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后某一年,潮湿的霉味顺着窗缝爬进来时,张之年正从第不知道多少次死亡里挣出来。
“啊——啊——”喉咙里滚出的嘶吼像被砂纸磨过,他猛地弹坐起来,冷汗顺着额角砸在床单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渍痕。胸腔里的心脏擂鼓似的撞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带着钝痛,像是要把他从这具早已被蛀空的躯壳里撞出去。
他盯着天花板上剥落的墙皮发怔。那上面有片水渍,形状像极了昨夜梦里最后看见的东西——一只布满倒刺的巨眼,瞳孔里淌着墨绿色的黏液,正从万丈悬崖上俯瞰着坠落的自己。坠落时的失重感还黏在骨头上,风灌进耳朵的轰鸣、指尖擦过岩壁时被磨掉皮肉的灼痛、最后砸在地面时五脏六腑错了位的剧痛……每一寸都清晰得像是刚刚发生。
“这是第几次了?”张之年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他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药瓶,手指却在半空顿住——瓶身上的标签明明昨天还是“奥氮平”,此刻却变成了一串扭曲的符号,像是无数条小蛇在爬。
他猛地收回手,掌心全是冷汗。
是幻觉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手腕上的触感压了下去。那里戴着一串红绳,绳子上串着七颗灰扑扑的珠子,是去年在精神病院里,一个总说自己是“阴差”的老头塞给他的。老头说这叫“镇魂珠”,能挡“脏东西”,当时他只当是病友的胡话,如今珠子却烫得惊人,像是有小火苗在皮肤下游窜。
张之年掀开被子下床,脚刚沾地就打了个趔趄——地板不知何时积了层薄薄的水,泛着诡异的腥气,倒映出他那张惨白如纸的脸。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漆黑的瞳孔大得吓人,几乎占满了整个眼眶,嘴唇却红得像刚喝了血。他试着扯了扯嘴角想笑,镜中人的嘴角却咧到了耳根,露出两排尖利的牙齿。
“操。”他低骂一声,转身冲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就往脸上泼冷水。冰凉的水流冲散了脸上的黏腻感,镜中人的笑容也跟着淡下去,变回了那张刀刻般消瘦的脸。他盯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发现左眼角多了颗痣,形状像极了梦里那只巨眼的瞳孔。
“又是幻觉……”他对着镜子喃喃,伸手去抠那颗痣,指尖却触到一片冰凉的凸起。不是痣,是块小小的鳞片,带着细密的纹路,在灯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张之年的呼吸瞬间乱了。他猛地低下头,看见洗手池里的水正慢慢变成黑色,水面上漂浮着无数细小的白色虫子,像极了医院化验单上的蛔虫卵。他慌忙关掉水龙头,虫子却顺着水管爬出来,密密麻麻地往他脚边涌。
“滚开!”他抬脚去踩,脚下却突然一空——地板不知何时变成了深不见底的黑洞,那些虫子顺着洞壁往下掉,发出细碎的、像牙齿啃噬木头的声响。他死死抓住洗手台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余光瞥见镜子里的自己身后,站着个穿白大褂的人影。
那人影很高,头却歪在肩膀上,脖颈处的皮肤像被水泡发的纸,松垮垮地挂着。“张之年,”人影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黏糊糊的,“该吃药了。”
张之年猛地回头,洗手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他自己的影子在瓷砖上摇晃。窗外的天不知何时暗了下来,原本应该是下午三点的阳光,此刻却变成了血红色,透过窗户照进来,把一切都染成了诡异的赭石色。
他踉跄着走出洗手间,客厅里的景象又变了。沙发上堆着的不是他昨天换下来的衣服,而是一堆沾着污泥的破布,布里面裹着什么东西在蠕动,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声音。茶几上的玻璃杯里没有水,插着几根灰白色的头发,根部还带着血肉。
“冷静,张之年,冷静……”他扶着墙深呼吸,试图用医生教的方法稳住心神。这是典型的幻视幻听,是精神分裂症的急性发作,只要吃了药,过一会儿就好了。他再次去摸床头柜上的药瓶,这次瓶子上的标签清晰了,是“奥氮平”,白色的药片躺在棕色的玻璃瓶里,安静得像一颗颗小石子。
他倒出两片药,扔进嘴里,却忘了拿水。药片卡在喉咙里,融化后的苦涩味顺着食道往上涌,带着铁锈般的腥气。他咳了两声,忽然听见门响了。
“咔哒。”
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张之年浑身一僵。他独居在这栋老式居民楼的七楼,除了他自己,没人有这里的钥匙。是房东?还是……那些在梦里追着他砍的“黑衣人”?
门被推开一条缝,外面的红光从缝里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影子。影子里有个模糊的轮廓,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趴在地上,顺着门缝往里看。
“谁?”张之年的声音在发抖,他顺手抄起门后的拖把,手心的冷汗把木头把手浸得发滑。
没有回应。只有一种奇怪的、像是鳞片摩擦地面的声音,从门缝那边传来。
他慢慢挪到门边,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透过门缝往外看,楼道里空无一人,只有墙壁上的瓷砖在红光里泛着冷光。但那声音还在,越来越近,像是就在门外。
张之年咬了咬牙,猛地拉开门。
门外什么都没有。
只有楼梯转角处,挂着一面布满裂纹的镜子。镜子里映出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一个浑身裹着黑色长袍的人影,兜帽下一片漆黑,只能看见一双金色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
“你……”张之年刚要开口,镜子里的人影忽然动了。它抬起手,苍白的手指指向他的胸口,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说什么。
张之年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下移,落在自己的胸口。那里的衣服不知何时被撕开了,露出的皮肤上,多了一个暗红色的印记,形状和镜子里人影的眼睛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他手腕上的“镇魂珠”突然爆发出灼热的温度,像是有火在烧。他痛得闷哼一声,再抬头时,镜子里的人影已经消失了,楼道里的红光也退去了,夕阳正透过楼道的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沙发上是干净的衣服,茶几上的玻璃杯里盛着清水,门后的拖把安静地靠在墙角。手腕上的珠子不烫了,胸口的印记也消失了,就像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幻觉。
张之年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上还残留着鳞片的冰凉触感,喉咙里还有药片的苦涩味。
“够了……”他捂住脸,指缝里漏出压抑的呜咽,“真的够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十八岁那年第一次看见天花板上的“眼睛”,还是二十岁在精神病院里听见墙壁里的“哭声”?他记不清了。只知道自己的人生被切成了无数碎片,一个世界接着一个世界,真实和虚幻像拧麻花一样缠在一起。医生说他是重度精神分裂,伴有严重的妄想症;父母在他一次次的“发疯”后,终于受不了,搬去了另一个城市;朋友也渐渐疏远,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守着这间充满幻觉的屋子。
他以为自己会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直到某天彻底分不清现实,被送进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在束缚带里结束这荒诞的一生。
但刚才镜子里的那双金色眼睛,和胸口那瞬间灼热的印记,却像是一根针,刺破了他混沌的意识。
张之年慢慢放下手,走到窗边。夕阳正落在远处的屋顶上,给灰色的瓦片镀上了一层金边。楼下有小孩在笑,有老人在聊天,有自行车铃叮铃铃地响。这些声音真实得让他想哭。
他摸了摸胸口,那里的皮肤光滑温热,没有任何印记。手腕上的珠子凉丝丝的,七颗灰扑扑的珠子在夕阳下,隐约泛着一点微光。
也许……这一次不一样?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按了下去。不能再妄想了,张之年,你是个病人。他对自己说,转身想去拿药瓶,却看见茶几上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纸条,像是从什么本子上撕下来的,边缘毛毛糙糙的。上面用一种奇怪的、扭曲的字体写着一行字:
“七月初七,槐树下,祂在等你。”
张之年的瞳孔猛地收缩。
今天是七月初六。
他拿起纸条,纸的质感粗糙,带着一股淡淡的、像是檀香混合着血腥的味道。不是幻觉。他用力掐了自己一把,手臂上传来清晰的痛感。
窗外的夕阳彻底落下去了,夜幕像一块巨大的黑布,慢慢罩住了整座城市。楼道里传来脚步声,一步,两步,很慢,像是有人拖着什么沉重的东西在走。
张之年握紧了那张纸条,手心的汗把纸洇得发皱。他不知道“祂”是谁,也不知道那棵槐树在哪里,但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尖叫——去看看,张之年,去看看。
也许这一次,他能分清真实和虚幻。
也许这一次,他能找到那个在无数个世界里穿梭的、疯癫的自己,到底是谁。
他走到门口,换上鞋,抓起外套。开门的瞬间,楼道里的灯闪了一下,灭了。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天花板上窸窸窣窣地爬,但张之年没有回头。
他关上门,把那间充满幻觉的屋子和过去的自己,都锁在了身后。
楼梯间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他梦里常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张之年深吸一口气,抬脚往下走。每一步踩在楼梯上,都发出空洞的回响,像是在敲打着一口埋在地下的棺材。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但他知道,从看见那张纸条开始,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的旅程,开始了。