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沉重的、仿佛浸透骨髓的冰冷。
意识如同沉在万米深的海底,被粘稠、黑暗、令人窒息的水压包裹。
每一次试图挣脱这黑暗的念头,都像拉动生锈的铁锚,耗尽力气却徒劳无功。
只有左手腕上那圈冰冷滑腻的触感,如同毒蛇的环箍,是这绝对虚无中唯一的“锚点”。
沉眠。
笑面蛛的“沉眠”。
杨三问的意识在冰冷的黑暗泥沼中徒劳地挣扎。
“第一个时辰……吾已取走……”
“……那个总递给你包子的守门人……”
“……他消失了……”
冰冷的意念,如同刻在灵魂深处的冰痕,反复回响。
老张头……
那个总是叼着廉价烟卷,笑起来满脸褶子,总在清晨递给他一个热乎乎包子的守门人……
消失了?
在他的世界里?
什么意思?
一种比死亡更冰冷的恐惧,悄然爬上意识深处。
不是遗忘。
是……抹除?
契约支付的代价……是彻底抹去某段记忆承载的……人?
“呃……”
一声压抑的、如同溺水者挣脱水面的闷哼。
杨三问猛地睁开了眼睛。
刺目的、熟悉的惨白灯光,瞬间刺入瞳孔。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被巨石压住。
身下是冰冷、坚硬的地砖。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福尔马林、消毒水……以及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的、如同陈旧棺木般的腐朽气味。
他正躺在停尸房冰冷的地上。
后背的制服被冷汗和某种粘稠冰冷的液体浸透,紧贴着皮肤,带来滑腻恶心的触感。
天花板上,惨白的灯管发出单调的嗡鸣。
没有滴落的油污。
没有蠕动的深红阴影。
没有悲怆绝望的领域压制。
停尸房恢复了死寂。
只有金属停尸台冰冷的反光,和他自己粗重、带着回音的喘息。
结束了?
悲乐猪……被驱逐了?
他挣扎着坐起身。
左手下意识地握紧。
一片冰冷、坚硬、带着古老蚀刻纹路的触感传来。
青铜槐叶。
还在他手里。
右臂依旧灰败朽坏,如同枯木,但那种濒临破碎的冰裂纹路似乎稳定了一些,只是灵魂被抽走的空虚感依旧冰冷刺骨。
他低头看向左手腕。
皮肤光滑。
没有任何勒痕或异物。
但那种冰冷滑腻的蛛丝缠绕感,却清晰地烙印在神经末梢。
如同幻觉。
却又无比真实。
契约……
他猛地撑起身体,踉跄着冲向停尸房厚重的金属门。
门板上,那个被腐蚀出的狰狞孔洞依旧存在,边缘残留着灰败的痕迹,无声地诉说着之前的恐怖。
他一把拉开沉重的门!
吱呀——
刺耳的摩擦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走廊里一片寂静。
声控灯随着开门声亮起,投下昏黄的光晕。
空气里只有消毒水和淡淡的灰尘味道。
没有粘滞的脚步声。
没有腐朽的甜腥。
仿佛之前门外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噩梦。
但杨三问的心,却沉得更深。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停尸房,沿着熟悉的、冰冷瓷砖铺就的走廊,朝着殡仪馆前厅的方向狂奔。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急促和……孤独。
右臂朽坏的沉重感和麻木感影响着他的平衡。
灵魂的空洞感让他脚步虚浮。
但他只有一个念头。
前厅。
门卫室。
老张头!
穿过连接后区与前厅的厚重防火门。
昏黄的灯光下,熟悉的接待台,空荡荡的等候长椅……
还有,走廊尽头,那扇小小的、装着毛玻璃的门卫室窗户。
窗户后,一片黑暗。
没有往常那盏昏黄的小台灯光晕。
杨三问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碎胸膛。
他冲到门卫室门前,颤抖的手抓住冰冷的门把手。
拧动。
门没锁。
吱呀——
门被推开。
一股混合着灰尘、廉价烟草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空旷感的气息,扑面而来。
门卫室里,一片死寂。
那张熟悉的、堆满杂物和旧报纸的桌子还在。
那张磨破了皮的旧转椅还在。
角落里那个总是嗡嗡作响的老旧小冰箱还在。
但……没有人。
桌子上没有冒着热气的搪瓷茶杯。
烟灰缸里没有新鲜的烟蒂。
空气中,没有熟悉的、带着烟味的呼吸。
空空荡荡。
死气沉沉。
仿佛这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存在过。
“老张头?” 杨三问的声音干涩沙哑,在空寂的小屋里回荡。
无人回应。
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
他冲进去,疯了一样拉开抽屉。
里面只有一些生锈的螺丝刀、褪色的值班记录本、几节干电池……唯独没有那个总是装着几个包子的、洗得发白的旧饭盒。
墙上的值班表。
一排排名字,工整地打印在表格里。
杨三问的目光急切地扫过……
值班表上,守门人那一栏,对应的名字是……空白。
不是划掉。
是彻底的空白。
仿佛那个位置,从来就没有安排过人。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
比归墟的腐朽更冷!
他颤抖着,翻出自己手机。
通讯录。
手指哆嗦着滑动。
没有“老张头”。
搜索记录。
没有“老张头”。
他甚至冲到前厅的接待电脑前,指纹解锁,调取员工档案。
守门人岗位。
记录:空缺。
历史记录:无。
仿佛“老张头”这个人,连同他存在过的所有痕迹——他递来的包子,他爽朗的笑声,他烟灰缸里的烟蒂,他守夜时哼跑调的小曲——都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
被彻底地、干净地……抹除了。
因为他支付了那一个时辰的“过往”。
契约的代价。
冰冷而残酷。
“不……不可能……” 杨三问靠在冰冷的电脑桌旁,身体因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右手灰败朽坏的小臂传来枯木摩擦般的“沙沙”声。
左手的青铜槐叶冰冷刺骨。
左手腕上那虚幻的蛛丝缠绕感,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笑面蛛……
它在哪?
它是否……就在这片死寂的阴影里,慵懒地欣赏着他的崩溃?
愤怒、恐惧、被玩弄的屈辱,混合着灵魂被剜走的巨大空虚,如同冰冷的毒藤,瞬间绞紧了他的心脏!
“出来!” 他猛地转身,对着空寂、昏暗的前厅嘶吼,声音因激动而扭曲,“你给我出来!笑面蛛!”
回应他的,只有死寂。
和他自己嘶吼的回音。
就在这时——
他左手紧握的青铜槐叶,毫无征兆地……轻轻震颤了一下。
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冰冷意念,如同被唤醒的毒蛇,顺着他的手臂,悄然钻入他的脑海:
“看……你的……值班室……”
意念指向性极强。
冰冷。
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蜘蛛拨动蛛网般的……引导?
杨三问猛地扭头,看向走廊深处,自己那间小小的值班室。
门紧闭着。
门缝下,似乎……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光?
不是惨白的日光灯。
是一种……幽冷的、带着淡淡绿色的微光?
心脏再次被攥紧。
他如同提线木偶,被那冰冷的意念牵引着,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值班室。
脚步沉重,踏在冰冷的瓷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右手握住冰冷的门把手。
拧动。
推开。
值班室内的景象,让他瞬间僵立在门口,瞳孔因惊骇而骤然收缩!
惨白的日光灯没有打开。
照亮狭小空间的,是桌上一个……本不该存在的东西。
一个约莫巴掌大小、材质如同最劣质廉价木头的粗糙盒子。
盒子没有盖子。
盒身布满了歪歪扭扭、如同孩童随手刻画的简陋纹路。
那些纹路极其简单,就是几条交错的直线,勾勒出一个极其抽象、甚至有些可笑的……蜘蛛轮廓?
此刻,这个粗糙的木盒,正散发着幽幽的、冰冷的、带着淡淡绿色的光芒。
光芒的来源,是盒内盛放的东西。
不是别的。
正是那片冰冷的、带着古老蚀刻纹路的青铜槐叶!
它静静地躺在木盒粗糙的底部,暗绿的纹路在幽光下流转,中心的槐叶轮廓仿佛带着某种冰冷的嘲弄。
而在槐叶旁边,木盒粗糙的底部,似乎……还刻着什么?
杨三问屏住呼吸,强忍着灵魂的空虚和右臂的麻木,一步步走近。
幽冷的绿光照亮他苍白的面孔。
他低头,看向木盒底部。
那里,用同样歪扭简陋的线条,刻着几个……勉强能辨认的符号:
【07】
一个冰冷的数字。
刻痕很深,边缘粗糙,带着一种原始的、非人的质感。
如同某种……烙印。
编号?
清道夫编号07?
笑面蛛脊椎上刻着的编号?!
寒意瞬间冻结了血液!
它来过!
它把槐叶放进了这个……散发着它气息的、如同某种“标记”般的木盒里!
放在了他的值班室!
就在他为了支付契约代价而失去老张头、陷入崩溃的时候!
冰冷的恐惧混合着被彻底操控的愤怒,如同毒火,灼烧着他的神经!
他猛地伸手,想要抓起那个木盒砸碎!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粗糙木盒边缘的瞬间——
左手腕上,那虚幻的蛛丝缠绕感骤然变得清晰、冰冷、如同实质般勒紧!
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令人瞬间昏沉欲睡的慵懒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愤怒和力量!
抬起的左手无力地垂下。
身体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意识再次变得粘稠、沉重。
只有那冰冷滑腻的缠绕感,和脑海中一个疲惫到极点的低语余响:
“工具……”
“勿忘……汝之身份……”
“归墟……清道夫……07……”
幽冷的绿光映照着他失魂落魄的脸。
桌上粗糙的木盒里,青铜槐叶的纹路,在冰冷的幽光中,仿佛一张无声狞笑的蛛面。
而右手小臂上,那片灰败朽坏的枯木皮肤,在绿光映照下,边缘似乎又悄无声息地……向前蔓延了一丝。
新的腐烂,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