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朔风如刀,卷起八百里水泊上枯败的芦苇絮,抽打在王伦脸上,生疼。他裹紧身上那件半旧的青布直裰,寒意依旧像冰冷的蛇,顺着脊椎骨往上爬。抬眼望去,灰蒙蒙的天底下,一座孤岛突兀地戳在苍茫水面上,骨架嶙峋,枯藤死蛇般缠绕着灰褐的岩石——梁山到了。

脚下的破船在风浪里呻吟,每一次颠簸都让船板发出濒死的哀鸣。船头,杜迁像半截生铁铸成的塔,古铜色的脸膛被冷风刮成酱紫色,一双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把着舵,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身后,是十个精壮汉子,那是柴大官人庄上拨来的庄客,眼神里混杂着对未知的警惕和茫然。船舱里堆着几个沉重的樟木箱,箱口用麻绳和油布封得严实,沉甸甸地压着船板——那是柴进资助的钱财、布匹和盐铁,是山寨初创的命脉。

“哥哥,金沙滩。”杜迁的声音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指向一片光秃秃的碎石浅滩。他称呼王伦为“哥哥”,透着股子自家人般的熟稔与信赖。

王伦没应声,只拢了拢被风吹散的鬓发。小舟艰难地挤开枯败的芦苇,船底猛地刮过浅滩碎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众人跳下船,刺骨的湖水瞬间灌透薄底布鞋。王伦的靴子踩在冰冷的碎石上,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响起——他正踏在一具冻毙流民枯瘦的踝骨上。他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面无表情,靴子碾过那冰凉的骸骨,继续前行。杜迁紧跟在他身侧,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荒滩。

穿过一片枯死的柳林,眼前豁然一片倒塌的废墟。断壁残垣在暮色中投下狰狞的鬼影,几根焦黑的巨梁歪斜着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半扇倾倒的山门石额斜插在泥里,“断金亭”三个斑驳的篆字依稀可辨。瓦砾遍地,荒草萋萋。

“就…就这?”一个年轻庄客失声。

寒风卷着枯叶尘土,呜咽着穿过断壁。王伦的目光死死钉在“断金亭”的石额上,沉默了片刻。那点读书人的斯文气被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取代:“断金亭…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断的便是过往的窝囊气!”他猛地转身,眼神锐利如刀,“弟兄们,从今日起,这里便是家!柴大官人的恩义,王某记在心头。这山寨,我们亲手立起来!怕死的,现在跟着船回去!留下的,便是我王伦的生死兄弟!”

凛冽风中,他单薄的身子挺得笔直。杜迁第一个抱拳,声如闷雷:“杜迁这条命,是哥哥的!水里火里,绝不皱一下眉头!这山寨,立定了!”十个庄客互看一眼,也重重抱拳:“愿随王头领!”

王伦眼中寒光一闪,重重点头:“好!开箱!取粮生火!今夜,燃起第一堆火!”

柴进资助的钱财如同流淌的血,支撑着这艰难的开局。王伦深知坐吃山空,钱必须用在刀刃上。他令杜迁带人下山,专寻那些生计艰难或胆大的村落,高价雇请工匠和力夫。

叮叮当当的凿石声很快打破了死寂。雇来的石匠挥汗如雨,开采山石;木匠带着徒弟,将伐倒的原木锯成梁柱板材;力夫们喊着号子,将沉重的石料木料沿着临时开出的泥泞小路拖拽上山。王伦亲自督工,他的青布直裰沾满了泥点木屑,手上很快磨出血泡,又结成厚茧。哪里地基不稳,哪根梁柱需要加固,他都一一过问,在捡来的半片石板上用烧焦的树枝勾画修改。

聚义厅最先在废墟核心立起骨架。粗大的原木深深打入地基,新锯的厚木板密密钉成墙壁,顶上厚厚铺上雇人编织的芦苇席和层层茅草。虽依旧简陋粗犷,四面透风,但总算有了个能遮风挡雨、聚众议事的地方。接着是依着山势搭建的营房,一排排木屋如同新生的菌菇,在工匠和喽啰手中渐渐成型。王伦下令,营房只求坚固避寒,不求美观,省下木料人工,优先保证聚义厅和最重要的粮仓。后山一处干燥背阴的石洞被选定为粮仓,洞口用粗大的圆木制成栅栏门,铁锁锁死,日夜由杜迁的心腹庄客轮班看守,火把彻夜不熄。

金沙滩旁,几个懂些水性的庄客领着雇来的船匠,叮叮当当地敲打着,将几艘搁浅的破船修修补补,又用木头和粗索搭起了一个简陋却结实的码头雏形。几艘勉强能用的船系在那里,成了山寨通往外界的命脉。

然而,钱如流水般花出去。堆积如山的木石料,工匠力夫每日的工钱和嚼裹,都让王伦眉头深锁。杜迁拿着账册,低声道:“哥哥,钱…已用去七成了。照这架势,营房粮仓建好,怕是剩不了多少。招兵买马的钱粮…”

王伦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山下苍茫的水泊和更远处隐约的州县轮廓:“省着用!营房能睡人就行。招兵买马…风声先放出去!梁山泊招纳四方好汉、无家可归的汉子!管饭,给安身之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消息如同野火,在流民和走投无路的汉子们中间蔓延。起初是三三两两试探着上山的汉子,面黄肌瘦,眼神警惕。后来,拖家带口的流民也多了起来。断金亭废墟旁,窝棚如同肮脏的蘑菇迅速蔓延。呻吟、哭泣、撕心裂肺的咳嗽日夜不绝。新立起的营房很快被填满,山寨存粮以惊人的速度消耗。王伦不得不一次次从所剩无几的银箱里抠出钱来,让杜迁冒险下山,去更远的集镇高价购粮。

“哥哥…今日又有二十三人拖家带口上山…粮…粮仓快见底了…”杜迁的声音低沉焦虑。

王伦站在刚清出的校场空地上,望着山下点点灯火和新立起的营房轮廓,沉默如山岩。许久,才吐出一口白气:“收!只要是条汉子,能拿得起刀枪的,都收!粮…我再想办法!”声音斩钉截铁。

寒冬腊月,大雪封山。窝棚区每日都有人冻饿而死,被草草拖到后山掩埋。王伦和杜迁的碗里,也只剩照见人影的稀薄菜汤。一个清晨,通往新营房的泥路上,一个收容不久的壮实汉子蜷缩着,早已冻僵,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小块啃了一半的、沾满泥土的树皮。王伦路过,脚步停顿了一瞬,脸色苍白,眼神却愈发冰冷坚硬。

危机终于在粮仓彻底见底的那天傍晚爆发。

“姓王的!粮食交出来!”赵大,一个早期收容的流民,仗着身强力壮,纠集了七八个饿红眼的亡命徒,提着柴刀木棍堵在王伦面前,眼中是困兽般的疯狂。

“赵大!粮食若有,我岂会藏私?”王伦强撑站立,声音嘶哑。

“熬?老子熬不下去了!”赵大咆哮着,柴刀带着风声劈向王伦头颅!

千钧一发,杜迁如怒狮般撞来,用后背撞开赵大!柴刀擦过他肩胛骨,带起一溜血花。剧痛中,杜迁铁钳般的手扣住赵大手腕,钵盂大的拳头带着积压的怒火和全身力量,狠狠砸在赵大面门上!

“咔嚓!”骨裂声刺耳。赵大头颅诡异后折,鲜血喷溅,软软瘫倒。

杜迁满脸是血,状若疯魔,拔出短刀环视吓傻的叛乱者:“还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