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冰冷。

沉重的、仿佛浸透骨髓的冰冷。

意识如同沉在万米深的海底,被粘稠、黑暗、令人窒息的水压包裹。

每一次试图挣脱这黑暗的念头,都像拉动生锈的铁锚,耗尽力气却徒劳无功。

只有左手腕上那圈冰冷滑腻的触感,如同毒蛇的环箍,是这绝对虚无中唯一的“锚点”。

沉眠。

笑面蛛的“沉眠”。

杨三问的意识在冰冷的黑暗泥沼中徒劳地挣扎。

“第一个时辰……吾已取走……”

“……那个总递给你包子的守门人……”

“……他消失了……”

冰冷的意念,如同刻在灵魂深处的冰痕,反复回响。

老张头……

那个总是叼着廉价烟卷,笑起来满脸褶子,总在清晨递给他一个热乎乎包子的守门人……

消失了?

在他的世界里?

什么意思?

一种比死亡更冰冷的恐惧,悄然爬上意识深处。

不是遗忘。

是……抹除?

契约支付的代价……是彻底抹去某段记忆承载的……人?

“呃……”

一声压抑的、如同溺水者挣脱水面的闷哼。

杨三问猛地睁开了眼睛。

刺目的、熟悉的惨白灯光,瞬间刺入瞳孔。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被巨石压住。

身下是冰冷、坚硬的地砖。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福尔马林、消毒水……以及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的、如同陈旧棺木般的腐朽气味。

他正躺在停尸房冰冷的地上。

后背的制服被冷汗和某种粘稠冰冷的液体浸透,紧贴着皮肤,带来滑腻恶心的触感。

天花板上,惨白的灯管发出单调的嗡鸣。

没有滴落的油污。

没有蠕动的深红阴影。

没有悲怆绝望的领域压制。

停尸房恢复了死寂。

只有金属停尸台冰冷的反光,和他自己粗重、带着回音的喘息。

结束了?

悲乐猪……被驱逐了?

他挣扎着坐起身。

左手下意识地握紧。

一片冰冷、坚硬、带着古老蚀刻纹路的触感传来。

青铜槐叶。

还在他手里。

右臂依旧灰败朽坏,如同枯木,但那种濒临破碎的冰裂纹路似乎稳定了一些,只是灵魂被抽走的空虚感依旧冰冷刺骨。

他低头看向左手腕。

皮肤光滑。

没有任何勒痕或异物。

但那种冰冷滑腻的蛛丝缠绕感,却清晰地烙印在神经末梢。

如同幻觉。

却又无比真实。

契约……

他猛地撑起身体,踉跄着冲向停尸房厚重的金属门。

门板上,那个被腐蚀出的狰狞孔洞依旧存在,边缘残留着灰败的痕迹,无声地诉说着之前的恐怖。

他一把拉开沉重的门!

吱呀——

刺耳的摩擦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走廊里一片寂静。

声控灯随着开门声亮起,投下昏黄的光晕。

空气里只有消毒水和淡淡的灰尘味道。

没有粘滞的脚步声。

没有腐朽的甜腥。

仿佛之前门外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噩梦。

但杨三问的心,却沉得更深。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停尸房,沿着熟悉的、冰冷瓷砖铺就的走廊,朝着殡仪馆前厅的方向狂奔。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急促和……孤独。

右臂朽坏的沉重感和麻木感影响着他的平衡。

灵魂的空洞感让他脚步虚浮。

但他只有一个念头。

前厅。

门卫室。

老张头!

穿过连接后区与前厅的厚重防火门。

昏黄的灯光下,熟悉的接待台,空荡荡的等候长椅……

还有,走廊尽头,那扇小小的、装着毛玻璃的门卫室窗户。

窗户后,一片黑暗。

没有往常那盏昏黄的小台灯光晕。

杨三问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碎胸膛。

他冲到门卫室门前,颤抖的手抓住冰冷的门把手。

拧动。

门没锁。

吱呀——

门被推开。

一股混合着灰尘、廉价烟草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空旷感的气息,扑面而来。

门卫室里,一片死寂。

那张熟悉的、堆满杂物和旧报纸的桌子还在。

那张磨破了皮的旧转椅还在。

角落里那个总是嗡嗡作响的老旧小冰箱还在。

但……没有人。

桌子上没有冒着热气的搪瓷茶杯。

烟灰缸里没有新鲜的烟蒂。

空气中,没有熟悉的、带着烟味的呼吸。

空空荡荡。

死气沉沉。

仿佛这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存在过。

“老张头?” 杨三问的声音干涩沙哑,在空寂的小屋里回荡。

无人回应。

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

他冲进去,疯了一样拉开抽屉。

里面只有一些生锈的螺丝刀、褪色的值班记录本、几节干电池……唯独没有那个总是装着几个包子的、洗得发白的旧饭盒。

墙上的值班表。

一排排名字,工整地打印在表格里。

杨三问的目光急切地扫过……

值班表上,守门人那一栏,对应的名字是……空白。

不是划掉。

是彻底的空白。

仿佛那个位置,从来就没有安排过人。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

比归墟的腐朽更冷!

他颤抖着,翻出自己手机。

通讯录。

手指哆嗦着滑动。

没有“老张头”。

搜索记录。

没有“老张头”。

他甚至冲到前厅的接待电脑前,指纹解锁,调取员工档案。

守门人岗位。

记录:空缺。

历史记录:无。

仿佛“老张头”这个人,连同他存在过的所有痕迹——他递来的包子,他爽朗的笑声,他烟灰缸里的烟蒂,他守夜时哼跑调的小曲——都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

被彻底地、干净地……抹除了。

因为他支付了那一个时辰的“过往”。

契约的代价。

冰冷而残酷。

“不……不可能……” 杨三问靠在冰冷的电脑桌旁,身体因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右手灰败朽坏的小臂传来枯木摩擦般的“沙沙”声。

左手的青铜槐叶冰冷刺骨。

左手腕上那虚幻的蛛丝缠绕感,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笑面蛛……

它在哪?

它是否……就在这片死寂的阴影里,慵懒地欣赏着他的崩溃?

愤怒、恐惧、被玩弄的屈辱,混合着灵魂被剜走的巨大空虚,如同冰冷的毒藤,瞬间绞紧了他的心脏!

“出来!” 他猛地转身,对着空寂、昏暗的前厅嘶吼,声音因激动而扭曲,“你给我出来!笑面蛛!”

回应他的,只有死寂。

和他自己嘶吼的回音。

就在这时——

他左手紧握的青铜槐叶,毫无征兆地……轻轻震颤了一下。

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冰冷意念,如同被唤醒的毒蛇,顺着他的手臂,悄然钻入他的脑海:

“看……你的……值班室……”

意念指向性极强。

冰冷。

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蜘蛛拨动蛛网般的……引导?

杨三问猛地扭头,看向走廊深处,自己那间小小的值班室。

门紧闭着。

门缝下,似乎……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光?

不是惨白的日光灯。

是一种……幽冷的、带着淡淡绿色的微光?

心脏再次被攥紧。

他如同提线木偶,被那冰冷的意念牵引着,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值班室。

脚步沉重,踏在冰冷的瓷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右手握住冰冷的门把手。

拧动。

推开。

值班室内的景象,让他瞬间僵立在门口,瞳孔因惊骇而骤然收缩!

惨白的日光灯没有打开。

照亮狭小空间的,是桌上一个……本不该存在的东西。

一个约莫巴掌大小、材质如同最劣质廉价木头的粗糙盒子。

盒子没有盖子。

盒身布满了歪歪扭扭、如同孩童随手刻画的简陋纹路。

那些纹路极其简单,就是几条交错的直线,勾勒出一个极其抽象、甚至有些可笑的……蜘蛛轮廓?

此刻,这个粗糙的木盒,正散发着幽幽的、冰冷的、带着淡淡绿色的光芒。

光芒的来源,是盒内盛放的东西。

不是别的。

正是那片冰冷的、带着古老蚀刻纹路的青铜槐叶!

它静静地躺在木盒粗糙的底部,暗绿的纹路在幽光下流转,中心的槐叶轮廓仿佛带着某种冰冷的嘲弄。

而在槐叶旁边,木盒粗糙的底部,似乎……还刻着什么?

杨三问屏住呼吸,强忍着灵魂的空虚和右臂的麻木,一步步走近。

幽冷的绿光照亮他苍白的面孔。

他低头,看向木盒底部。

那里,用同样歪扭简陋的线条,刻着几个……勉强能辨认的符号:

【07】

一个冰冷的数字。

刻痕很深,边缘粗糙,带着一种原始的、非人的质感。

如同某种……烙印。

编号?

清道夫编号07?

笑面蛛脊椎上刻着的编号?!

寒意瞬间冻结了血液!

它来过!

它把槐叶放进了这个……散发着它气息的、如同某种“标记”般的木盒里!

放在了他的值班室!

就在他为了支付契约代价而失去老张头、陷入崩溃的时候!

冰冷的恐惧混合着被彻底操控的愤怒,如同毒火,灼烧着他的神经!

他猛地伸手,想要抓起那个木盒砸碎!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粗糙木盒边缘的瞬间——

左手腕上,那虚幻的蛛丝缠绕感骤然变得清晰、冰冷、如同实质般勒紧!

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令人瞬间昏沉欲睡的慵懒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愤怒和力量!

抬起的左手无力地垂下。

身体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意识再次变得粘稠、沉重。

只有那冰冷滑腻的缠绕感,和脑海中一个疲惫到极点的低语余响:

“工具……”

“勿忘……汝之身份……”

“归墟……清道夫……07……”

幽冷的绿光映照着他失魂落魄的脸。

桌上粗糙的木盒里,青铜槐叶的纹路,在冰冷的幽光中,仿佛一张无声狞笑的蛛面。

而右手小臂上,那片灰败朽坏的枯木皮肤,在绿光映照下,边缘似乎又悄无声息地……向前蔓延了一丝。

新的腐烂,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