,其灰败的颜色似乎……淡化了一点点?

极其细微。

如同蒙尘的朽木被擦拭掉了一点浮灰。

槐叶的“寒蚀”,竟然是以……吞噬他的记忆为代价,来延缓血肉的腐烂?!

这发现让他遍体生寒!

比门外那恐怖的存在更让他恐惧!

它不是在治愈!

它是在交易!

用他珍贵的记忆,换取这具躯壳短暂的、延缓的腐朽!

“不……停下!”

他心中嘶吼,想要松开紧握槐叶的左手!

但那片冰冷的青铜仿佛在他掌心生了根!

蚀印的灼痛与槐叶的冰寒交织成一股强大的吸力,牢牢锁定了他的意志!

抽取仍在继续!

手臂朽木纹理中闪烁的记忆碎片变得更快、更破碎、更微不足道:

……一本翻旧了的书页角落,一个潦草的涂鸦……

……某个清晨,窗外掠过一只麻雀模糊的影子……

……水龙头滴水的声音,单调而持久……

这些连他自己都早已遗忘在角落的、最细碎的日常片段,此刻被冰冷地翻找出来,如同垃圾般被剥离、抽走!

每抽走一点,空虚的冰冷就加深一分。

手臂腐朽的蔓延就停滞一分。

这种“治疗”,比腐烂本身更令人绝望!

“呃啊——!!!”

杨三问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左手连同紧握的槐叶,狠狠砸向旁边的金属停尸台!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

巨大的反震力让他左手虎口崩裂,鲜血瞬间涌出!

鲜血沾染到冰冷的青铜槐叶上。

嗤……

仿佛冷水滴入滚油!

槐叶上那些蚀刻的暗绿纹路,猛地爆发出极其短暂、却异常刺目的幽绿光芒!

一股强大到难以抗拒的排斥力,混合着冰冷的怒意,猛地从槐叶中爆发出来!

“嗡!”

杨三问感觉自己的左手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剧痛传来!

五指不由自主地松开!

那片冰冷的青铜槐叶脱手飞出!

在空中划过一道暗绿的弧线,“啪嗒”一声,掉落在几米外冰冷的地砖上。

幽绿的光芒瞬间熄灭。

抽取感戛然而止。

蚀印的灼痛和槐叶的冰冷吸力也骤然断开。

杨三问如同虚脱般,整个人瘫软下去,靠在停尸台边缘,大口喘息,心脏狂跳不止。

左手虎口崩裂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右手小臂的腐朽蔓延停滞了,但那种枯木般的死寂感和灵魂被抽走一部分的空虚冰冷,却深深烙印下来。

他看向掉落在不远处的青铜槐叶。

它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瓷砖上,暗沉无光,仿佛只是一块普通的、生锈的青铜碎片。

但杨三问知道,它绝不是。

它是双刃的毒药。

能延缓腐朽的毒药。

代价是……成为一具失去过往的空壳。

他喘息着,目光缓缓移向自己灰败朽坏的右小臂。

靠近手腕边缘,那里似乎……真的比之前“干净”了一点点?

他下意识地试图回忆刚才被抽走的最初几个画面。

那双钉纽扣的粗糙大手……

老张头递来的包子……

雨夜的枯槐……

记忆的轮廓还在。

但那种真切的、鲜活的、带着温度的情感……

消失了。

只剩下冰冷的、空洞的、如同观看他人故事般的……描述。

他真的……在失去它们。

就在这时——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异响,从头顶传来。

不是脚步声。

像是……某种粘稠的液体,滴落在金属上的声音。

杨三问猛地抬头!

停尸房惨白的天花板上,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凝结了一片……深色的、缓慢蠕动扩张的湿痕!

那湿痕的形状,如同一个巨大、粘稠的……水渍。

边缘不规则,带着令人作呕的油亮感。

正是刚才门外那恐怖阴影留下的、深红近黑的粘稠污渍的……颜色!

一滴粘稠的、深红近黑的油状液体,正从那片湿痕的中心缓缓凝聚、拉长。

然后——

嗒。

滴落下来。

不偏不倚,正落在杨三问面前的地砖上。

溅开一小滩令人作呕的油污。

散发着浓郁的、腐朽的甜腥气息。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开始从天花板上不同的位置渗出、凝聚、滴落!

嗒…嗒…嗒…

如同死亡的倒计时。

整个停尸房的天花板,如同被某种无形的、粘稠的“悲伤”与“饥饿”所浸透,正在迅速被这种深红近黑的油污覆盖!

空气变得粘稠而沉重。

带着一种令人昏昏欲睡、却又绝望窒息的悲怆感。

杨三问的心脏沉入冰谷。

它……回来了!

悲乐猪!

它没有离开!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渗透了进来!

它要把这里,变成它的……“悲乐屠宰场”!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右臂腐朽,记忆残缺,槐叶脱手……

他还有什么?

只有掌心跳动的、加速他腐烂的蚀印。

和那仅剩的……两次提问机会。

冰冷的汗珠,混合着天花板上滴落的粘稠污渍,滑过他苍白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